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上空无一物,只有他这一辆车在夕阳中飞驰,卷起一地烟尘。
开不了多久,远处就显出一片巨大的剪影,再一细看,赫然就是一大片废弃的厂房,大约五六层居民楼的高度,中间还有两座铁塔,其中一座还有吊臂,从他们这个角度看去,恰如一位钢铁巨人,抬起手臂,正指着那金黄落日。
万物缄默,这些曾经热火朝天的工厂,也曾是历史的弄潮儿,只是随着时代发展,它们被逐渐地淘汰荒废,如同退潮之后的滩涂,留下几片水迹几条小鱼,然而水迹终会消褪小鱼终会死去,只留下钢铁身上的斑斑锈迹,见证曾经冲刷过的辉煌。
展昭将车停在了厂房外。
门还是曾经的大铁门,两人来高,宽度更是足够一辆大卡车自由通行,只是此刻早已满布黄锈,如同战场老兵身上的伤疤。门上还有一条手臂粗细的铁链,链上垂着一把大锁,但门下的缝隙还是挺宽,估计可以蹭过去。
展昭一面观察盘算,一面将车停好,这才转头看向白玉堂,见他还是神情淡淡地看着窗外,心头一软,想起这一系列的事,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白玉堂。”
白玉堂抬了抬眉毛,回头看向他,神情几分疑惑,却没说话,只是用目光询问着,等他的下文。
展昭看着那双透亮的眸子,斟酌着词句,沉声道:“我没想到,再次见面会是这样的情景,也没想到,这件事有可能会扯上你的朋友,所以……”
“所以你觉得对不起我?”白玉堂冷哼一声,目光灼灼,盯着展昭,斥道:“有什么可对不起的?这事情是他自己做下,一切后果自然也由他自己承受,关你屁事?”他是气得狠了,双目隐隐泛红,拳头攥紧,冷声道:“你有你的职责,我也有我的,所以别再跟我提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话,否则——咱们这交情,也就到头了!”
展昭心头一震,顿时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一面暗骂自己,一面却抓住了他话中的另一个关键,最初的震动之后,他微微皱眉,“你说他?他是谁?”
白玉堂脸色一僵,怒色缓了缓,化为冰冷又决然的模样,看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明知故问。”
“你怎么会知道?”展昭愈发奇怪,他自己也仅仅是直觉的怀疑并没有证据,如果说世上有人见过凶手面目,那自然只会是秦心,而从秦心被找到直到现在也依旧是神志不清的状态,白玉堂与她甚至根本不曾见过,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白玉堂似乎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珠珠读了她的记忆,告诉我的。”
展昭:“……”
白玉堂回头看向他,静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就算没有这个,我也……能猜到几分。”他住了口,没有解释究竟是从何处细节猜到,展昭也没有问,只随之沉默着,不一会儿,他又接道:“只是我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会跑来人界?”
展昭默然,看着他握紧的双拳,突然伸出手去,摊开手掌,将他的左手包住、握紧,“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白玉堂的手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却被展昭握住没能挣开,他也未再去管,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我确实不知,不过感觉应当是灵界的某种异兽吧,兴许跟长月南南一样,是个妖也说不定。”
“你们不熟吗?”
“不熟,算上这次,总共也就四次见面吧,都是出去办事时偶遇。”白玉堂想了想,接道:“你知道我们陷空岛,可以不受界障影响——当然是指普通的没有特殊加固过的界障——自由出入各界之中,负责解决一些不和谐的人和事,性质和你们警察差不多,”他朝展昭抛过去一个“你懂的”眼神,“碰见之后无非就是四处逛逛叙叙旧,他……”突然沉默,似是想起什么,白玉堂抿了抿唇,目光中掠过一丝挣扎,半晌,方才轻轻叹了口气,“我是真心当他是朋友的。”
展昭看着他的神情,心中不知名的情绪涌动着似要呐喊而出,但他生生压下,沉吟半晌,道:“待会儿……让我来吧。”顿了顿,不等白玉堂说话,他已接道:“虽然我不会法术,但总会几分拳脚,而且还有枪,现代科技也不是只能当摆设的。”
白玉堂脸色一僵,看着展昭,眼神中带着几分感激的意味,展昭心中不忍,正要说话,他却轻哼一声,先转过了头,沉默片刻,方才硬声道:“我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的。”
如此一句已然足够,展昭没有再说什么,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那就走吧,里面应该会有发现。”
白玉堂微微垂眸,看着被他握住的手,没有回应却也没有挣开,神情平静,看不出喜怒,又静了片刻,方才微微点了点头,“嗯。”
太阳已经贴近了地平线,金黄的颜色愈发浓重,两人下了车打量着周围环境,但见荒草萋萋钢铁肃穆,偶尔有些许凉风掠过,便传来沙沙的轻响,在一片静寂中显得尤为清晰。
两人对视一眼,并未多说,便朝大门走去,展昭正要伸手看看那锁还管不管用,就听咔嚓一声,那大锁自动打开啪的落地,不知尘封了多少年的大铁门也发出“吱——”的一声干涩呻吟,缓缓打开了。
展昭嘴角抽了抽,下意识地去看白玉堂,那少爷却是两手插兜若无其事,大步走了进去。
门后的空间广阔,入眼是一大片空地,差不多一个足球场大小,吊臂都位于它的两侧,估计是当时装卸货物的场地。正对面就是厂房,光大门就有两三层楼的高度,右侧是座稍微小一些的厂房,左侧则是一栋水泥建筑,三层楼高,应该是办公楼之类。
夕阳把它们和他们的影子都拉得很长,两人看了一会儿,对望一眼,不必多说,几乎是同时迈步,并肩朝中间走去。
广场上已经长满了杂草,两人视而不见一路踩过,将近大门时,展昭突然想起一事,问道:“诶,你说,凭借柳青的力量,要杀一个秦心实在是太容易不过,怎么会就因为她的那个玉观音坠子而放弃呢?”
白玉堂脚步不停,连脸色都不变几分,淡淡瞥了他一眼,“你吃烤串的时候,要是没留神掉了一串会捡起来再吃?”
展昭一愣。
“对他们来说,人类,和烤串没区别。”
无形的力量驱使下,紧闭的厂房大门缓缓开启。
谁都没有再说话,默契地同步踏入,环视周遭,厂里昏暗得紧,肉眼可见的灰尘漂浮在从窗口漏进的夕阳里,脚下头顶面前,所有的地方都落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再往里,夕阳有限,已看不分明了。
这里废弃已久,早就断水断电了,展昭也不费那功夫去找开关,大概看了一眼厂里的结构,见两边靠墙修着楼梯连接着三层工作台,心内已有了盘算,便道:“这是一区,没多少房间,就这一大片,你在下面,我上去看看,这里没问题的话就往里走,后面还有两个区。”
白玉堂也打量着室内布局,正看着对面那与整个厂房齐高的隔断,闻言回头看他一眼,又瞟了一眼那楼梯,“嘁”了一声,“那楼梯锈成这样,你也不怕踩空了摔下来,真当自己九条命啊?”
展昭还未说话,白玉堂已抬起手,“啪”的一声,极为清脆地打了个响指,就见一团团白光从他身上腾起,飞向屋顶,散布于各个角落,柔和的白光堪比LED,一下子就照亮了整个空间。
沐浴在明亮的光辉中,眼前的一切都一览无余,展昭摸了摸下巴,开始认真地考虑,要怎么才能哄得这家伙也教自己几手呢,这种戏法实在是太管用了,虽然不能用在外边,但自家里用来还是可以节能环保省电费的。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身旁的人已经飘上半空,将那几层工作台看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异常,索性就停在半空,双手环抱,居高临下地看着展昭,挑了挑眉,“猫大人,这里没有发现。”
展昭抬头看着那悬在二层楼高度的家伙,从下面看去,双腿显得愈发修长,身体轻若一羽,就连眉眼也在朦胧中逾显生动,看得他心中一动,却只得无奈一笑,“你能不能下来说?”
“你怎么不上来?”白玉堂轻笑一声,在半空中动了动双腿,上下打量着他,“巨阙在你体内,你若有心,也不必刻意去学,这等术法还是很容易做到的。”
他尽量说得轻松,但展昭却还是从他眼神里读出了一丝不同的东西,心下一闪,正要细问,却见他突然立起食指“嘘——”了一声,挤挤眼睛,嘴角勾着淡淡的笑,“什么都别问,我也什么都没说。”不等展昭反应,他已转过了身去,“我先去前边看看。”话音落时,人已飘向对面隔断的二区,转眼就不见了。
白色的光球还在头顶散发着柔和荧光,展昭站在原地,看着白玉堂消失的方向,渐渐回过他话中含义来——恐怕,是各界曾有约定,谁也不能向人类传授任何术法,否则就会打破平衡,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至于他说的么……
展昭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自接受巨阙到如今,他的身体和生活都没有产生任何变化,完全感觉不到那上古神剑的存在,唯一能提醒他这一点的是南南——作为一个修行未深的花妖,她能感觉到巨阙的威压,每次靠近都让她很不舒服。若非如此,他几乎都要忘记这件事了。
可如今,按照白玉堂的说法,巨阙,有这样的能力让他也飞起来?
许是白玉堂离开的原因,白光渐渐暗了,窗外的夕阳也愈发昏暗,显得他的身影也带了几分朦胧。看着自己的手,他迟疑了一会儿,缓缓合上眼睛,开始尝试起来。
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周遭没有任何生物存在,前往二区的白玉堂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开始想象倘若自己能飘起来会是怎样的情况,想象古人御风行天地逍遥游四海,想象耳畔有风刮过的声音,想象自己的衣襟随风飘动,想象自己凌驾于青天之上,与白云为伴,和飞鸟同行……
眼前渐渐地显出一缕白光,而后迅速地扩大成片,刹那间竟是一幅蓝天白云的画面,展昭全身一抖,睁眼一看,发现自己竟站在云端,低头看去,只见山河无限,万里江川都在他的脚下。
高空的风直贯入怀,吹得他全身畅快至极,还未来得及思考,就见远处一道白光掠来,在他面前三四米处停下,显出其中人形来。
白玉堂。
此刻的白玉堂穿着一身古装,白衣如雪,长袖飘扬,上好的云锦上绣着白色的流云暗纹,长发披肩,仅用一条发带束着,整个人看起来——不,此刻的他分明就是神话中的仙人,乘风而来,遨游天地。
展昭愣愣地看着眼前人,看着他桃花眼轻轻上挑,看着他唇角勾起淡淡的笑,看着他缓缓走近,直到伸手可及的距离方才止步,身上传来幽微的冷香,又响起一声轻轻的笑:“怎的,不认识了?”
展昭张了张嘴,目光流连在他的容颜上,神思未属,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渺远的仿佛隔着重重山水,“你……”
“嗯?”白玉堂歪了歪头,又朝他挤挤眼睛,“想学么?我教你啊?”
“……啊?”展昭还未反应过来,他已更近地靠了过来,距离不足一尺,近得可以感受到他呼出的温热气息,“不过,你得先给我一样东西……”
“什么……”
白玉堂黑漆漆的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手一抬,已轻轻地搭在了展昭肩头,并且有着缓缓下滑的趋势,“比如,你的……”修长的手指点在他的胸口,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微一停,抬眼看向那全身僵硬到不知所措的人,缓缓摊开抚在他心口,嘴角的笑意不可抑止地蔓延——
“心!”
随着陡然一声落点,他手指豁然成爪抓紧了他的胸膛,指甲刹那间飞涨,锐利如剑,已刺入体内!
展昭在感到刺痛的一瞬间,心念闪动人已如流光般退了出去,几滴鲜血自空中溅落,鲜血后方,白玉堂满面狠戾与邪肆,双手张开,指甲已然暴涨至一尺有余,黑发狂舞,眼睛一眯,再次冲他抓来。
近乎本能地后退闪躲,展昭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好像已被另一种力量控制,分明身在其中却只能旁观,没有半点应对的力量。他茫然而惊讶地看着疯狂进攻的白玉堂,看着他锐利如剑的指爪,听见自己大吼道:“白玉堂!你在做什么!”
话音刚落,白玉堂竟真的住了手。展昭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竟是自己一把抓住了他右手手腕,也不知哪来的力量,让他的手就这么生生停在半空,连带着整个人都顿住了。
“白玉堂,你怎么了,你清醒一点!”
白玉堂看着他,原本诡异狠辣的神色竟有了一丝松动,目光中浮现出淡淡的茫然,随即整个神色都变了,几分慌张几分绝望又几分冷厉几分决绝,猛然喝道:“猫儿,杀了我!”
展昭一愣,还未回答,就见白玉堂神色又是一变,扭曲得完全不像他,突然间放声大笑,诡异的兴奋直至癫狂,左手唰得抓来,“你杀啊,有本事就真的杀了我!”
这次展昭反应更快,在他出手前已松开了手飘身后退,一颗心仿佛被撕裂了一般,一句话还未说出,就见白玉堂眼中又闪现出一丝清明,以及比刚才更深的绝望与决然,“动手!”
天边隐有龙吟长啸,展昭只觉眼前一花,手中突然一沉,似乎多了什么东西,冰冷而坚硬,定睛一看,顿时如坠冰窟,刹那间连血液都被冻结。只见他手中握着的是不知何时出现的巨阙,而巨阙的那一端,已深深刺入白玉堂的心口。
他手足无措一片茫然,不知自己为何会跑来这里,不知事情为何会发展成这样,更不知自己到底是怎样将剑送入他的胸膛,在经历了那一次误伤之后,他完全无法承受第二次,宁可这把剑是捅在自己身上,也不想再伤他半分。
“玉堂……”
白玉堂身体僵住,双手颤抖着,那尖锐而诡异的漆黑指甲刹那间化作飞灰,狠戾邪肆的神情也不复存在,桃花眼中已是一片沉静,看着展昭,嘴角甚至还带了淡淡的笑,动了动唇似乎要说些什么,可刚刚开口人已软倒,脚下的云气消散,顿时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飞快地朝下落去。
“玉堂!”
九、困境
一声嘶吼,仿佛有闪电划破黑暗,展昭猛地一震,刹那间竟又回到那厂房里,而且整个人飘在半空,手中不知何时竟真的握住了巨阙,周遭一片静谧,窗口的夕阳已经消失,唯有头顶那幽微的白色光芒落在身畔,柔和一如当初。
展昭惊魂未定,一颗心砰砰直跳,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厂房深处传来一声惊呼,伴随着噼里啪啦一阵凌乱声响,展昭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就往二区冲去,心念才动,顷刻间人已掠到里面。借着上方的白色光团,就见白玉堂站在中央,四周全是腾起的黑色烟雾,雾中有什么东西挣扎欲出,凄厉的嘶吼回荡在空荡的厂房之中。
展昭见状,毫不犹豫挥剑就冲了上去,白玉堂听见声音回头一看,急斥道:“快出去!”
展昭只当没听见——事实上,就算想退也已来不及——他才往前冲了几步,地面上就蒸起一缕一缕的黑色雾气,缠绕凝结,如同一个个来自地狱的恶鬼,将他的前后左右通通封死,凄厉的嘶吼自虚空中传来,直贯心底,让人不由得起了一阵寒意。
展昭站在原地握紧了巨阙,好像根本就没有把面前这些鬼怪放在心上,一双眼只盯着十米开外的白玉堂,只见他被黑雾团团围住,不断地挥手将他们挡开,却没有办法做出更多的应对。展昭直觉不妙,正想说话,就见自己面前的黑影一晃,猛地朝自己扑来!
“嗤——”
巨阙平平削过,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声,就见那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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