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心底一沉,大概猜到是谁,面上却不动声色:“这倒是没有,那个人是谁啊?”
“谢……”李白顿住笑笑:“算得上是医馆大夫吧,你不认识。”
果然。
狄仁杰眼眸一眯。
“你同他关系挺好”
“算是。倒是有人提醒过我说他不简单,让我小心他,但我始终不能对他有什么过重戒心”李白无奈笑笑:“毕竟这十几年里你不在,几乎都是他陪的我。你是不知道,这家伙经常去后山……”
后山。
李白突然愣住。
“怎么了?”
李白猛地站起来,低低道:“糟了,我还忘了件事。”
“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事,但一定要去做的。怀英你等我一阵,我很快回来。”
再到后山山洞时,妲己已不见了踪影,地上只有一堆烧残的残枝和灰烬。
气息和足迹都消弭已久,看来是很早之前就不在了的。
李白沿着附近几条路找寻了好几遍,都没找到她。
这片竹林算是隐蔽之地,平时很少有人来此,这小狐狸人生地不熟,脚还受了伤,能跑哪去
昨天见到怀英,一激动就把这事忘了,真是失误啊。
李白扶额。
莫非已经下山了?
李白思忖着,同是狐族,若是她还在山上,凭着自己的灵力不可能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最可能的情况便是她已经下山了。
李白轻叹口气,不管怎么说,人是自己弄伤的,这责任还是要负到底,万一小狐狸出了什么事,到头来愧疚的还是自己。
李白一路走下山,一面问行人,一面凭着自己的灵力探寻妲己的气息,最终在一家医馆面前停下脚步。
医馆门前贴着一副对联:
上联:往来活人医不死
下联:来往死人医不活
横批/医馆名:专治不服
字体是过了分的风雅浮夸,一看就知道出自某位奇葩手笔。
李白嘴角微抽:谢先生真是越来越会玩了。
看了眼冷冷清清的门庭,李白心道正常人会来这看病真是怪了。
“方鹊牌风油精,上可定天,中可治吏,下可安民,救得了敌人坑得了队友,逮谁泼谁泼谁死谁,毁天灭地杀伤力,你值得拥有。原价三千两,现在只要九九八,只要九九八,方雀牌风油精带回家。姑娘,心动不如行动,赶快购买吧!”
妲己疑惑看他:“好像很不错地样子,可风油精是什么,能吃吗?”
青衫人面容悲痛以手撑桌,想着都忽悠半个时辰了,特么一瓶都没卖出去,是要继续胡说八道还是改邪归正:“当然……”
“当然不能。”皮肤黝黑的男子走近接上:“风油精是药物,也是毒物,怎么能乱吃。”
理了理脖子上的围巾,低头看一眼青衫人:“我让你搞推销可不是这样搞的。”
青衫人白他一眼:“方鹊,医馆生意这么差,我不这样搞怎么卖的出去”
扁鹊严肃皱眉:“给你说了很多遍了,我叫扁鹊,不叫方鹊。”
青衫人大大咧咧一挥手:“好好好,你方鹊你方鹊。”
你是不是觉得我毒不死你
——by方鹊暴走
李白一进门就听到谢先生欠扁的声音,还未开口便见一团跌跌撞撞向自己跑来:“你,你终于来了……”
李白赶紧伸手扶住脚步不稳的妲己,抬眸撞上她欣喜眼神,本欲开口安慰下一秒却被震惊在原地。
满身伤痕。
即使是被处理后也掩盖不了惨重的伤势与血污。
“诶你干什么,”扁鹊皱眉:“刚刚才处理好伤口,不要命了?赶快回去躺好。”
李白反应过来一把将人抱起放在榻上,坐在榻边:“怎么回事?”
“妲己等了你一夜你都没回来,担心你不要我了就去找你……结果被他们打了……妲己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动手……他们人太多了,妲己一个人……打不过……所以就成这样了……”妲己怯怯地看他,像是怕他生气一般:“妲己真的已经尽力了……”
如果不是自己爽约,她也不会出这档子事罢。
李白心中堵了口气,抿了抿唇,伸手揉上妲己的头,看一眼谢先生。
谢先生耸耸肩:“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被打成这样了,可不怪我。”
“我是问你谁伤的她。”
谢先生把玩着手中的风油精瓶子:“戡宗的呗。她这样子一看就是魔种,还居然乱闯跑到了戡宗的管辖范围内,要不是我刚好看到顺手救了她,估计她现在命都没了。”
又是戡宗。
李白着实不知道该对这个宗门抱一种怎样的态度。
身为魔种,自己是恨它的,何况这群人两次都险些要了自己的命,但那个人又是戡宗最高首领,恨戡宗让他情何以堪。
复杂的心绪让李白火气微涨,他闭了闭眼,强行克制着。
妲己见他这般,低头想了想,用两只冰凉的手覆上他放在床榻上的手:“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李白睁眼看她:“你可知我为何生气”
“是不是……因为我乱跑……然后还打输了……”妲己头渐渐低下,越说越小声:“可是他们真的人太多了……妲己拼尽全力都打不过……”
真是傻的可以,李白心中微酸,揉着她的头:“没有,不是你的错,还疼不疼”
妲己抬头看他,使劲摇脑袋:“一点都不疼的。”
“受这么重的伤,怎么会不疼。”
“真的,主人说妲己没有心,永远不会感到疼,你不信……你不信我证明给你看……”妲己说着就张口往手腕上咬去。
李白急忙拦住她:“好了好了,我信我信。”
“煽情够了麻烦把医药费结一下,”扁鹊突然开口,不带一丝温度:“一共三千两。”
李白此时也没有心思去管这大夫到底有没有坑他,祭出佩剑往扁鹊方向一扔,剑气一荡,紫光缭绕,剑尖稳插地面两寸,地表裂开黑色口子:“暂作抵押,三日内还你三千两,她我暂时放在你们这里,还请代为照管。”
扁鹊抱臂,也不看地上的华美紫剑,只淡淡扫一眼李白:“五千两。”
“好。”
“你可以走了。”
“有劳。”李白站起身来。
妲己突然抓住他袖子。
“嗯”
“可以不丢下妲己吗……”太自卑又太小心的声音。
“三日内我会回来。”他放缓了语气。
妲己仍然抓着他袖子不放,抬头看他,眼中缓缓蓄积了泪水,又不知该不该落下。
突然想到昨夜狄仁杰也是这样抓着自己的,紧到有一丝疼痛,像是再也不要放开。
心中一软。
“听话。”李白揉上她头发。
妲己依依不舍地松手。
李白离去。
谢先生看着李白的背影,摇摇头,意味不明地笑笑。
“什么时候你能卖出一瓶风油精再笑吧。”扁鹊使劲拔出地上佩剑,冷笑:“随便几句话,五千两,轻松到手。”
谢先生气得跳起来:“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第39章 【三十八】
狄仁杰打开箱子。
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写满诗文的纸张,最上面是一幅字:余生无泪著名诗。
这是自己当年亲手写的,他还仍然保存着。
而他给自己的那七个字,自己也还一直珍藏着。
他们都一样,想忘记,却舍不得忘记,也从未曾忘记。
“咕咕……”鸽子的叫声传来。
狄仁杰眼神一凛,伸手接住飞来的鸽子,取下字条再迅速放走。
“高人相助,行动失败。”
竟然失败了,高人,会是谁
烧灭了字条,狄仁杰沉思片刻,起身走出院门。
再次看到狄仁杰,谢先生表示毫不惊讶,抱臂靠在门框上,笑得一脸欠揍:“欢迎光临,宗主大人。本馆治痛治病治不服,您可有哪需要治治”
狄仁杰面不改色:“贵馆最需治青衫人姓谢者。”
谢先生哈哈大笑。
“笑什么呢! 风油精卖出去了吗! 再卖不出去本月让你吃土!”屋里传来一道声音。
谢先生一噎,随即恶狠狠向里吼道:“偏不,劳资要去稷下学宫吃鲲!”
“你敢!”
“就敢!”
扁鹊冷着脸从医馆走出,一手一瓶风油精,还冒着泡,开口阴森森:“你再说一遍,你要吃什么”
“我说,我要吃啊啊啊……别别别大哥我错了我错了!妈呀还有人在别泼了别泼了!”
扁鹊一眯眼,盯着狄仁杰瞧了一会儿,冷哼一声又转身走回去。
谢先生心有余悸地看着泼了一地的风油精,靠着门框惊魂未定捂心口:“幸好没泼上,不然我老命休矣气质毁矣俊颜衰矣此后天下第一帅不存矣。”
狄仁杰:“……”
缓了一会儿,谢先生道:“跟我去个地方罢。”
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
山腰阁楼在江天一色中显得格外悠远深邃。
楼中的两人临窗对弈。
“此处倒是看晚景的好地方。”狄仁杰落下白子,淡淡道。
“岂止晚景,晨景午景春夏秋冬景,在这里看都不错的好吗?”谢先生落下黑子。
“这是你家?”
“可以算是。”
“可有名字?”
“依山而立,俯可凝江,或曰临渊;危楼夜至,手可摘星,或曰摘星。”
“临渊不好。”狄仁杰再执白子打量棋盘。
“为何?”谢先生偏头看他。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谢先生稍愣片刻,突然大笑:“那我岂不是要改成结网楼”
“不必,摘星楼,很好。”狄仁杰落子,白子堵住要道,隐有包围黑子之势。
“啧,那便听你一言,”谢先生挑眉,黑子不进反退:“只是,不要太贪心哦,小心最终后悔。”
后……悔……
狄仁杰一愣。
谢先生轻笑:“当日我说那话时便料到,你迟早有一日会后悔来寻我。”
捏白子的手紧了紧,迟迟未落。
“那狐狸为何会接近李白你怕是心知肚明,所以才会安排人去杀她。你担心李白瞧出端倪,甚至制造出她误闯戡宗地界被些许低级弟子发现的假象,”谢先生笑笑:“本以为,那妲己就算再厉害,也逃不过众人之手,哪知半路杀出个我坏了你好事。是也不是”
“连我伏算她的时机都算好,阁下还真是厉害。”狄仁杰冷冷看他。
谢先生故作忧伤一叹:“为了在宗主大人面前刷存在感,谢某也是煞费苦心啊。所以……”
“跟我做交易罢。”
狄仁杰手一颤,白子几欲不稳。
“你一个人斗得过他”
“你身受重伤是为什么?”
“你甘心认命”
“你舍得李白”
最后两字重重击在狄仁杰心上。
白子滚落,扰乱棋盘。
舍得吗?
舍不得。
“我一直以为,这十多年的历练,他变得跟以前大不相同,表面上也确实是这样。然而当今天我看到他对那狐狸的关怀时,才知道他本心从未变过。”
“妖惑天下也好,狠厉冰冷也罢,通通都是假象,他心底深处,一直是那个深情不羁却又温柔善良的人。”
“善良是种很伟大也很奢侈的东西,因为愚懦的人不敢伤害别人,自卑的人恐惧被人伤害,所以将施舍称为同情将暴露弱点叫作信任。”
“他们算不得善,因为善良需要勇气和爱。”
“你明明知道可能会被算计,你明明知道可能会有伤害,你明明已经被伤害被欺骗被背叛到改头换面了,可你到头来还是愿意去做一些跟以前一样的事。”
“因为你有那个能力去经受伤害,也因为你依然愿意把那样的道德标尺放在心中。”
“多年前,他把一个路上遇到的重伤少年救进了我的医馆。多年后,他仍然重复了一遍当年的事。你说,他有变过吗?”
“玩权谋心计,李白不是你的对手。可你忍心再伤他一次吗?他还会再一次原谅你?”
“别犹豫了,你就是因为舍不得他,所以才会找我做交易,不是吗。”
“是,”没什么可掩饰的,狄仁杰闭了闭眼,声线中有一丝颤抖,以手撑额:“我答应你。”
谢先生得意地笑了:“你果然,还是逃不出我的手心。说吧,你的要求。”
“我要他死,要李白无恙。”
“李白无恙可以,他我杀不了。”
“为什么?”
“我力量有限制,但我答应你,一定帮你制衡他。”
狄仁杰皱眉:“行。那么你要的代价。”
谢先生唇角一勾,看狄仁杰的眼神带了几丝不明情愫:“我要你。”
第40章 【三十九】
狄仁杰一愣。
谢先生玩味勾起嘴角,走到他身旁俯身捻起他一缕发丝,手指细细摩挲着,低头凑近他耳旁:“没听清楚吗?我说……我要你。”
每一个字都带了些喑哑的情愫,顺着被捻弄的发丝,酥麻到了心底。
狄仁杰反应过来后哂笑一声。
“怎么,不信,还是不愿意”谢先生抬高那缕发丝轻嗅。
狄仁杰面不改色,不着痕迹地推开他,跟人接触过密的感觉着实不适:“都是。”
“啧,宗主大人这样我就很伤心了。”
“我再问最后一次,你要什么”
谢先生抱臂瞧着狄仁杰,眼神却没有焦距,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勾了个意味不明的笑,神色似狠似寒。
回到小筑时,已是月上中天。
狄仁杰走前给李白留了信,说有事处理会晚归,因此倒也不慌。
狄仁杰打开门,意外发现屋中并没有人,点了灯看见桌上有另一张字条:
事急,暂回青丘,三日返,勿念。
自己那张字条不见了,想来是李白已经看完,收起来了。
前脚刚回小筑,后脚便下起了雪。
狄仁杰关了窗户想着今日在此呆一晚明早再回戡宗。
这一天内所经事情甚多,一沾床便困得不行。迷糊间往床另一边捞了两下却什么都没捞着,呼吸间却还残存着李白的气息,淡淡的眷恋泛上心头,竟比窗外悄悄落下的雪花还静谧三分,绵长七分。
梦里是多年前冬天的一场雪,雪很大,染白了浮云山头。
戡宗弟子发现了误闯浮云山的小狐狸,剑光符阵压下,小狐狸将死之时,却被阴阳师救下。
“此妖尚幼,未为害也,上天仁德,且饶他一命罢。”
小狐狸悄悄抬眼,乌黑的眸子里满是灵动和纯粹。
像这初雪。
突然场景一换,古老而森严的法阵,老人口中神秘庄重的咒语,血一样流淌蔓延的文字,和以生命献祭的阴谋……深渊跌落的水珠一滴一滴,愈发加快,直到变为血红色。
心脏越跳越快,脑中似有东西要炸裂,铺天盖地的恐惧扼住呼吸。
一道声音传入。
“跟我做交易罢。”
“我帮你制衡他。”
“我要……”
狄仁杰猛地惊醒。
满头大汗,胸口剧烈起伏,忧虑、恐慌、痛苦、挣扎种种情绪密密麻麻地卷来,像是疯长的枯枝要把人活活绞死。血气止不住上涌,狄仁杰再撑不住,一侧身竟是往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无力靠在床头,狄仁杰惨笑一下,缓缓闭上双眼。
此番回青丘,李白只存了取银钱的心思,并未想要多留。
自阿贤走后,自己对青丘的情感便愈发复杂。
一方面不喜,一方面又割舍不下,毕竟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一草一木都充满了熟悉和亲切,哪是说丢就能丢的。何况这些年自己励精图治,青丘众民也愈发爱戴自己,每次看着那些人殷切的目光,李白真是半点厌恶的心思都生不起来。
轻叹了口气,取了东西转身就走。
“李白……”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白转身一礼:“父王。”
然后直起身来。
狐王老了,腰背开始弯曲,眉目里也带着沧桑,逐渐没了当年铁血决断的气势。这些年青丘的事物基本都是李白在打理,他也渐渐插不上手。
狐妖的寿命是要比人类长些,但也不过两三百年,他百多岁得子,苦心培养照料,又逢青丘衰弱期,竭力支撑,这辈子也算得操劳。李贤死后,身体更是每况愈下,跟人说话甚至时不时走神。
李白很多次见他,都是他一人坐在青丘一座小山上,抱着阿贤生前爱看的书,怔怔瞧着天边云朵,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时风吹过,狐王的背影看着有些萧索。
“父王有何吩咐”
狐王静静看他,只觉得时间快的就像翻书页一般,还没来得及读清书页上的内容,却已一篇篇翻了过去。
十多年足够改变一个人,李白的做派越来越像当年的阿贤,他终于变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但不知为何自己一点也开心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