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轮敬酒下来,哪怕钟韶如今已经有了一身的好酒量,也拼不过那车轮战。待到宫宴散时,她几乎也要喝趴下了,只拿手撑着脑袋,勉力保持着最后一点儿风度罢了。
窸窸窣窣的,大殿里的人渐渐离去,苏墨这才凑到钟韶身边问道:「阿韶,你可还好?」
钟韶因为醉酒,脸颊上泛着红晕,只是她如今不必当年的肤白若雪,这微黑的小脸上泛着红,其实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惑人。不过等她懒洋洋的睁开眼睛,那寒星般的眸子里带上了些朦胧的醉意,却是一如当年般惑人心神。然后她红唇轻启,懒懒笑道:「我无事,不过可如了你的意?」
苏墨觉得,此刻的钟韶格外的诱人,她在宴上并没有喝多少酒,然而此刻也仿佛醉了一般,脑子迷糊了,心跳也不知不觉间加快了不少。然后她听到了钟韶的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钟韶看着是醉了,但其实脑子还算清醒,这也是她当年在西域练就的本事。因为哪怕喝酒取暖有了醉意,在沙漠戈壁那种地方,也是丝毫不能放松警惕的,沙暴尘旋,马贼沙盗,大漠上的凶险总是数之不尽,更是防不胜防的,半分大意都有可能让人葬身期间。
听了苏墨的话,钟韶便是掀起眼皮又看了看她,然后好笑道:「你之前不还想看我醉酒的模样吗?这回你都不用自己动手,旁人就先帮着你将我灌醉了。」
苏墨闻言哑然,一时间也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见着钟韶神智清明的样子,她也放心了不少,便是主动上前将她搀了起来:「行了,别玩笑了,今日你到底喝了不少,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钟韶确实还保持着神智清明,但身子却也是真醉了,被苏墨扶起来的时候还晃了两下,这才在苏墨的搀扶下勉强站稳了。然后一迈步子,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赶忙又把抬起的脚给收了回来,结结实实的踩在了大殿平坦的地砖上,缓了好一阵才又平静下来。
很多年没有这般醉过了,今日却是被那一群不怀好意,打着她媳妇主意的家伙给灌成这样。钟韶莫名有些憋屈,然后一扭头就冲着身边的媳妇委屈道:「阿墨,我喝醉了。」
能知道自己喝醉的人,其实也没真醉,不过见着钟韶这模样,苏墨无端也有些心疼。她自然也知道那些灌酒的人打着什么主意,便轻声哄道:「乖了,下次少喝些,我现在扶你去休息啊。」
钟韶缓了一阵,这会儿被苏墨扶着慢慢往前走,倒是没有了之前的天旋地转,就是一双腿不太听使唤,始终走不成一条直线,连带着苏墨也跟着她歪歪斜斜的往前走。
大殿里还有宫人在,见状便欲上前帮忙搀扶,不过还没靠近,便是被苏墨一道凌厉的目光制止了。
钟韶一无所觉,一面努力让脚下走得路直些,一面继续问道:「那我们是要出宫吗?」
成年的皇子公主其实都是要放出宫外居住的,能始终留在皇宫中的,也唯有储君而已。更何况苏墨当初都嫁人了,哪怕她如今是皇帝的独女,其实也是该出宫去住的。只不过府邸还得另赐,曾经的颖阳公主府如今成了皇帝的潜邸,自然是不能再给苏墨了。
今次匆匆,皇帝还未来得及给苏墨赐府,她们之前甚至还是暂居在贺家的别院里。如今显然不适合再回去了,旁侧有内侍听到钟韶的问话,便是上前道:「陛下有旨,请公主暂居重华殿。」
皇帝的女儿自然是公主,虽然册封的旨意还未下达,不过内侍这般称呼也是没问题的。而重华殿,乃是东宫第一殿,这样的安排显然便是在昭示着什么。
钟韶不觉有异,只是又走了两步之后,便又对着身旁相扶的苏墨道:「阿墨,如今你我和离,同处一室恐招人话柄,我,要不我还是出宫去吧。」
说是这样说,但她一脸委屈,水汪汪的眼睛紧紧的盯着苏墨,可怜巴巴的很是惹人怜惜。
这一回苏墨没有被美色所惑,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钟韶的意图——她特地提起和离,显然是想将这件事解决了,而解决之道她之前也提过,便是重新求娶,这是想让她答应下来呢。
喝醉了还这么多小心思,苏墨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便是淡淡道:「你放心,重华殿那般大,随意寻个偏殿侧殿的,也能将你安置了,我俩必不会同处一室,招人话柄的。」
听了这话,钟韶顿时傻眼,原本的醉意一下子散了七八分。她停下了步子,一双星眸都瞪大了几分,原本装出的可怜这会儿变成了真的可怜,便是期期艾艾道:「阿墨……」
两人虽则和离,但自从钟韶从西域归来,这一年间她们的相处其实还是按照夫妻那般来的,便是当初在相国寺,她还惹了苏墨生气,苏墨也没说要与她分房睡啊!
这简直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对于钟韶此刻可怜的模样,苏墨不予理会,只再眼中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一丝笑意。而钟韶见她全部接话的模样,简直是心丧若死,只得继续软声求道:「阿墨,你别这样啊,我,我就是想让你答应一句,也让我弥补当年的错事。」
其实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两人的处境显然不同,丈母娘显然并没有厌弃她,这次回来反倒是彻底认同了她。至于那个不靠谱的岳父,钟韶觉得有丈母娘撑腰,可以忽略不计了。但和离书的事,是她们两个人的是,想要重归于好,自然还是得要苏墨先点头才是。
苏墨确实是介意那一封和离书的,但对于钟韶这个人,要她真放手显然也不可能,否则不会等了她四年,而且当初也准备一直等下去。她就是有些生气,又不知该如何解下这一桩心结,所以才一直不松开,就是想晾着钟韶。当然,也是想让她多哄哄自己,耍小心眼什么的就不必了。
所以这会儿钟韶软声软语的求着,可怜巴巴的盼着,苏墨却是半点儿没有松口的意思。她听了钟韶的话后什么话也没回,就扶着钟韶出了大殿,打算将人领回重华殿。只不过刚出了大殿,迎面却是撞见了个她此刻不太想见到的人。
此刻宫宴散了也有一阵了,与宴的大臣们大多也都已经出宫去了,然而苏瀚没有走,他还站在大殿外等着。许是也借酒浇愁过一阵,他身上的酒气感觉不比钟韶身上的轻,人看着也不若往常那般儒雅从容,见着苏墨眼圈儿竟还有些红,颤着唇喊了一声:「墨儿。」
苏墨脚步顿住,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面对父亲了。她们父女俩关系其实还算不错,因为苏瀚对她是真心疼爱,就连当初钟韶闯下弥天大祸,苏氏一族一心想要与她们划清界限,苏瀚仍旧是心疼她的,在钟韶中毒后答应为她聘请名医。只是和阿娘比起来,苏瀚的分量就要轻了些。
人的心都是偏的,苏墨其实不希望父母和离,但她知道他们之间早已有了不可修复的裂痕。那么摆脱枷锁,放开彼此,似乎便是最好的选择了,至少对于阿娘来说是如此。所以苏墨从未劝过,今日见着苏瀚,她能猜到对方想要说些什么,却不能帮他。
苏墨微微侧首避开了苏瀚的眼神,低低喊了一声:「阿爹。」然后也不等苏瀚说什么,便又道:「阿爹醉了,早些回去休息吧。阿韶也醉了,我也要带她回去了,请恕女儿失礼。」
说完这话,苏墨不敢停留,扶着钟韶便是快步离开了。
苏瀚并没有再喊住她,但苏墨二人走得远了,似乎也还能听见身后一声幽幽长叹,然后便是带着些趔趄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苏墨没有回头去看,但走过一阵,她却突然开口对钟韶道:「阿韶,你重新准备聘礼吧。」
钟韶本来蔫头耷脑的,以为没戏了,闻言那犹带醉意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她猛的抬头,不可置信般的问道:「阿墨你方才说什么?!」
苏墨却没有回答,她只是叹了口气,眉宇间都带上了两分忧愁:「我曾听闻,阿爹阿娘当年刚成亲,也是一对羡煞旁人的璧人。但是后来阿爹错了一次,他也就因此错过了阿娘的一生。如今你也算是错了一次,可我不希望我们俩也错过一生。」
世事无常,苏墨虽然不觉得自己和钟韶会落到这般田地,但看着如今的苏瀚,却也足以使她触动,想要珍惜当下了。更何况当年钟韶的错与苏瀚的错比起来,其实真不算什么,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对她好,她没有触犯过她的底线,只是那一封和离书让她始终别扭罢了。
钟韶沉默了一瞬,然后握住了苏墨的手道:「阿墨放心,今后我定对你珍之重之,不会再惹你伤心难过了,更不会让你有机会对我狠心断情丝。我们是要相守一生的。」
相守一生啊,对于有情人来说,这世间还能有比这更动人的承诺吗?!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亲爹完成最后一波助攻,功成身退
第181章 拨云见月
新帝登基,其实还有诸多事忙。不提景元帝还有一堆身后事要处理,也不提收拢大权加封功臣的事,更不提景元帝谥号、新帝年后等事宜的商定,便只是之前小半年积累下来的政务,也够新帝忙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其他了。
贵太妃听了新帝的话,从寿安宫又搬回了临华殿,那里距离宣室殿很近,但再近又如何?哪怕贵太妃有事没事就往宣室殿跑两圈,但能遇见新帝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问一句,大多便都是在御书房里批阅奏折,要么就是在宣政殿后殿接见朝臣议事。
御书房和宣政殿那等地方,显然不是贵太妃这等后宫身份的人能够去的,于是她恨恨地咬碎了一口银牙,却也只能继续在后宫里干等着。
如此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做下来,转眼便是一个多月过去了。虽然积累的政务还未全部处理完,但其他事情大抵都已经尘埃落定,新帝也终于稍稍有了清闲的时候。
贵太妃可算是逮着机会了,终于在宣室殿里将新帝逮到了一回。她本想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结果一抬眸看见对方消瘦了一圈儿的脸,顿时又心疼了,只顾抬手摸着对方的脸颊说道:「颖阳,你怎的瘦了这许多?!」说完就对旁侧的宫人们发脾气:「你们都是怎么伺候陛下的?!」
宫人们立刻跪了一地,老老实实的请罪。
其实这一个多月下来,宫中隐约已经有了些暗流涌动。因为贵太妃搬回了临华殿,因为新帝对她明显的纵容和优待,也因为贵太妃那三不五时就往宣室殿晃悠的行为……
皇宫这地方,看起来金碧辉煌,其实最是藏污纳垢。而且许多外间不常见的事,宫里是很常见的,比如对食,比如……磨镜!
只是有些事就算是看出来了,也必然是不能说出来的。尤其是在宣室殿里伺候的这些宫人,嘴巴更是一个比一个严实,不严实的都活不到今天。因此贵太妃问责,他们没有一个人敢不放在心上,忙都诚惶诚恐的跪下请罪了。
新帝见此抚了抚额,便吩咐道:「行了,你们都先下去吧。」
宫人们忙齐声应诺,然后恭敬退下,只片刻间,寝殿里便只剩下了新帝和贵太妃二人。
贵太妃有些不悦,但也没有理会那些退下的宫人,只上前牵了新帝的手道:「我知道你忙,来十次你十次不在,可你怎就不知道照顾下自己的身体呢?还当自己青春年少,可以任意妄为吗?」
新帝有些无奈,脸上更有些遮掩不去的疲惫,她也没挣脱开贵太妃的手,就那般牵着她到一旁坐下来,然后才开口道:「在其位谋其政,我以前没想过要这个位置,也从不知这个位置竟是这般难做。景元帝虽是肆意妄为,但他到底还是有些手段的,之前承平帝却是只知贪图享乐,闹得民生疲敝……」
贵太妃没听新帝大倒苦水,目光却是落在了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上。
她记得,自从颖阳发觉了她的心思之后,对她就多有防备,又或者说是有意疏离。像这般亲近的行为,是很难保持的,总要让她死皮赖脸的贴上去才是,而且对方很快就会挣脱。
而这一回,新帝没有挣脱,反倒是自然而然的牵着她的手将她引来坐下。甚至是在两人落坐之后,自己没松手,她也就从善如流,没有挣脱!
贵太妃能明显感觉到有什么不同了,虽然她并不十分明白其中的因由,但事情确实是在向她所期望的方向发展。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
「阿悦,阿悦,你在想些什么?」似乎发现了贵太妃的神游天外,新帝到底还是停下了话头,转而轻声唤了几句。
贵太妃很快回神,她眨了眨眼睛,却是没说实话:「没想什么,就是在想如何予你补身子。」
新帝闻言一愣,脸上随即扬起了一抹轻笑,便是道:「无碍的,也就这一阵子了。事情也不可一蹴而就,等我将眼下这一摊乱局梳理顺畅了,今后便不会这般劳累。」
温言细语,和当初那冷淡疏离真是不同了呢。是因为她和离了,不需再在意那段名存实亡的婚姻,还是因为她做了皇帝,手掌生杀予夺的大权,可以肆意妄为了?
贵太妃不清楚,也不需要清楚,她只要知道自己很喜欢这般的改变便好。毕竟任谁也希望付出的感情能够得到回报,而不是一味的付出得不到丝毫的回应。她眉眼间也更柔和了几分,只叮嘱道:「那你也主意一下身子,眼看都是年底了,天寒地冻的,可别再病了。」
年初的那一场伤病,其实对新帝的影响还是很大的,她毕竟不比钟韶年轻,经那一番折腾便很是伤了些元气。哪怕后来所有人都是想方设法的为她滋补,可这养身体的事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再经这一回忙碌劳累,贵太妃觉得就连对方脸上的血色都比去岁少了许多,于是难免心疼。
好意的叮嘱新帝自然还是能听见去的,便是笑道:「我知道了,今后定会好好休养。不过话说回来,确实是到年底了,年节将至,朝中那一堆事便罢了,这后宫里还有一堆事……」
新帝自然是没有所谓的后宫的,但当初承平帝留下了一群女人,景元帝又留下了几个,真算起来有封号的太妃太嫔也有几十个。而就算是没有这些人,宫里过年也多的是事需要处理,以往在公主府时逢年过节的一应事宜早由苏墨接手了,但现在新帝却并不打算再将她置身于后宫之中。
贵太妃大抵是听出了新帝话里的意思,便是一翻白眼道:「行了,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后宫里那些琐碎交与我便是。」
新帝闻言顿时高兴了,也再给了她一个笑脸:「多谢阿悦了。」
贵太妃闻言却是倾身凑上前去,笑眯眯的道:「好啊,不过谢我可不是口头上说说便罢的,得有实际行动才好。」说完眨眨眼,冲着已经近在咫尺的新帝问道:「那你现在准备如何谢我?」
新帝脸上的笑渐渐收敛,她目光沉沉的望着贵太妃,四目相对间,贵太妃只觉得对方的眼睛仿佛深不见底。但她并不怕她,哪怕一月多未见,对方身上已经初具帝王威仪,那双眼睛似乎也能带给人莫大的威压,可她还是敢就这般直接的与她对视。
片刻后,那目光未变,但那张消瘦却仍旧姣好的脸却仿佛在眼中放大了……
唇好似被什么触碰了一下,一触即退仿若蜻蜓点水,唯留下点点涟漪。但贵太妃的脑子却仿佛炸开了一般,一瞬间变得一片空白,咋然间丧失了所有的思考能力。
脑子已经迷糊了,但身体的本能反应却是极快的,那便是倾身追上,再次触贴!
那唇软软的,带着有些熟悉,有些陌生的气息,却是让人眷恋,让人不舍,让人心动……
贵太妃只觉得心如擂鼓,眼睛却是眨也不眨的盯着那双近在眼前的深沉目光。她有些沉迷这一刻的触感,但也能发现对面那人眼中的清明,她并没有像自己这般轻易沉沦。
强求来的这一吻也是稍纵即逝,新帝很快就退开了,她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表现出羞恼或者愤愤,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睑,似乎是在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