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娇想了想,点头应道:“记得。我那时刚入王府不久,有一段时日便觉阿濬异常忙碌,王府内气氛也很是紧张,阿濬每每早出晚归,便是在府内,也是与一众大臣彻夜议事。只这是朝廷之事,我一介民女,实不敢私下打听。莫非……”
说到此处,商娇顿了一下,似有所悟,“莫非那时阿濬的忙碌,便是与宋国有关?”
睿王便轻轻点头,思索了一下,忧心忡忡地缓声道:“那段时日,恰逢宋国有意与我大魏修好,谴使来我大魏面见皇上,缔结盟约。”
商娇闻言一怔,脱口而出道:“宋国与大魏修好?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啊!”
“好事么?”听商娇这么说,睿王唇边浮起一抹嘲意。“可本王如今想来,却觉得此事颇为蹊跷,只怕宋国谴使前来,是别有目的。”
商娇一愣,在心里将议和与盗图之事合计了一番,立刻醒悟过来,“阿濬怀疑,当日宋国谴使前来,是明修桡道,暗渡陈仓?宋国其实不是有心想要与大魏议和,他们的真实目的,是想让我们放松戒备,从而令他们可以顺利盗走大魏的行军布阵图?”
睿王嗤笑一声,目光陡然锐利,“不是怀疑,而是肯定!”
说到此处,睿王站起身来,负手行至王帐中间,目光中,透出无比的忧虑。
“我朝源自鲜卑,入主中原以来,一直雄踞北方,与南方宋国划江而治。可我大魏以北,却有柔然环伺。一直以来,我大魏历代君主,皆与柔然修好,为的便是不让宋国有机可趁,与柔然形成合围之势,为祸我大魏江山。
而南方的大宋,也知这个道理,是以数代以来,也竭力向柔然示好。三国间,谁都知道彼此利害,是以皆不敢轻举妄动,反倒相安无事。
然则眼前形式却有所不同。柔然可汗布罗膝下唯一的公主阿那月,如今已年满十五。布罗有意为她选婿,然则在本国,能与阿那月公主相配之人却是凤毛麟角。是以,布罗可汗便将目光转向了魏宋两国,却又盘桓不定……恰此时,宋国却谴使来魏,欲与我朝缔盟……商娇,你觉得此事单纯吗?”
商娇听得睿王分析此间利害,已渐渐明白了些门道,不由叹道,“不过一个柔然公主选婿而已,怎会牵扯之事如此复杂?”
睿王缓缓答道:“两国交锋,不是仅在战场,也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布罗此次是为公主选婿,并非招婿,便已说明他有意让公主联姻。如是招婿,那魏宋两国定然不会让位高权重的宗亲前往;而若是联姻,则宋魏两国迎娶之人,必是皇帝或手掌重权的宗亲。如此看来,布罗是铁了心的,要与魏宋之一达成姻亲,以巩固柔然的势力了。”
睿王说到此处,商娇心里已然明了,“哦,我明白了。原本三国各踞一方,尚可相安无事。但若是柔然当真让公主和了亲,与魏、宋任何一国结盟,则与公主结亲的魏或宋一方势力必然大增!
是以当日宋使前来,一则探听虚实;二则说是缔盟,却是为公主若与魏国成为姻亲,趁着缔盟之时,魏国一时尚不能对宋国出手,求得缓冲;三则,若能取得大魏的行军布阵图,知晓大魏的军事布防,以后若公主和亲大魏,则宋国可以全力布防以御强敌;若公主和亲宋国,则大魏便几乎全部暴露于柔然与宋国的两相夹击之下,可令两国不费吹灰之力,将大魏一举攻破?”
想到此处,商娇不禁心生赞叹,“当真是个好谋划,好计策!无论柔然公主最终花落谁家,宋国或求取平安,或全力布防,或联合柔然攻魏,皆进退有利,有利无害。”
睿王听商娇说完,眼底浮出一抹赞叹神色,“举一反三,小辫子果然聪慧。不过,你想错了一点。我朝与大宋对峙近百余年,彼此之间仇怨已久,宋国又岂会轻易向我们求和,以期和平相处?”
说到这里,睿王眸色愈发深沉,更加深入地道:“那宋国元宗皇帝刘诚性子柔懦,在位二十余年,却无甚建树,原不足为惧——但宋太子刘绎却不同!他虽年方十九,却自小被元宗皇帝抱在怀里上朝听政。长成之后,谋略远见亦是不凡,经他所出之政令,十之八九皆不再保成守旧,而是锐意进取。是以当日宋国要求缔盟,我便觉奇怪。若只为求取平安,绝不符合刘绎平日作派。
是故我当日便已料定,宋国使臣此来,必有所图谋。所以才在王府中加强了警戒,令王府侍卫枕戈待旦,一刻也不放松戒备。才能在当日刺客入府时,及时作出反应,取回被盗的图纸,化解了大魏的危机。只我不料……”
说到此处,睿王看向商娇,欲言又止。
商娇却已明白睿王心思,他虽不明言,亦无责备,但商娇却已在心中愧悔万分。
“只是,阿濬料不到,这大宋太子竟胆大至此,亲自前往睿王府中盗取图纸。更料不到,我的一念之仁,竟放跑了刘绎,让大魏生生错失良机。”
思及此,商娇在睿王身后缓缓跪下,心悦诚服,却又满是愧疚地道:“阿濬,此事是我做错了,对不起。国事之上无小义,商娇永铭于心!”
睿王听得商娇真心的道歉,转身时,眼中已满是柔情。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苦心。
伸出大手,他爱怜地拍了拍商娇低垂的小脑袋,轻声道:“起来吧,你既已罚过,便勿须自责。”
说完,他缓缓俯身,向商娇伸出自己的手。
商娇看了看那只伸向她的大手,又看了看睿王,见他当真并无责怪之意,也伸出手来,与睿王紧紧相握,站起身来。
心中,犹自放心不下。
端看今日宁王阿那辰的态度,虽似不偏不倚,但商娇却直觉地认为,他心中更偏向宋太子刘绎。
魏国皇帝体弱多病,且还有立子杀母的国律且在眼前,任谁也不会认为,魏国皇帝会是良配。
若柔然最终偏向宋国,那大魏……只怕危矣!
突然间,一个念头跃上心间。
商娇想到此处,便直接了当地询问睿王:“阿濬,你现在尚未册立王妃,那你可曾想过,若大魏向柔然求亲之人并非皇上,而换作是你……”
那么,大魏现在所有的被动局面,便皆可迎刃而解!
毕竟,大魏相对宋国,所占之优势,便是与柔然相邻,且地域广阔,国力亦更强。
而睿王,年轻英武,手握重权,便是不能令阿那月为后,亦可让她一生幸福圆满,尊贵无俦。
却不想,商娇的话还未说完,睿王却突然眉目一竖,褪却一身温和,戒备得如同一只刺猬。
“商娇!”他冷冷厉喝,促不及防间,吓得商娇浑身一抖。“此事休要再议!”
商娇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噤口再不敢言。
睿王却似气怒未平,负手在王帐中行了几圈,方才强强压下心中怒意。
待得心绪逐渐平静,睿王再看商娇,却见她仍是一脸惊惶与疑惑的神色,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行上前去,他俯头看着商娇,犹豫半晌,方才下定决心,低低叹道:“小辫子,我知道你心中所想。我既许你唤我一声‘阿濬’,便也真心视你为友。如此,我便与你说句实话吧……”
说罢,他俯到商娇耳畔,缓缓地说了几句话。
商娇听着,心内巨震不已。猛然间抬头看向睿王,急急道:“皇上当真……”
皇上当真如此想么?
睿王缓缓向她点头,眸底,却有着沉痛。
“小辫子,你现在,当知我真正的心意了罢?”
商娇便是错愕地看着睿王,想细细分辨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细节。
可是,睿王脸上的沉痛是真,担忧是真,不忍是真,不弃也是真。
原来,有些情谊,在那刀光剑影的天家中,可以真实的存在;
原来,到了今日,此时此刻,她才真正地读懂了他的心。
睿王元濬,看似风流,看似无情,却当真是有情有义的一个人!
卷三 满城春,欢情薄,莫道缘份是与非 105、飞燕
第105章 、飞燕
一夜辗转反侧,夙夜难寐。
天蒙蒙间时,商娇自帐中起身,披衣下床,告了值守的禁军,径出了营地。
草原的清晨,雾气湿重,草地中满是露水,不知不觉间,便濡湿了商娇的鞋袜。但商娇心中思虑甚重,竟毫不察觉。
飞快地跑到河边,看着那宽阔的河边,在晨曦中静静流淌的河水,商娇只觉得心中苦抑的思绪像要将胸腔爆裂开来。
她一屁股坐到满是露珠的草地上,只觉全身脱力。
脑中,却不停回荡着,昨日睿王俯在她耳边,跟她悄然说起的那段话。
“商娇,其实你的办法,便是皇上交托给我的,非到万不得已时,我要行的最后一步棋。皇上多病无子,而我却身体康健、位高权重,生母更是至尊至贵的太后……若然我再娶了公主……皇上被废,只怕便是眼下之事……商娇,皇上是我的兄长,从小便疼我怜我护我,与我一同长大的,唯一的兄长!”
若到了万不得已,便让睿王见机求娶公主,哪怕任由睿王权势滔天,任由太后废黜自己,也要确保大魏与柔然成功联姻。
天下间,竟有这样的君王,为保一国安泰,宁愿舍弃自己。
而天下间,竟当真有这样的兄弟,虽非一母所亲生,却情同手足。你年幼时,我怜你惜你;你长成后,换你保我护我……
哪怕自古天家无情,哪怕世人为争权夺势而兄弟兄弟阋墙自相残杀,你我依旧手足情深。
原来,那一日李嬷嬷的话,竟是真的。
睿王,原来你当真在乎你的这位兄长。
睿王元濬,虽有时无情狠戾,但对自己在乎的人,他当真是极好的。
商娇觉得,因着这个认知,原先对睿王曾有的戒备与怀疑,竟渐渐的在消散。
正想得出神,原先平静的河水中,突然一人破水而出,带出阵阵水花。
那人一甩头发上的水珠,赤。裸的身躯高大威猛,古铜色挺拔的脊梁肌肉纠结,泛着晶莹的水光。
“啊!”兀自忧伤的商娇大惊失色,再不料自己会突然看到这么香。艳的一幕,错愕之际,陡然一声大叫,忙一手盖脸,一手指着那破水而出的人,“啊啊”乱叫,却说不出话来。
此时本是初晨,自小便习惯晨起在河中游泳锻炼的阿那辰也万没料到河岸上竟会有人,刚刚从水里破水而出,就陡然听得一个女人尖利的乱叫,也被吓得不轻,忙下意识地捂住要害之处,虎眸圆睁,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待看清那乱吼乱叫之人的面容时,他不由得乐了。
咦……这不是前两日,自己在马蹄下救下的那只小狐狸吗?
她怎么在这儿?
看她看见自己上身赤。裸,吓得惊叫连连的慌乱模样……
阿那辰突然扬扬眉头,咧嘴笑了。
粗壮的长腿踩着河中细软的沙石,他一步一步踏水而出,行上岸去。
“嘿、嘿!”貌似被吓坏的小狐狸却指着他,边退边叫,“你不要过来啊!你不要再过来啦!”
阿那辰的脚便顿了顿,眉毛耸成一个疑惑的弧度。
再定睛一瞧,他差点儿“噗”地一声,笑出声来!
那只盖在小狐狸脸上的小爪子,此时正五指分开,小狐狸那双大大的狐狸眼儿正透过缝隙,精光闪闪地朝着他这边打望呢!
阿那辰胸口闷笑,低头打量了一番自己身上纠结的肌肉,昂藏的身材,以及身下裹着亵裤的长腿……
他突然也来了逗弄她的兴致。
几步便踏水上岸,俯了身,透过那爪子之间的缝隙,向她扬了扬头。
“如何,还好看吗?”他浑身滚着水珠,憋着笑向小狐狸问道。
爪子之间的缝隙立刻被合上,掩盖住那双晶亮的大眼。
“辰辰辰辰王子……什么,你说什么?”小狐狸犹不认账,索性装起了糊涂。“我没看我没看,我什么也没看见!”
什么叫睁着眼睛说瞎话?阿那辰今日算是见识了。
她既没看他,如何又能准确地唤出他的名字来?
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他于是开心地咧嘴大笑,笑声旭日初升的草原上,爽朗飞扬。
怕这只让他颇为开心的小狐狸会突然跑掉,他一手突然抓住她的发辫,在她的惊呼声中,他将手放入口中,打了个唿哨。
立时,一匹在远处兀自悠闲吃草的黑色神骏便撒蹄奔跑了过来。
不理会小狐狸的挣扎,阿那辰一手址着她的小辫儿,一手从黑马驮着的包袱中取出干净的衣裤,背对着她,几下便套在了身上。
末了,他甩甩尚在淌水的头发,长臂一伸,一把揽过商娇的纤腰,将她甩上了马背,在她的惊叫声中,自己也跃上马背,将她牢牢圈在双臂之间。
“嘿,辰王子,你要干什么?”贴在胸口的小狐狸仍在挣扎,显然惊慌无措了。
阿那辰却一拉马缰,朗笑道:“今日本王心情不佳,你便陪本王去散散心罢。小狐狸,坐好了”
“啊?”小狐狸一愕,待反应过来,她大叫一声“不要吧……”
话音未落,阿那辰早已一夹马腹,胯下神骏得了主人命令,立刻撒开四蹄,飞快地冲了出去。
商娇从前也骑过马,但却从未如现在这般纵马驰聘。此时在马背上感受着风驰电掣般的狂奔,不由吓得一声尖叫,死死闭着双眼,紧紧抓紧缰绳,全身伏在马背上,四肢冒汗,身体僵硬,生怕从马上摔下来。
阿那辰低头看着商娇狼狈的模样,又是一阵大笑,双臂更加揩紧商娇,反手又是一鞭打马,在达达马蹄中,径自向草原深处奔去。
商娇惊魂不定地坐在马背上一阵,渐渐地发现无事,遂胆子也大了起来。刚刚蜷成一团的身体放松下来,放任自己随着马儿颠簸而起伏,睁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眼前的草原的景致。
清晨的草原,太阳渐渐升起,黑色的夜空渐渐被一道橙红的光芒破出一道优美的轮廓,渐渐地,那抹橙色的光从丘陵背后升起,一道红霞铺洒开来,那丘陵与天相接的地方一片金黄,那金黄的光伴着红霞,照亮了远处的蒙古包和马群。
风,扑面而来;阳光,映照着双眼;不远处,平静流尚的河水,也泛起鳞鳞波光……
如此美景,让商娇在马背上不由坐直了身体,极目远眺处,似要将今日的一切都刻入自己的脑海里。
低低地、兴奋地低叹:“哇,好美啊!”
阿那辰听得商娇喟叹,低头看看她像一只刚出洞口的小狐狸般,窝在自己胸口处四处乱转,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小脑袋,不由笑了一笑。
也随着她的方向,望向远处蓝天红霞,以及远处那轮渐渐腾起的朝阳。
这司空见惯的草原日出,不知为何,今日看上去尤其的壮观,美丽。
深吸了几口带着青草气息的新鲜空气,阿那辰突然身形一动,揩紧商娇的腰,将她带下马来,放在地上。
唇角噙了一丝笑,环顾四周,骄傲地问商娇:“小狐狸,如何?我草原的日出,可与大魏有何不同?”
商娇以手搭棚,望向远处逐渐变得耀眼的朝阳,狠狠地点头,笑道:“大是不同!草原的日出,蔚为壮观,观之可让我觉得天下之大,人之浩渺;而大魏,屋宇鳞次栉比,便再也看不到日出的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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