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的看门狗,蹲在地狱门前的岗哨,于溜行小时候听睡前故事,老妈子说这东西特别喜欢吃人。九双眼睛烧得血红,九颗脑袋一齐冲下来,前面四个龇着牙,后面五个张着口,腥臭的毒液浇下来,地面的水泥滋滋啦啦地冒白气。
于溜行轻盈跳起,旱神神威瞬间爆发,路灯灯柱齐刷刷被削断,毒液与炙热的神威轰然对撞,温度节节升高,四周都是腥臭的气体,相柳九个脑袋陡然尖啸,獠牙冲着翻腾的于溜行,凶狠地咬。可人都不看它,点着蛇脑袋一路往上翻,最后几乎跳得与九天玄鸟齐高,对着鸟头上威风凛凛的西王母笑得极其张扬,一团火似的浮在高空。
伏羲从宅子里望着湖面,拿袖子捂着口鼻,味儿实在太大。于溜行这一跳让他晃了神,阴沉沉的夜幕下,就他一人鲜活得叫人嫉妒,跟涿鹿之战里的女魃如出一辙。
也就一瞬间,于溜行的眼神与西王母交错,而后神威潮水似的往四面铺展,几乎所向披靡,九天玄鸟发出怒号,纯白的羽毛被他烧出一道焦黄的痕迹。其他神兽被它这一挡,要么下落要么往更高处飞,堪堪躲过,水里的相柳就没那么走运,它无处可躲,大半身子泡在突然沸腾的湖水里,九个脑袋疼得伸直了仰天嘶叫,身体在水里翻滚,下一秒,于溜行迎着满天水汽,神威直直砸进水底。
西王母眉毛拧起,手臂肩头豹纹乍现,长枪直接倒转,一抬手,漆黑长枪裹着冰雪插进岸边的水泥里,叮的一声,犹如黄钟大吕,铅灰的街道碎裂,大地颤动,扬起的粉尘腾上半空。不远处人类的尖叫骤响,混着房屋倒塌,车子相撞的声音,这一枪波及范围太大,整个小区几乎灰飞烟灭。
于溜行看都不看,只盯着脚下的湖水,沸腾的速度明显降下来。西王母是雪域的女神,冷厉是她的本性,这一枪插下来,倒把他的炙热的神力中和了。这与他料想的不同,西王母不该有这么强的力量。
落下的瞬间,他看见西王母笑了,她庄严的脸上透着怜悯与嘲讽,视线从他脸上往后挪,他知道她在看伏羲,她的目标是伏羲。
相柳得了喘气的机会,半刻不停,反扑过来,大抵是受了它的影响,其他神兽妖兽一齐向他扑来。任于溜行神力出众,也不过是一双手一双脚,他靠着旱神神威不让这些猛兽近身,可西王母的长枪还插在地上,四围得人大地浮出一层薄霜。他就近捏死一只怪里怪气的鸟,恶臭里还浮出一阵烤肉似的香气,把于溜行恶心得不行,往后瞥一眼,伏羲还好整以暇地站着呢。
这是真把他当马前卒了。
于溜行心头怒起,下手越发狠,暴虐地撕开一只猛兽的身躯,黑血撒了自己一身。他高扬着半片血肉,直接扔到伏羲脚尖跟前。
六大金刚惊恐地后退,只听于溜行暴喝一声:“怎么回事!”
伏羲还笑呢,云淡风轻地拿脚尖把尸体拨远了,“哎,我当你知道呢!”伏羲声音闷闷的,还拿袖子捂着嘴,“你说死去的神神力会回归世界,我即是世界本身,只说对了一半,创世神才是世界本身,我是创世神,她一样是创世神,我的神力恢复,她也一样会恢复。”
于溜行嘴都气歪了,难怪这一回西王母如此嚣张。他拎着腾蛇勾陈的脖子往西王母砸,一面吼:“他妈帮帮忙啊,等老子凉啊?”
伏羲这才不紧不慢跨出来,脚上还带着双毛拖鞋,在六大金刚支吾哭号的声音里化了本相,金器环佩衬一身纯白长袍,他视线落到远处,却没真的在看谁,强光之中,创世神脸庞浮出诡谲的刺青,视线从虚空中收回,稳稳落在西王母身上,他像看自己的造物一般看着她,像看一件坏掉的摆设一般看着她,而后空气忽地一滞,积压的云层里有雷光翻滚,伏羲阖上眼,整张脸森然凛冽,强光带着神威向四面八方扫荡而去,敌我不分,从温热的血肉之躯上轰然碾过。
血腥味顿时铺天盖地,无数残骸落进湖中,九天玄鸟巨翼带起劲风,想升往高空,刚一动,道道雷电自天空凛凛降下,如巨刃,将它一双巨翼贯穿,直插进地面湖水。巨响中,九天玄鸟庞大的身躯痛苦翻滚,西王母再站不住,从高空跳下。
于溜行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被伏羲神威迎着胸口撞了一下,直接被弹出百来丈远,陷进泥地里。胸口疼得他浑身都抖,张嘴哇啦就是一口血,他紧张地摸自己,好在肋骨没断。于溜行一扑腾坐起来,骂娘的话都冒到嗓子眼儿了,气势汹汹转头瞪伏羲。
这一瞪瞪得心脏几乎停跳。
伏羲迎湖立着,脸上刺青活了似的爬满他整张脸,脚下出现无数道纵横交错的白光,连接着他与散落一地的凶兽尸骸。尸骸里升起一颗颗白莹莹的小球,透着温润的光。
这是神元,每一头死去的猛兽历经千万年才能成形的神元。
那么广阔的天地里,那么暗沉的阴云下,无数莹亮的光球,围绕伏羲缓缓旋转,如同宇宙中运转的万千繁星,下一刻光芒大盛,一颗颗神元破碎迸裂,形成无数细流,一道道流进伏羲的身体。
万籁俱寂,伏羲悠悠转了头,迎上于溜行的目光。
伏羲轻轻地,冲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分明是柔软到极致的一张脸,分明是美到动人心魄的一个身影,于溜行却冷得心颤,脊背僵得几乎能听见节节错动的声音。远古的创世神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只初生的小牛犊。
“操!”于溜行破口大骂。
下一秒,伏羲神威悍然爆发,向周围凶狠扩张,水泥崩裂,湖水蒸腾,土壤顷刻成沙,眨眼就杀到面前。
他瞬间提气跃起,这一动全凭本能,与毁天灭地的伏羲神力直直错开。
紧跟着周遭惨叫一片,人类、猛兽、动物尽数倒下。
于溜行终于明白,他错得离谱!他自以为占尽先机,有能耐在西王母与伏羲之间周旋,靠着一身蛮横神力在两者之间左右局势,自以为无论哪一方登顶,他都能替于家削弱双方势力。到头来,在纯粹的力量面前,他不过是个赏心悦目的小角色。
于溜行收势落下,站在块凸起的石头上,刚刚的一击绵延数里,几乎把整个小区夷为平地。
西王母站在于溜行对面,肩头有道焦黑的伤口,“明白了?”她对于溜行说,眼睛化成竖瞳,盯着站在正中的伏羲,“在他眼里,你我都是一样的。”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但于溜行听出来了,都是一样的,女魃、应龙、风伯、雨师、祝融、燧人、人类,无数的神兽凶兽都是一样的,都是伏羲的造物,都是世界的一部分。
伏羲即是世界本身。
现在他要把曾经给出的,一一收回来。
第76章
这么要命、这么严肃、这么千钧一发的场合,于溜行鼻子一抽,打了个惊天大喷嚏出来。
西王母简直想捏死他,没用的玩意儿。
于溜行捂着鼻子,表情十分痛苦,呼吸声粗得跟个破风箱似的,“不怪我,太臭了这儿。”
“怪我。”伏羲眨眨眼,挺干脆地往自己头上揽,“别急,很快就结束了。”
于溜行长长叹气,松开手,鼻子拧得发红,“您老下回大开杀戒,别带上我了。”
伏羲笑得更欢,牙都闪着光,“那不行,你身上多少神力啊,不能浪费。”
杀意太明显,也就于溜行还能陪着笑一笑,伏羲自打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他。西王母脸色难看,捏着黑色长枪的指节根根发白,九天玄鸟落在不远处,相柳九个脑袋全伏在水下,真要计较起来,她还是有胜算的,伏羲再能耐,也寡不敌众,何况他身上还有软肋。西王母眸光微动,越过伏羲的肩膀看向太昊。
伏羲挪了一步,正好把人挡住,“别乱看。”
西王母脸色剧变,美艳的脸上带着野兽似的残暴,竖瞳狭长,身形一晃就撩开数丈,形退势不退,返身就往太昊杀过去,手里长枪飒飒转动,她势在必得,逼得太昊生生退了一步!
于溜行没料到西王母杀得这么直接,大喝:“快后退!”
伏羲怎么可能把自己的软肋明晃晃地扔在那里?西王母身形稍一迟疑,就觉出不对。身前明明什么都没有,又觉得仿佛踏进了一片薄雾里,她感觉不到青帝,但这个东西的战力她曾亲眼见过,当下再想抽身已然不可能,四周突然响起尖啸,是风声。天空厚重的云层龟裂成块,亮蓝色的雷电交错,混在风里,带着极强的压迫力和尖锐感向她袭击而来。
于溜行心里正破口大骂,这女神怎么干什么都不过脑子,让伏羲一料一个准儿,转头想想人家正经就是伏羲三神创造的,可不是一脉同源的么。
西王母吃了一记硬亏,身上立马不好看了,血赤呼啦挂了彩,她往地上啐了一口血,阴沉沉盯着太昊。
太昊不紧不慢地往前迈一步,“不管你信不信,我们创造你不是为了有一天刀剑相向的。”
西王母呸一声,特别不给面子,“我信,你们是拿我当储备粮呢。”
太昊笑了,连着萦绕在四周的青帝一块儿笑了,声音重重叠叠,虚无缥缈得厉害,眨眼间风刃就刮了个满天。西王母连个喘气的空档都没有,飞快躲过,连串的风刃削进泥地,深有数丈。
于溜行觑着他们,自己磨蹭着和伏羲拉开距离。
创世神盯猎物似的盯着他,“我原想让你和西王母打个两败俱伤,也省得我动手了。你也知道,我一身神力来得不正当,能藏就尽量藏。”
“这倒是我的错了?”于溜行说,“怪我打不过她。”
“不,”伏羲摇头,“该我动手的就该亲力亲为。”
一句话结束,连个缓冲都没有,伏羲真就亲力亲为地杀过来了,手腕上金器并起为刀,于溜行没料到他居然是耍刀的,愣了半秒才往侧边闪,四下里找趁手的武器,没有,只好掰了根灯柱,往里面灌注了神力,横在身前。
伏羲挑高了眉,心想这人真是不讲究,真以为一根灯柱就能扛住自己手上的刀。
创世神来势汹汹,一刀比一刀逼得近,于溜行几乎退到了湖水里,裤子一直湿到腿肚子。相柳还在水里呢,伸着脖子替西王母掠阵,九个脑袋都没弄明白于溜行怎么忽然就跟伏羲动上手了,不过敌人的敌人就是战友,倒也没给他使绊子。
到底是伏羲,一根灯柱没撑着两下就自己裂了,于溜行一咬牙,迎着那刃口伸出手,捏住伏羲手腕,旱神神威直接在伏羲皮肤上炸开,血液被蒸得沸腾,骨头都快融了。伏羲疼得大喝,眼睛逼得血红,一柄金刀狠狠插进于溜行肩头,横着拉了一下,立马就是深可见骨的一道口子。于溜行也不好受,扔开他手腕跌进水里,刀子拔出来,溅了伏羲一脸的血。
于溜行眼见甩不脱他,一个挺身就往水里潜,水本就是被相柳弄脏了的,浸着伤口疼得他直抽,心里把伏羲剐了个遍,一眯眼,正好看见相柳的一条脖子,扑过去就抱住了。相柳一惊,其他脑袋都缩回水里去瞧,一见是于溜行,九个脑袋同时竖起眉毛,虽说是统一战线了,可万一人心血来潮背后捅它一刀,也不是不可能,赶忙甩着脖子要把人晃下去。
一根脖子伸出水,甩上半空,于溜行凌空望下去,伏羲站在水边,瞪着他恨得咬牙切齿。
高空里陡然冒出些沉闷水汽,云层里雷光明明灭灭,旋涡似的搅动起来。
伏羲全身透出亮光,神力反倒紧紧收拢,手上的金刀耀眼无比,挑破一池黑水,相柳受了伏羲神力的震慑,嘶叫着挣扎,于溜行稳不住身形,送脱了手,直接往地面砸去。伏羲正等着呢,半边脸沾着猩红的血,笑得异常邪性。
真要躲不开,按着于溜行的意思,也就不躲了。
他依样收拢了神力,旱神神力暖融融地拢住他全身,跟团流动的火焰似的往伏羲砸过去。
一瞬间,神力轰然撞上,白光极盛,热度骤升,形成一道光柱直冲天顶,轰然撞开压得厚重的云层。于溜行不管不顾,掐住了伏羲的脖子,创世神也有血有肉,创世神也能死去,他要烧干伏羲一身的血。
伏羲的金刀正插在于溜行腰侧,创世神咬着牙硬扛,当年女魃一击就能扭转战场局势,眼下于溜行也是全盛的旱神,这一击下来并不好受,他几乎嗅到了自己血肉焦灼的气味,他几乎立马就想到了死。
“伏羲——!”太昊愤怒地吼,一掌隔开西王母,反手夺了她手里的黑色长枪,往伏羲冲去。
他顾不得自己神力尚未恢复,一枪直指于溜行后背心,强大的神力冲撞着他的全身,嘴角立马就沁出了血。眼前一晃,青帝比他动得更快,满天的风刃挡在他身前,密密麻麻,朝着于溜行后背刺过去。
谁都顾不得了,于溜行浑身跟从血池里捞出来似的,只盯着眼前一个伏羲,即便死,好歹有一个够分量的垫背。他等着风刃插进自己身体,等着黑枪贯穿自己的胸膛。
临到头,终于听到一声血肉被捅穿的声音,以及一声熟悉的呜咽。
万丈的光终于由盛至衰,于溜行转过头,茫茫然寻了好一阵,才在地上看到一团白毛,露着两只眼睛,惊恐地望着他,是白泽。
白泽抽搐得厉害,风刃跟龙卷风似的席卷了他的身体,一道道活了似的往他体内深深切进去。
那么怕疼的一个人,现在疼得直掉眼泪。
于溜行只觉得天旋地转,心里空荡荡地陷下去一大片,也不知哪来的气力,掐着伏羲的脖子把他扔开了。
一时间没人动,四周安静地只剩白泽痛苦的叫声。
于溜行只迈了一步就动不了了,他怕他一过去,白泽就咽了气,半晌,他才抖索着问:“不是……让你走吗?”
白泽疼得说不出整话,只一双眼睛望着他,身上的血渗得比他的眼泪还快,好容易挣一下,凑近半分,用鼻子顶他的脚背,也就一下,忽地,就不动了。
于溜行睁大了眼睛,眼前只有红红白白的一团,他觉得陌生,那么陌生。
这一幕还印在了夏南山眼里。
应龙正腾在高空,金色的身体被阴云吞没,于盛溪站在他身边,青衣的旱神身姿挺拔,伸手去摸他的脸颊,轻声说:“别看了。”
金色的眼睛眨了一下,涩得要命。
伏羲狼狈地站在水里,粗喘着气,半张脸的血迹被水冲淡了,他仰着头,望进夏南山的眼睛。太昊擎着一柄漆黑长枪,侧脸线条硬朗,睁着一双幽深的眼睛,似笑非笑的,不像神倒像魔;还有白泽,侧卧在地上,眼睛没闭,浑身的伤口仍在淌血,止都止不住。
夏南山缓慢地吐出一口气,从生到死,再从死到生,那么漫长的时光,他至今仍记得自己在十万大山疼得翻滚的样子,风刃造成的伤口,一道一道,几乎活剐了他;他也记得凶黎之丘上,战败的蚩尤持着长枪,一双眼睛幽蓝诡谲,对他说:诸神不死不灭。
一桩桩一件件,逐渐重合。
夏南山转过头看着于盛溪,张张嘴,终于说:“原来是这样。”
第77章
心头巨石落地,憋得生疼的胸口突然就敞开了。
耳朵里各种声音纷繁,夔皮鼓阵,冀州之野金器喧阗,女魃轻巧的步子,十万大山带着潮热的风,那么多声音,生机勃勃的,死气沉沉的,哐哐哐哐,最后只剩一道,像雷,再一睁眼,他已经当空俯冲下去。
于盛溪只觉得身边金光闪过,夏南山如流星似的划过半片天空,龙嘴张开,一口尖牙冷森凛冽,啸声带着巨大的威慑,激得湖水大地震荡,转眼杀到地面。
太昊长枪横在身前,要正面迎他,胸口剧烈起伏,呼吸之间龙威已经伤到了他,胸腔疼得几乎要炸开。涿鹿之战里,他以蚩尤为皮囊,在凶黎之丘被应龙截杀,到最后他撤得不及时,被应龙一口咬成重伤,神力被削弱大半。眼下应龙扑上来,龙威声势浩大,而他藏在伏羲身后,苟延残喘,至今尚未恢复。
濒临死期,他突然觉得快意,也觉得疲倦。巨响之中想起原先伏羲对他说,让他站在自己这边,他一直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