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破晓,谢知微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传过来以后,他仗着自己本事大,每天晚上高枕无忧。
可今夜和草蟒英雄通了话以后,他第一次失眠了。
又翻了个身,谢知微终于放弃了,干脆起身开门出去溜达,想走困了再睡。
竹林里清风微凉,谢知微揉了揉绷得发紧的头皮,感到更清醒了。
一转眼,瞧见穆涸的屋子里灯还没灭。
在熬夜修习功课?这么用功?
谢知微怕惊动穆涸,运起灵力,整个人缓缓飘了过去。
他还四下里瞄了两眼,万一起夜的道童看见,把自己当成阿飘乱打,怪没面子的。
在门前悄然落地,他隔着门缝往里看。只见穆涸仰面枕在被垛上,保持着看书的姿势睡了过去,手里拿的正是谢知微给他的功法卷轴。
谢知微不禁摇摇头,男主还是太年轻,就这么睡过去了,万一这东西被人偷走有他哭的。
他拿灵力隔空将穆涸手里的卷轴抽走,塞到穆涸的衣襟里。
做完这些刚想离开,不经意瞟了穆涸一眼,发现他的眼圈还有些红肿。
他原地站了片刻,最终叹了口气。抬手,用灵力打开柜子,从里面又取了一床薄被,悄无声息的盖在穆涸身上。
最后又替他灭了蜡烛。
黑暗中,穆涸将眼帘掀开一条缝,恰好窗外一抹清瘦人影飘然而过。
他睁开了眼,脸上不见半点睡意,也没什么表情。
一只手却缓缓抽了出来,放在被子上轻轻摸一下,然后攥圌住。
攥的很牢,就像被攥圌住的是他最想要的东西。
次日一早,谢知微顶着两个黑眼圈出了门。
恰好穆涸也开门走出来,手里端着个木盆,里面放着衣物。
穆涸抬头一看,飞快的低下头,抱着盆子施礼:“师尊好早。”
“不早了。”谢知微指了指头顶的太阳,发现穆涸盆子里放的是昨晚他和衣而睡时穿的那身,了然道,“昨夜与为师步行回来,衣服被草汁弄脏了?”
穆涸头似乎垂的更低了:“是,弟子这就去洗干净。”
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我衣服也脏了还有许多泥点子,也没跟你一样头也不敢抬。
谢知微问:“为何不让道童帮你洗?”
“草汁很难洗净,弟子不放心,所以还是自己来吧。”
谢知微点头:“有道理,那你去吧。”说罢,自己先匆匆走开了。
男主忒讲究,不过草汁的确不好洗,万一那几个孩子洗不净,衣服算是废了。本来像样的道袍就没几件……等一下,鸦青色深的很,就算不洗也看不出来。
穆涸的道袍虽然不是鸦青色,却也和草色相近,没必要这么仔细。
他转身想提醒穆涸,却发现小径上空空如也,人早就走了。
穆涸头也不回,一直沿着溪水走到竹林深处,终于抬起头,露出眼皮底下的黑色,竟比谢知微的更大更明显。
他把手里的木盆放在溪水旁,取出压在道袍底下的裤子。
他凝视着裆圌部那一片干涸的白色,过了很久,才将裤子按进水里。
谢知微一遍遍在脑子里过着草蟒英雄给出的各种馊主意,老实说,他已经对这个不靠谱的作者失去了信任。
一时拿不定主意,以至于晚上焦虑失眠,白天又没精神。他这几日顶着黑眼圈在造极城乱晃,恍惚间觉得自己快成仙了。
造极城东南角有一块稍高的空地,谢知微终于逛过来,觉得这地方还挺不错。
空地坐北朝南,后面是一道斜坡。北边斜坡上是造极城的刺竹林,南面的坡底下则淌着一流溪水。阳光直接照进水底,站在空地上就能瞧见里头许多鱼虾。
谢知微脑子林顿时出现了很煞风景四个字——风水宝地。
空地一角刚好有一棵垂柳,枝叶茂盛。谢知微眯缝着眼看看头顶艳阳,挪到树荫下面席地而坐,就在他背靠柳树快睡过去的时候,忽然清醒了。
“别藏了,出来吧。”
一个人影从竹林里慢慢走出,还有些不自在的搓圌着手,“师尊。”
谢知微很无奈,回身道:“又乱跑,今日修炼完了?”走哪跟哪,烦不烦。他亲爹还在客房住着,也没见有多热乎。看来草蟒英雄的提议还是有必要考虑的,再这样下去真成他奶爸了。
“弟子将功法都记熟了。”
穆涸对谢知微的状态十分担心,他这活了几百年的修真者,无论心境还是体格都早已超凡脱俗,怎么也会心事重重还起了黑眼圈?
“还不够,熟记和运用只是皮毛。”谢知微说了一句之后,忍不住捂嘴打了个哈欠,拿手揉揉额角,“为师不过一介凡人,写出的东西总有纰漏。你的眼界超出这卷轴的格局才行。”
“弟子谨记师尊教诲。”穆涸顿了顿,小声劝他:“师尊,日头太毒,您不如回岁寒居好好睡?”
谢知微正准备起身,忽然灵机一动,靠了回去,“不了,去乾阳城将你小师叔请来。”
跑去请楚知是,穆涸打心底里是拒绝的。但没办法,他不能违拗师尊的意思。
只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好端端的师尊要把楚知是叫来。
楚知是也很意外,向来都是他粘着谢知微,鲜少有谢知微主动找他的。所以尽管穆涸对他没什么好脸色,他还是笑眯眯的赶了来。
一出竹林,两个人就愣住了。
柳树下面用树枝搭了烤架,一个小童正在抱柴生火。
谢知微头上戴着个斗笠遮挡太阳,手握钓竿,正在溪水里垂钓。不远处的浅滩处,还有两个小道童嘻嘻哈哈的在水里摸。溪边的木桶里已经堆起不少硕大的田螺和河虾,混在一起乱动,特别新鲜。
谢知微听见脚步声,回过头对楚知是和穆涸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还用唇语说“别动”。
楚知是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就要继续往前走,穆涸一把拽住他。他愕然回头看,正对上穆涸的眼神,其中不友善的意味十分明显。
楚知是神色一顿,继而意味深长的勾起嘴角,慢慢从穆涸手里抽圌出袍袖。
他压低声音问:“你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路。”
穆涸这次竟然不再伪装,直接冷笑一声:“与你无关。”
楚知是挑了下眉,刚想说话,就听见谢知微笑道:“好了。”
他和穆涸同时转过头去,好像剑拔弩张的情形没发生过。
谢知微一扬钓竿,一条硕大的草鱼咬着线,被甩到了他身旁的草坪上。
那个生火的道童慌忙跑过去,把鱼拎起来,目测有一尺多长。小道童惊喜道:“好大的鱼,真人好厉害。”
谢知微不禁感慨,当年失业那段日子,消磨时间的手段多了去了,人生啊……
穆涸见谢知微站起来,慌得一路小跑往他身边赶。不忘在心里附和那个小童——师尊真的好厉害。
楚知是呵呵笑着,往树荫里坐下。“二师兄原来还会钓鱼,以后我有口福了。”
谢知微一面将斗笠摘下递给穆涸,一面半真半假的笑道:“钓鱼不易,小师弟,这鱼可不是白吃的。”
“这么说二师兄有事求我,特此贿赂?”楚知是躺倒在树荫里,惬意的枕起胳膊,“好啊,那就看二师兄这鱼滋味怎样,我挑食。”
穆涸暗暗瞪了楚知是一眼,对谢知微小声道:“师尊想做什么,弟子可以帮您。”
谢知微拍了下他的头,勾起嘴角:“为师不过和他开个玩笑,你就当真了。”说着,看似随意的举步往柳树下走。
穆涸看看他的背影,拿手在他拍过的头顶摸了下,默默跟了上去。
——什么时候,师尊也能抛开长辈身段和我开玩笑?
谢知微很谨慎的不再掺和后续的烧烤事宜,钓个鱼已经是冒险了,他不能泄露太多和原主不符合的地方。
不过季节适宜,那鱼虾烤熟,只要撒上点盐巴,出来的味道就格外鲜美。
谢知微端坐在一角闻着味,看似对架子上的东西全然没兴趣。却在心里哀叹:这就是世外高人的辛酸,想吃点荤的都得变着法装圌逼。
楚知是一边挨个拨圌弄田螺,一边和他扯闲话:“前几天晚上发生了一桩怪事,住着神秘人的那间厢房,屋顶居然破了个大洞。”
谢知微和穆涸对视了一眼,穆涸装聋作哑的抱柴去了。
谢知微不动声色道:“有这种事?”
楚知是头也不抬,两只眼睛像是长在了烤架上,口中道:“那个神秘人不知是何方神圣,渡生那老和尚也神神秘秘的不透露。要不是那晚我去找他闲聊听见动静,哪会知道这个。我当即带人寻到山下,竟是一无所获。”
“你好奇心忒重,兴许是虚惊一场?”谢知微可不愿意秋重云这会儿被揪出来,妹子不掉线,感情这块就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楚知是拿起两只大虾闻了闻,立刻满意的点点头。随后往斜坡下看了一眼,穆涸正在那里弯腰捡树枝。他凑过去问谢知微:“师兄,你这徒弟不简单啊。”
“何以见得?”
“是二师兄和我装傻?”楚知是将两只虾放到谢知微手上,直视他的双眼,“还是你认为我傻?咱们都是道宗的长辈,肩负重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得瞒着?”
“你这话让为兄情何以堪?”谢知微叹了口气:“我从不害人,我做的每一件事也都是为了道宗。”
他垂下眉目,看着手里的虾,脸上的表情俨然就是先前被白见著父子欺压的无奈与悲伤。
楚知是一见他这模样,气焰顿时弱了下去,“我就是好奇而已,可没有质疑师兄的意思。你要不愿意说,我不问就是了。”
谢知微暗暗松了口气,还好楚知是平时最心疼谢知微,否则还真不好糊弄。
不过他刚说的也没错啊——把男主培养的越强,楚知是抱的大圌腿也越粗圌壮,最后还不是道宗受益?
以后你谢我还来不及啊奶酪老弟。
谢知微正待往下接话,穆涸已经大踏步走了过来,哗啦一下把柴火放在地上,对楚知是怒目相向:“你对师尊说了什么?”
楚知是抬头瞟了过去,脸色已经开始不好看了。
谢知微有点抓狂,这都是什么情况!
男主对楚知是这么不友好,楚知是又对男主心生怀疑,这样下去还能发展成大佬和小弟的黄金组合么?
这两个人现在八竿子打不着,就算没有好感,至少也不应该存在利益冲突啊。
谢知微忙起身,对穆涸道:“没什么,来吃虾。”
他说着,顺手将手里的虾往穆涸嘴里一塞。
紧跟着,他马上倒抽一口凉气。
男主……貌似是对鱼虾过敏来着?
第45章 赴约
穆涸也被吓了一跳。
虾子含在嘴里,那股腥味蔓延开来,让他差点窒息。
这一世穆涸没有提过他对鱼虾过敏,谢知微自然也不能表现出惊慌失措的样子。
还不等穆涸挣扎,他顺手又将那只虾从穆涸嘴里抽出来,一副自责的样子道:“怪为师粗心,这么烫,你还是拿去自己慢慢吃吧。”
穆涸松了口气,把虾接过来,嘴唇动了动:“是,师尊。”
楚知是在一旁拿草棍挑着螺蛳肉,朗声道:“二师兄管那么多作何,再不过来,我可就吃光了。”
他这么大大咧咧的插话进来,明显是要和穆涸斗气。
谢知微觉得头疼,男主今天格外别扭,楚知是又话里带刺,到底怎么回事这是?
他正想观察穆涸听了那话的反应,穆涸却忽然捂住嘴,转身就走。
他一头雾水,回身对楚知是道:“你若高兴,吃光便是。”然后紧走几步追上穆涸,一把拿下他的手,“怎么了?”
穆涸来不及回避,微微红肿的嘴唇立刻映入谢知微的视野。
谢知微一愣,不会吧男主这么娇贵?那虾子就放嘴里尝个味儿,都能肿起来?
穆涸皮肤白嫩,显得嘴唇的颜色很是绮丽,就好像刚被人粗暴的亲吻过。
他瞧见谢知微错愕的表情,正想告诉谢知微他过敏的事。谁料一根手指猝不及防的落在他嘴上,谢知微拿手指按了按他唇角,力道轻如落羽。
穆涸感到嘴上火辣辣的,谢知微的指尖有些凉,可被他拂过之处,似乎更灼热了。
就连脑子里也轰然一声,变得晕晕乎乎的。
他却不知道谢知微正在心里咆哮——我差点杀了男主啊喂!害的男主过敏,千万别记仇啊啊啊!我这两天不疏远他了加倍补偿回来行不行!
谢知微忐忑的收了手,疼惜道,“徒弟,你这是……”
出乎意料的,他还没把话说完,穆涸就重新拿手捂着嘴,飞奔进了竹林。
谢知微差点炸了。
不是吧!难道真的记仇了?我真不是故意的喂!
……好,就算真的恨我了,能不能缓两天再和我算账,我要重新考虑一下草蟒英雄的提案!
虽然吐槽不止,可谢知微想到男主竟然为了这一点无心之举记恨他,感觉有点怪怪的,说不准是失望还是心寒。
他又不好贸然去追穆涸,正在原地踌躇,楚知是起身过来,拿着白生生的鱼肉在他眼前晃晃,“师兄,你还真不吃啊?”
谢知微勉强扯起嘴角,“吃,这就吃。”
他坐回树荫底下,拿起手里剩下那只虾去了壳,把肉塞嘴里,心不在焉的嚼。
楚知是叹了口气:“你还真是辟谷成瘾了,明明吃的是虾,表情却跟吃纸似的。”
谢知微这才回过神,顿时反应过来嘴里虾的滋味,他差点哭出来——卧槽太好吃了,劳资穿过来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吃荤,这种心情谁能体会……
楚知是不停嚼着螺蛳肉,螺壳在脚边很快堆起一座小丘。
他一向喜欢吃着东西扯闲话,津津有味,“对了师兄,渡生还和我提过你的字,说是他两个师兄都赞不绝口,要是能把下半部金刚经也抄了给他就好了。”
谢知微猛然想起这茬,他之前是为了和渡生套近乎,为男主认爹探路,才拿手抄金刚经牵线。
可现在男主自己顺风顺水认了爹,他也就把金刚经的事抛到九霄云外,那在玄云山就抄好的下半部早不知道扔哪了。
“哦,等佛道大会见了,我给他便是。”
楚知是把烤好的鱼撕了一块递给谢知微,口中道,“那渡生老和尚看着是得道高僧,可实际上,特别爱占便宜。师兄今天给他抄金刚经,保不齐以后还得给他抄别的。三日后的佛道大会,我看你还是少露面,找人带给他就行。”
谢知微正要往嘴里送,忽然顿了一下,问:“佛道大会在三日后?”
“对啊,二师兄整天隐匿,连这么大的事都记不住?”
实在是我心里的事比你这什么大会更重要啊老弟!
谢知微把鱼肉放回烤架,严肃道:“大会上我不用怎么露面,这可是你说的。”
“不错,咱们道宗也是有身段的,快结束的时候你只用压轴现个身就行,其余交给我和大师兄……”
楚知是还没说完,谢知微起身就走,“你自己慢用。”
楚知是“哎”了一声,忙叫他:“你那天还真打算神隐啊?果然是二师兄,不喜欢出风头。”
谢知微摆摆手,头也不回,径直步入竹林里。
当然得神隐,特么的秋重云约劳资见面,定的也是那一天!
谢知微刚走进岁寒居的院子,穆涸就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装垃圾的竹筐。看见他走过来,脚步一顿,立时低下头:“师尊……”
谢知微也顾不上他有没有记仇闹别扭,将他拉到屋里,挥袖将房门紧闭。
穆涸手里看着他晃动的衣袍,将竹筐往身后放了放,他作出懵懂的样子问,“师尊,是有重要的事情和弟子说么?”
谢知微点点头,轻声道:“三日后是佛道大会。但我们和秋姑娘有约在先,只好先去一趟飞花镇,再赶回道宗了。”
他怕穆涸误会,又解释道,“佛道大会固然重要,但秋姑娘约我们,谈的是正道存亡,不能不去。”
穆涸喉咙处动了动,垂头道,“弟子听凭师尊吩咐。”
“好。”谢知微放心了,这才想起先前穆涸过敏的事,发现他的嘴不怎么肿了,双颊却有些发红,“徒弟,你的脸……”
穆涸立刻后退一步,把竹筐往身后藏的更严实。“弟子收整屋子,天太热,所以……”他见谢知微有些疑惑的看着自己的身后,“这是扫出来的废纸杂物,弟子这就拿去烧掉。”
说着,他绕过谢知微,几乎是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