看得林殊心里一酸。
大哥又倒了一小蛊酒,“日后跟在你那三少爷身边喝酒的时候多了去了,不学着点怎么会?小心被人笑话。”
林殊无奈又喝了一杯下去。
聊了一会儿家里的生意,林殊问起了侄子侄女,大哥只是笑了笑,摸摸她的头,没有说话了,看她的眼神却突然带了一丝愧疚。
沉默良久,大哥才开口道,“小殊,你与三少爷的关系可好?”
酒劲上来了,让她晕乎乎地,“三少爷待我……很好。”
“家里……你林海弟弟八岁了,可否替家里问问,有什么差事空闲的……”大哥似乎是觉得有点难以启齿,话说得断断续续的。
林殊酒醒了一大半。
大哥又道,“只是问问,若是不方便的话也无碍……”
林殊盯着酒杯里有些渣滓的浊酒,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大哥且放心,若是有机会小殊会问问公子的。只是这府里的差事不好弄,小殊只能尽力试试。”
大哥低下了头,叹了口气,“问问便好,别把自己搭进去了。”
林殊应了一声。
她没有留下来吃晚膳,带了袋婶婶做的吃食,和一身新的棉袄就回去了。婶婶想留她,她说府里晚上要值班,婶婶便叹了口气,由她去了。
林殊没有直接回林府,而是绕道去了金杭街,用剩下的银钱买了些抹脸抹手的香膏,还有润唇用的油脂,这个冬天可把她折腾死了。
林殊到了府里才复又有了一些醉意。也许是府里太暖和的缘故,脑袋晕乎乎的。不怎么名贵的烧酒后劲却大得很,这会儿反上来了,烧得她一张小脸绯红,眼神涣散了,走路都有些打跌。
三少爷看四少爷写的策论看到了很晚,已经遣了随侍的小厮先下去了。
那一张薄薄的宣纸上是他画的左一个红圈,右一个批红,一片片的,简直让人不忍卒读。
待将最后一个字写完,夜已经很沉了。
披上雪白的狐裘,三少爷沿着回廊往卧寝走去。
待到走至门口时,他脚步一滞,眼神里顿时带了些无奈。
内寝的大门打开,一个小人儿抱着门柱睡了过去。
林晟睿失笑,走了过去。
那人儿抱着柱子,半张脸都贴在了上面,小嘴被挤得变形了,还在喃喃地说些什么。
林晟睿蹲了下来,靠近她想要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却只听到了一声声含含糊糊的话,便放弃了。
很大的酒味,一定喝了不少,不过,这毕竟是年节,放松些也无碍,只是这天寒地冻的,怎么跑回来了?
林殊砸吧砸吧了嘴。
他像是受到了什么蛊惑似地,靠近了那张蠢兮兮的小脸,露出一个有些恶意的笑来,伸出手往林殊鼻子上捏。
林殊蹙起了眉头,一张皱巴巴的脸看上去有些委委屈屈的。
不知为什么就手上一松,没有用力。
她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盖下来,在肉嘟嘟的脸颊上投出两个半圆的阴影。
良久,他放下手来,叹了口气,把她抱了起放进了她守夜时睡的小间里。
室内炉火一直烧着,很是暖和。
而窗外,又开始下雪了。
☆、书房
公子突然心情变好了,整个大象居都像是冰雪消融了一般,大家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三少爷一向是十分温文的 ,大家都很喜欢他。但是主子不高兴,底下人就不敢摆出高兴的脸来。
林殊也搞不懂自家公子怎麽又突然高兴起来了,这就和她那天晚上是怎么回到隔间里一样令人迷惑,但是她都没有去深究。
四少爷年后来得越发频了,许是对马上要来的春闱有些紧张,整天巴着三少爷,似乎想要三少爷一下子把这好几年的学问灌到他那颗不太灵光的脑袋里去。
林殊对这种情况很是了解,不就是考前恐惧症麽?这样临时抱佛脚的学子多了去了,不过着佛脚抱了总比没抱好,俗话不是说,“临阵磨枪,不亮也光” 嘛,又是这位未来的状元指点,上榜也许不难吧。
林殊走了会儿神,就被自家公子敲了脑袋。
“专心点。”
是的,似乎是觉得自己的伴读愚钝得有点丢人,三少爷开始关注她的教育问题了。
本来就是去年才点的她做书童,不像另一位叫阿石的伴读,从少爷小时候就陪着念书了,跟着学了不少东西,只是现在大了,少爷也有些事情要他出去办,就不常在府里。
而林殊这个半路出家的小书童就没那么好运了,少爷的先生教的比较深,读的是之乎者也的半白话,林殊古文可不怎么样,听得满脑子浆糊,几乎就沦为了专门跑腿磨墨的。
在三少爷眼里她的知识水平更为堪忧,普通小厮是没有读书的机会的,基本上除了几个少爷小姐眼前的,都是文盲。林殊之前也是在公子跟前伺候茶水的,没机会学些什么。
所以,她被文盲得有理有据。
三少爷教四少爷的时候便让她在一旁看着,林殊对这些策论啊经义啊毫无兴趣,彻底发挥了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精髓,走马观花地看着,不知道被敲了几回脑袋。
最后公子也不逼她了,让她去后头随便找本书看。
林殊眼前一亮,忙不迭地滚过去了。
三少爷也知道他操之过急了,这人字还没认全就要她听课,的确为难了些。
只是要他教这傻小子识字,又实在难为他自己。索性不管了,专心教起四少爷来。
林殊从书架上取出一册一册的书,翻两页便放回去了。公子博学,每本书上都有许多注析。可惜都是些生涩难懂的,林殊没有兴趣。
蹲在地上找找最下面那层,却意外地看到了几本话本,一打开,竟然也有注记!
比方说那文段是对相府小姐的外貌描写,注析就是“如此样貌南辕北辙之人,平生未见”。
又比如说描写书生复杂心理之时,注析就是,“若汝省下此等做梦光阴,儿孙遍地矣”。
再比方说描写小姐为书生自挂东南枝时,便批道,“恐明年携新妇为卿上坟。”
林殊看得津津有味,差点笑出声来。偷偷看一眼公子,发现他正认真地教着四少爷,侧脸一如既往的俊朗。林殊便安下心来,继续看着话本。
最底层可是一长长的一排呢,没想到公子竟然有这种爱好。不过可惜的是公子只注析了几本,并不是一长排都写了。
四少爷直到吃晚膳才走。
林殊看得入神了没有发现,蹲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还不时无声地笑上一笑。
三少爷瞥了那书壳一眼便知道是什么书了,也不恼,那些注析是他早几年无聊之时所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只是有些意外林殊竟然都看懂了,虽然是才子佳人的通俗话本,但是里面的字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吃晚膳时,三少爷问了出来,“阿呆可都看懂了这些字?”
林殊便道,“平日里看公子写多了,自然就认得了一些。”
三少爷自然是不信她这套说辞的。但也只是看了她一会儿,没有再问下去了。
林殊松了一口气 。
好处也是有的,就是终于不把她当做文盲来看了,每日四少爷来,便叫她一边看书去。
胖胖的四少爷对这个三哥的伴读是很有好感的,因为每次叫她旁听,被骂的就不会是他了。所以他对林殊的离开表示十分不开心。
这一日送走四少爷后,公子站在书桌前开始练起了字。
林殊刚把话本放回去就听到三少爷叫她,忙绕到前头去。
“阿呆,你觉得自己笨么?”三少爷开口就是一句。
林殊一听愣住了,这算啥?
看着三少爷,林殊有点懵,“还……还不算吧。”
“不但不傻,还有一点小聪明。”
三少爷第一次肯定了她的智商,让林殊有些受宠若惊。
“但是,还不够聪明。”三少爷话锋一转,“你可知有时候,小聪明甚至还比不上天资愚钝的?”
林殊一个激灵,暗道三公子果然是要秋后算账。
“在比你聪明许多的人面前,还是收敛起来为好。”
林殊心知他在说她磕头那事,有些臊得慌,微微红了脸,呐呐地开口,“公子教训的是……”
三少爷又道,“阿呆可是好奇那人是谁?”
林殊点点头。
三公子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万般不可招惹之人。”
林殊除了点头也不能有其它反应了。只是心下有些吃惊,公子的母亲是国公府出身,父亲乃正二品大员,又有一个贵妃姐姐,可谓身份尊贵得不得了,却对一人如此忌惮……而且,还得叫他老师。
那位季大人是什么来头?
公子见这小子知错了,也没为难她,不过该罚还是得罚,拿了本《辞海》放在了她面前,表示他不急着要,让她慢慢抄。
林殊:……
公子你还是打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写字
这一日,书斋里又多了一张小几。
公子在书房时也不要她伺候了,叫了另一个小厮来做那些磨墨的活,林殊呢,只有老老实实抄着《辞海》。
她拿毛笔的姿势勉勉强强过关,毕竟读书时也上过几堂书法课。公子看她像模像样的,还略微有些稀奇地挑起了眉。
林殊勾起嘴角,小脸上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不过这笑还没完全勾起,便被公子拿书卷起来打了手,她条件反射地缩手,抬头看他。别说,还挺疼,留了一片红印。
“五指执笔,按、压、钩、顶、抵,你做到了几个?”
林殊乖乖地低下头来。
公子叹了一声,从她面前走至身后,高大的身影低下来,握住了她的那只爪子,林殊这个身子还没长开,小的很,他一低下来就和把她整个人都罩住了似的,人小,手也小,轻轻一握就能包圆了。
林殊吓了一跳。
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连带着胸膛,有一种奇异的震感。林殊被他抓着手,一个一个指节地摁到笔杆上。
“中指紧挨着食指,钩住笔杆……无名指紧挨中指,用第一节指甲根部紧贴着笔杆顶住食指、中指往里压的力……”
公子似乎不觉得有些什么,林殊偷偷抬眼看见了他认真的神色,当真严肃得很,只好认命,老老实实地学了起来。
“小指抵住无名指的内下侧,帮上一点劲。”
“五个手指力量均匀地围住笔的三个侧面,使笔固定,手心虚空。”
公子转头看她,问道,“学会了么?”
“公子,会了。”
林殊抬起头来看他,一双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倒印着他的影子。
三公子一愣,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清咳了两声,松开她的手,直起身子,“勤加练习,抄吧。”
林殊点点头,照着三公子刚刚教的慢慢抄了起来。她写不惯繁体,用的又是不熟悉的毛笔,就格外慢一些。
三少爷摊开一本游记看了起来,却不知为何,原本最放松的游记都看不进去一个字。
脑海里莫名不停想起那对亮晶晶的招子,三少爷无奈地放下书本,看着坐在小几上一笔一划地抄着书的小家伙,颇有些苦恼地抬手按了按眉心,然而一抬手,便又想起那只软软的爪子,瞬间又顿在了半空中。
末了,又忍不住把手指收拢,触了触指腹,那温软的感觉还停留在手心。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三少爷一脸见鬼了的表情。
真是中邪了。他无奈地想。
林殊抄得手疼得要命,直到四少爷来了,三少爷才放她去看话本。
春闱的日子越来越近,四少爷的胖脸就越来越苍白,那紧张样儿,真让人担心他一入场就会晕倒在考席边上。
三少爷都不忍心骂他了。
春闱近了,司成馆也要开学了,三少爷虽然考了解元,但是在秋闱之前还是要在司成馆里好好呆着的,三公子也挺乐意,司成馆藏书汗牛充栋,又有几位意趣相投的同袍,比待在大象居有意思多了。
拜访三少爷的人多了起来,一天也要来个两三波,聊一些诗画经义,或者请三少爷指点文章。
每每这时候林殊便在书架后的小几上抄着那本《辞海》,她这毛笔字变好了,终于不像原来那么磕碜了。
林殊最近也有些烦恼,那日大哥托她问的事,她一直没有对公子问出口。
公子最不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裙带关系了,因着这个,一开始她就在大象居里当了一年多的洒扫杂役。
或许是觉得她是个可用的,亦或许是突然良心发现,觉得叫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儿天天举着比自己还高的扫把扫来扫去有些过分,这才提了她做跟前伺候茶水的。
公子虽然嫌弃她,但是对她很好,她不想让公子生气,踌踌躇躇一直没问出口。而婶婶一家的嘱托她又不能不顾,人不能忘恩不是么,毕竟怎么说她这差事还是婶婶帮忙弄到的。
简直为难死她了。
“公子。”林殊看见那几位来拜访的人都走了,这才从书架后面走到三少爷面前,把今天抄好的放在书桌上。
三少爷拿起检查了一下,对她进步飞快的字还是十分满意的,但是嘴里却没有一句好话,“颇有你家少爷的风姿啊。”
林殊踌躇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少爷,小的有件事想与您说。”
“嗯?”三少爷抬头看了她一眼。
林殊转过眼盯着一边的砚台,不去看他的眼睛,小声说道,“咱们院里可还缺人手?小的家里有一个弟弟叫林海,很机灵……” 她的声音低下去了。
三少爷看着她的侧脸,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甜甜的香味,就是那天他吃的糖栗子上的那种,很勾人食欲的香味。
他一时出神,没有注意林殊在说些什么,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林殊没想到公子竟然答应了。有些不确定地问,“公子,真的麽?”
三少爷回过神来,“啊?什么?”
林殊:……
“那个,人手啊,暂时不缺的。” 他反应过来,“不过管家那儿下月要新进一些人手往浣花院去,应该可以。”
浣花院?也是,二老爷的小公子到了入学的年龄,需要一些陪着的人。
林殊连忙朝三公子道谢。
三公子脸色早就恢复了常态,笑道,“若真要谢我,不如赶紧将那本《辞海》抄完。”
林殊:生无可恋。
不过最近她抄得的确卖力多了。公子和人谈事时如果要记录一些东西,可不就是书童在一旁抄?她抄不了,还要公子另找人待在一旁,着实麻烦。看来,还是先把字练好为上,最好,练得比公子那手破字好看。
林殊悄悄勾起了嘴角。
这一日林殊去库房替公子挑一些上好的宣纸,遇上了四少爷院里的富安。富安和她一批进府,交情一向是很好的,这人也仗义,若有什么帮得上忙的,便不会推辞。
林殊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你可知浣花院那位小主子?”
四少爷和二老爷家的几位走得比较近,按理说富安应该知道得多一点。
富安有些奇怪,“浣花院?浣花院哪有什么小主子?”
“就是那个,小公子啊……”
“嗨!小公子哪里还是浣花院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夫人……哎,浣花院哪里留得下人,小公子是要放到二夫人膝下养的……”
“那浣花院要的人……”
“你是说马上要新进的一批?肯定是到二夫人的锦容居了。”富安瞥了林殊一眼,“兄弟啊,有亲戚要进来?”
林殊知道瞒不过他,便点了点头。
富安摇摇头,“劝劝,别来。二夫人那儿不好去,咱们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