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濒临死期,他突然觉得快意,也觉得疲倦。巨响之中想起原先伏羲对他说,让他站在自己这边,他一直站着,站到死也不敢回头,一回头,就要看见伏羲绝望的眼睛。
身前空气恍惚一动,青帝从他身后蹿出来,谁也没来得及阻止,直接与夏南山撞上。
先前伏羲一击,已经将这一处小区夷为平地,这一下撞上,当即就在平地砸出了个巨坑,等烟尘退去,才发现伏羲挡在青帝身前。他一掌制住夏南山硕大的脑袋,脸与龙牙不过咫尺,带着浅浅一个笑,眯着眼睛问他:“怎么?这就不要我了?”
夏南山没答,一双灿金的眼睛居高临下与他对着。
伏羲没收手,另一只手贴着夏南山的脸抚摸,由下往上,几乎摸到龙角上去。旁的人大气不敢喘,夏南山与伏羲贴得太近,堪堪踩在互相制衡的一个点上,这当口,哪怕只有一点风吹草动,两方神力爆发出来,都不好看。
夏南山抿着唇,沉默得厉害,反观伏羲,倒开始絮絮叨叨个没完。他坦言夏南山和女魃死去的原因,颠来倒去地说人类在他创造的世界上为所欲为,给的空间太大,人人都欲`望勃勃跃跃欲试,他被人类拖累成这样,他能怎么办?还说涿鹿之战后,他去十万大山寻找应龙的神元,漫山遍野的野林子,应龙的神元就躺在个鸟窝里,脏不拉几地黏着鸟毛,他捏在手里,本意要毁去,可刚刚注入一点神力,那神元就发出一丝微弱的光,暖融融的,像个乖巧的、等待孵化的蛋。
伏羲望进夏南山的眼睛,孤注一掷似的捧着他的脸,好像一撒手,夏南山就要跑了,伏羲迫不及待拉近他,“你是我最后一件造物。”
龙身微微震动,夏南山化成了人形,端正站在伏羲跟前,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伏羲把他整个人收进怀里,手臂勒着他双肩,手掌按着他后背,下巴抵在他头顶,十足占有的架势。创世神笑得张扬,贴在他耳边,轻轻说:“滚。”
说完干脆放了手,往后退一步,四周闹得厉害,警车、消防车、直升机呼呼啦啦过来了。
西王母早没了战意,她伤得不轻,一身血污狼狈不堪,这一团势力里属她伤亡最为惨重。到了这当口,唯恐伏羲回过味儿来要找她算账,一个翻身跨上九天玄鸟,腾空而去。这一走,场面上空了大半。伏羲无动于衷,招手引雷,把一地的残骸烧了个干净。
饶是这样,第二天一早,事情还是传得沸沸扬扬。
原先微博上的热搜都是哪个明星夜宿谁家啦,谁谁谁整容过度脸塌啦,今儿头一条就是讲天上有龙,言之凿凿,还有视频为证。于盛溪点开看了半分钟,打电话给严阵,让他想想办法删了。删能删,压是压不住的,伏羲那小区地皮都给削掉一块,死伤太多,警察记者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结实,闹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凡透出点消息,一到网上,立马被无限放大,有说天然气管道爆炸的,有说美帝武器实验的,有说小行星撞地球的,连分析帖都出来了,一个个都当自己是CCTV走近科学。
于盛溪拎着夏南山回来时天还黑着,小东西一言不发缩进沙发,枕着他大腿睡觉。于盛溪睡不着,握着手机挨个发消息。伏羲三神消失得干净,一点尾巴没给人留,但于盛溪直觉这事不会轻易过去,于溜行和西王母都活着,严格讲来,伏羲的目的并没达到,所以该当心的还是要当心,该防的还是要防。
于慎行打了电话来,手机震动,于盛溪托着夏南山的后脑勺把人放平,自己出去接电话。
老头子一宿没睡,劈头问他怎么回事。
于盛溪简单报个平安,说到于溜行,顿了一下,只说他是带着白泽尸首离开的。
于慎行“唔”了一声,叹气,“让他自己去想想。”
收了线,还没转回身,手机又震动,电话号码是串陌生数字,像是从公用电话打来的。
于盛溪接了,对面直接喊他“大哥”。
这一声叫得悲怆,听着简直折寿,于盛溪没工夫跟他废话,直接问他人在哪儿。
于溜行不答,沉默了半晌,才说要借3000块钱。
于盛溪嘴角勾了勾,活了三十五年了,于溜行这性子哪儿是一朝一夕就能改的。他没问他要去哪儿,要做什么,只说了句“记得还”。
电话终于消停,他回到客厅,夏南山已经半蜷着睡熟。他坐回去,原样让他脑袋搁在自己腿上,手指插进头发里,顺着揉,应龙一身坚硬鳞甲,变成人后头发倒软乎,轻轻细细腻在指间,夏南山在睡梦里舒服得直哼,于盛溪动作放得更轻,这阵子,他头一次睡得这样好。
隔了两天,网上的讨论渐有偃旗息鼓之势,本来么,根据全无的事情,即便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事情,最后总归是要盖章定论,官方认了个天然气燃爆,责成相关部门整改,新闻里放出伤亡名单,伏羲也赫然在列。
夏南山盯着看得一眨不眨,末了新闻放了一段小区的影像。外围拉着警戒线,残垣破壁铺了一地,早没了原先金贵的豪奢之气。
于盛溪本来在跟严阵打电话,打电视前经过,夏南山突然冒出一句,“我想去看看。”
于盛溪皱眉,手机拿远了一些,“不准。”
跟这老家伙待久了,夏南山都摸得准他性子,吐舌头小声说:“不去就不去。”
于盛溪警告地看他一眼,捏着手机进书房,再出来也就10分钟后,客厅里电视还开着,新闻已经放完,徒剩了两个主持人整理稿子。
再往沙发上一看,人不见了。
于盛溪一边叫他的名字一边拨手机,小东西脾气一旦上来,犟得制不住。
拨的是王帅的号码,他本身就是小区的保安,拿物业公司做幌子,蹲在小区外面守着,接起来时于盛溪声音冷静得过头,言简意赅,让他留意夏南山是不是过去了。
挂了电话,他坐在夏南山原先坐的地方,摸了根烟出来,夹在手指间,没点。
等了半刻还是坐不住,出去调了碧水华庭的监控,还往王帅那里走了一趟,回来时天都黑了,屋子空荡荡的没点人气,夏南山还没回来。
第78章
小大寒一过,天冷进骨子里。
伏羲蹲在一堆树枝边,用打火机打火,抖索地凑上去。四边到处是风,刮得火苗东摇西晃,凑了好一阵,终于点上火。伏羲一屁股坐地下,仔细把玉米架在火上烤。
太昊不知从哪儿蹿出来,瞥了一眼,“当心,别为了两根玉米,再把建木烧了。”
伏羲仰头冲他翻白眼,屁股蹭着沙地,让了个位置给太昊,“建木是我栽的,我爱拿来烧火就烧火!”
“行,行,烧吧烧吧,烧光了好。”太昊冷笑,往四周望一圈,悠长叹气。
先前伏羲执意撤退,一退退到了东海的建木岛上,这岛最早是伏羲亲手造的,上面吃喝用物一应没有,伏羲手里的两根玉米梆子还是太昊去隔壁住人的岛上偷的。这小岛满地的白沙上只有一棵巨树,并拢的一根,连枝杈都没有,名叫建木,自古以来都是众神下到人界的天梯。
“胡椒。”伏羲冲他摊开手。
玉米烤得焦黄,香气扑鼻,太昊打开他手,“没有。”就这环境还讲究个屁。
伏羲往他手里塞一根,自己张嘴咬另外一根。
太昊嘴角一勾,心想倒还记得他的功劳苦劳,张嘴刚要咬,又听见伏羲说:“给夏南山送去。”
太昊捏着玉米没动,问道:“你就这么待见他?”
伏羲横眼扫过来,“你就这么不待见他?”
太昊气得想揍他,“对,我不待见。我见不得神都被逼到这副田地了,你还不忍心动他。”
伏羲不以为意,“六大金刚养了两年都有感情,何况应龙,我养了他几千年!”
太昊整个气笑了,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么有感情,你怎么不去告诉他,你一开始养他是打算做什么?”
伏羲跟松鼠似的啃掉一圈玉米,波澜不惊地把玉米棒子往海里扔。天亮得通透,一望无际。海面上有渔船来往,离得远,看着只是一个个小白点在动,其实真凑近了,都是几百来吨的大渔船,底下拖网撒的范围更是广。渔船大多有固定航线,在附近20海里的范围来回游曳,一网拖上来也没多少好货,加之近几年禁渔期跨度越来越长,一解了禁,多少兜网撒下去,捞得东海海底跟荒漠似的空,要往前数十年,哪会有这种情况?
人大多贪得无厌,索取无度。伏羲愁,愁死了,一愁就老得快。
“我不用你一次次提醒。”伏羲转回头,“夏南山让你受的罪,我记着;你让我受的罪,我也记着,一分一厘都不差。”
太昊难得被噎回去,举着根玉米,面容冷硬,“你记着就好。西王母和于溜行已经没了踪影,我们只有他,你再临阵手软……”
“太昊!”伏羲喝断,转而又冷静,“没几顿了,别饿着他。”
太昊只得去送玉米。
夏南山被五花大绑平放在建木巨树的最顶层,绑他的还是缚龙索。之前他在电视上看到伏羲养的哈士奇还在废墟里头,好歹算是有同窗之谊的,想着要去牵回来。趁那老东西不注意,前脚刚飞上天,后脚就被缚龙索套上了,太昊一路把他牵到东海,扔在建木树顶,监狱囚犯还能放风呢,他自打来了就没挪过窝。
太昊一张脸冒出来,夏南山挺不客气地哼,“我不吃。”
“爱吃不吃。”太昊乐得他不吃,玉米棒子转一圈还得进他嘴里,“要坐起来吗?”
夏南山吃惊地瞪他,话都没来得及回,太昊已经把他拎起来,盘腿坐下。
建木顶上视野好,可搁东海上,视野好有什么用,能看的就是海和天,一天看24小时,看出花儿来不外乎这两样。
夏南山说不吃,太昊就真坐下自己吃了,边吃边往上瞧,青帝伏在高空,一圈一圈卷着云层飞,他许久没下来,已经拢出浅浅的一个云环,跟个戒指似的悬浮在建木上空。
“哎,伏羲呢?”夏南山问。
太昊仍仰着头,“在下面。”
夏南山噗嗤笑了,“抓都把我抓来了,还怕见我?”
太昊说:“人类早不需要神了,更不需要创世神,你是他最后创造的东西,你让他再度尝到生而为创造的滋味。”太昊转过眼幽幽望着他,“剜心尖上的肉,总归是疼的。”
夏南山冷笑,“别给我扣这么高的帽子,你让他自己来同我说。”
太昊站起来,一根玉米划破天际,扔远了,“我最好他这辈子都不用再见你。”
凶黎之丘上,应龙一口重创他,几乎让太昊神形俱灭,自此就没好脸色了。夏南山挑高了眉,满不在乎,“那我降世那天,你就该一枪戳死我,何必等到现在。”
太昊转回来,扶着他后背再把人按倒躺平,“小东西,现在也不晚。”
于慎行从飞机上下来,刚探出个脑袋,就看见于盛溪等在舱门外,墨镜黑衣,一脸煞气,身后一辆捷豹,他一时半刻都等不了了。
老先生原先回了G省,没闲在几日,一个电话就被催来了S市,说是要之前于溜行带回十万大山的那枚龙鳞。于慎行知道出了事,交给其他人又不放心,一把老骨头又跑了来。这么些年,于家韬光养晦,找着了应龙,拿回了女魃的神力,牵制了伏羲,两个儿子也全须全尾好端端活着,他以为烦心事儿已经到了头,往后他就在山里享享清福,两个孩子高兴回来就回来看看,不高兴就拉倒,他强求了大半辈子,强求不过,也就算了。
于盛溪开车,一路上把情况跟老爷子说清楚,提到于溜行借了3000块钱,于慎行故作严肃,让他不要惯着这混小子。
一路到碧水华庭,进了门,于慎行才郑重其事把龙鳞放到于盛溪手心里。龙鳞还跟原先一样,浅金的一片,龙须穿着,他还记得夏南山给他时说话声音闷得厉害,要他戴着,说能猫狗不近。
于慎行说:“应龙能感应龙鳞的所在,龙鳞自然也能指示应龙的位置,你自己当心,别的我也帮不上忙。”
于盛溪点点头,将龙鳞放在客厅向阳处,这宅子正位于四灵宝地,原先他不以为意,如今倒是派了用场。眼睛一闭,手掌覆盖在龙鳞上,喉咙里隐约响起低吟。于家在邘地本是巫医,巫祝之术也略有涉猎,他口中不停,调子渐渐高扬,他松开了手,龙鳞闪过一道白光,颤巍巍地腾空,转了一阵后,稳稳指着东方。于盛溪眯着眼,口中音调逐渐收拢,低沉沉的像呜咽,龙鳞啪地落回原处,声音跟着止住。于盛溪伸手去摸,冷冰冰的龙鳞上,还附着了一层水汽。
第79章
于盛溪马不停蹄往东海赶,上了游艇刚开出海湾,凭空一道天雷砸在船前。船长一惊之下满舵避开,但浪头已经掀起,于盛溪正站在船头,神威之中露出本相,海水扑过去,化成丝丝缕缕的白汽往上升。
这倒是省了找人的功夫。
于盛溪猛一抬头,高空中伏羲的身影飘飘摇摇,跟海市蜃楼似的。
船长放慢了速度,向着伏羲身影的方向开过去,开了百来米,那虚影还是一般大小,既没有更近一点,也没有更远一点。
船长吹了声口哨,于盛溪与他对视一眼,伸手将旱神神力凝聚在指尖上。游艇试探着前行,这一回嘭地发出一声巨响,于盛溪指尖爆发出一道强光,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强光火焰似的挣扎跳跃,两方的神力角逐,最后于盛溪指尖触碰的地方开始龟裂,仿佛玻璃碎裂似的纵横交错。
船头挺进,一头扎进伏羲创造的虚镜中。
虚镜中只有一座岛,中间矗立着一株巨树,高耸入云,整棵树泛着诡异的深紫色,树皮如人的皮肤似的,其上青筋灼灼跳动,仿佛真有血液在汩汩奔流。更高处,层层交叠奔涌的流云环绕树顶,如同一个巨大的环腾在高空,云中火光大盛,青色的雷电明明灭灭,直冲天顶。
这情景宛如世界末日。
于盛溪眼底闪过一丝惊异,抬手示意船长停下,他站在船头,一张脸肃杀得如同坚冰,神威充盈全身,他扬手冲海面凶狠劈去!
海水瞬间向高空腾起,整片海面向下凹出一道缺口。
缺口尽头,创世神立在建木树下,外袍纯白,金器璀璨,脸上的深红刺青缓缓浮现。伏羲面容沉静,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严,视线隔着一片汪洋落到于盛溪身上。
就在这一眼中,海水轰然落回,飞溅的水滴折射出各色的光,迷离得让人心惊。于盛溪一眼望过去,水光中现出无数的人影,一幢幢,一道道,全立在面前,阻隔在他与伏羲之间。
旱神眸光微动,身形如苍鹰似的展开,穿过重叠的虚影,过往一幕幕地铺开。他看到伏羲在十万大山跋涉的身影,脸上沾着泥,赤裸的双足浸在溪水中,他攀上高枝,从一个鸟窝中摸出应龙神元,柔和的脸上现出温暖的笑意,水光一动,眼前的景象忽地消散。
下一秒,四周的光景变换,他眼前是整片苍蓝的天空,伏羲浮在高空,应龙神元被他捧在胸口,散发出白莹莹的光,像个即将孵出的、生机勃勃的蛋。伏羲手指轻轻一动,应龙神元从高空坠落,于盛溪跟着那一个光点望下去,胸口揪紧,仿佛自己也随着他坠落了。
噗通一声,眼前的景象消散又聚拢,他落进了水池。池子里有条纤细的应龙,支着两片小小的翅膀,两粒金豆似的眼睛望着他,嘴一张,像要叫他,还没出声,伏羲就到了水池边,把应龙捞了起来。
于盛溪全身震动,下意识伸手去夺,伏羲冲他轻笑,扬起手腕,夏南山稳稳盘在上面,水灵的眼睛望着伏羲,再不看他。胸口猝然收紧,他只觉得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伸手一碰,眼前的景象分崩离析,成了纷纷扬扬的碎片,最后出现一双漆黑的眼瞳,伏羲开口道:“懂了吗?自始至终,他都是我的,是我让他死去,是我让他重生,是我让他遇见了你。”
海水重新并拢,于盛溪猛然从幻像中回神,一脚踏上沙地,眨眼间已经转了身,伏羲的脖颈暴露在他眼前,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