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你回来啦?”
长夜刚从镇子上回来,正用湿手巾卸掉易容用的伪装之物,抬眼就见星河影坐在荷花池的围栏上。这人一腿踩着栏杆一手拄着下颌侧头看他,脸上带着迷之笑意:“来,我们聊聊?”
“……”片刻的沉默,长夜看着他,忽然慢慢开口,“你不喜欢下棋。”
“嗯。”
“所以我给你讲阵法套路也没用。”
“嗯。”
“所以我直接教你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长夜说罢,双手抱肩,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笃定点头。星河影一瞬间很想直接把他扔进水里:“……你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座子、征棋、还棋头!还有你怎么不告诉我围棋是执白先行的?!”
长夜脸上一副惊讶模样:“他这么认真跟你下的?我还以为他会看你不懂就让着你一点呢。”
“……你下次假装惊讶的时候能认真一点吗?你觉得他像是能放水糊弄的人?”
“我又不了解他。”长夜回答得仍是滴水不漏,就是有一股子醋味,“哪有你那种看一眼就知道真假的程度。”
这他娘的陈年老醋,要不是怕长昼变成厉鬼回来找他,星河影真想掐着脖子把长夜扔水池子里去:“矫情死你了!”星河影骂完一句,也没法真跟长夜计较什么,气的够呛,从栏杆上翻下来转身便走。长夜追了一步,他头都没回抢白一句:
“我去看他醒了没有,我怕药量不够把二娘给的那一包全都倒下去了,估计他要头疼。你要是没事的话去二娘那帮我问问……”
问什么?
星河影走得太快,长夜没听清,估计星河影也没打算让他听清。到底心里不太舒服,长夜靠着廊柱坐在了栏杆上,看着水面出神。而后伸手从怀里摸出个纸包,打开,是一包杏花糖。
这时候杏花还没开,镇子上卖的糖都是去年剩下的。这是他之前对星河影说过的话。
可是他还是想吃糖了。掰一角放进嘴里,先是黏糊糊、只有小孩子才会喜欢的、很腻的甜味,而后,慢慢就变成了放久的糖特有的,又酸又苦的味道。长夜慢慢嚼完了一角糖,而后又拈起一块,坐在原地一口一口地吃糖。
剑千山做了一个梦。
他看到一条很长的路,两侧开满火红的鲜花。眼前是一条小路,路上,略远的地方,两个人背对他,并肩慢慢走远。那两个人一人穿了简单的素白道袍,另一人则是玄黑的锦缎华服,离得很近,细看就发现他们的手牵在一起。他忽然觉得眼眶发酸,想要追过去,然而低头一看,脚下没有了路,只剩一根很细的丝。他就悬在丝上,忽然有风吹过,丝线一晃,他向着万丈深渊掉了下去——
剑千山身子一震,猛地睁眼。
入眼是满室金灿灿的阳光,他一时间分不清这是朝阳还是夕阳。而后鼻尖飘来一股芙蓉香,带着些许甜味——
“道长,睡得好吗?”
第118章 教主夫君还是教主夫人
星河影看着剑千山醒了过来,一瞬间其实是在想,自己会不会挨揍。
毕竟耍诈这事儿的确理亏,而且不太光彩。剑千山以前虽然对他偷奸耍滑的把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现在不知道还会不会那么纵容他——
剑千山却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等到星河影实在不知道他想干嘛的时候,他突然眉头略是一皱:
“你是谁?”
星河影一愣,伸手在他眼睛晃了晃:“道长?这是几?”
剑千山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摁在床上而后借力坐了起来,转头看着星河影。那双眼像是千里平湖,连风波都没有,星河影看得心里一慌,单膝跪在床上伸手去摸他脑门:“师兄你别吓我啊!二娘说了那药吃多了顶多头疼!你……”
指尖还没碰到,又被剑千山另一手抓住摁了下去。星河影急着要挣开,剑千山有些摁不住他,没奈何略一倾身,双唇在他额头上碰了一下。
确实管用。星河影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像是被点了穴定了身,一动不动看着剑千山。剑千山自己也是一怔,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星河影眯起了眼睛,开口带着三分冷:“道长,出家人不打诳语。”
剑千山便松开了他的手,施施然一整衣衫,仍是一副淡若流云的模样:“子曰,以直报怨。你设局骗我,我反将你一军,又如何?”
星河影仍是看着他,剑千山自己也觉得有几分尴尬。原本的确是想诈他一下,可不知为何,看他那副慌张模样,竟然一下就泄了气。剑千山正是又要开口说上两句,却突然被星河影一把捏住了下颌。然后唇上忽然温热,是星河影亲了他一下。
却也只是一下,蜻蜓点水那般轻轻一碰。剑千山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个吻就结束了。他看着星河影的眼睛,却见那双眼里一瞬有什么东西一闪一灭。大概是小星星亮起来过,然后又灭掉了:
“道长既然无恙,就安心在逆天命休息几日。这些天江湖上不安稳,等此间事了我送道长回去。”
星河影说完,起身离开了床榻:“我还有点事要办,道长有事就喊长夜。”
星河影转身出门,火月流云剑就放在桌上,他顺手拎着剑出了门。苍蓝色的剑穗不知道是换了个新的还是洗干净了,剑千山看着它晃晃悠悠的样子,莫名联想到了自己的拂尘。
门一响,星河影已经出去了。剑千山伸手拿起放在枕边的拂尘,没想到星河影居然把它也带了过来。
窗外阳光渐暗,原来是夕阳。
再见面,已经是两日之后。
彼时星河影拎着一只血淋淋的布兜,刚刚从外面回来。正踏上临水的回廊要去偏院,就见回廊上剑千山手执拂尘,在和一曼妙女子说着什么。
剑千山的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自打他到了凌虚剑诀第八重境界以后,没有表情才是他最正常的表情。只是他的语气放的很轻柔,像是刻意不想惊到对面的女人:
“劳姑娘费心。”
女人一身红衣,艳如红霞也衬得人妖娆惊艳,看面相的确如个妙龄少女。听剑千山这么一句话,噗嗤一笑,像是极为满意,便着实可称为笑靥如花。星河影便突然笑了一声,十分响亮喊了一句:
“大娘!我回来了!”
飞针娘子转眼看他,半带娇嗔唾了一句:“臭小子,真没人管得住你了是么?”
“哪有。”星河影仍是笑嘻嘻回了一句,“大娘说什么我都听的。”这话是这么说,却刻意咬重了“大娘”两字,只差没直说别装嫩。
飞针娘子半掩着樱桃小口笑了起来,像是没听出来星河影话里的重音一样:“说得好听,怎么不过来给我掐个肩揉揉背?”
星河影提了提手里的布包:“大娘,这我可没办法。”他目光转向了剑千山,“何况道长不食人间烟火,最受不了血腥味,看你们聊得这么高兴,我还是绕路另走,洗干净了再见二位。”
话这么说,脚下没挪。剑千山淡淡扫他一眼,亦没开口,只拂尘一扬,又搭回臂弯后,对飞针娘子一稽首:
“不打扰姑娘了。”
说罢,也就像是没见到星河影一样,转身便离开了回廊。星河影看着他走远了,一扬眉,仿佛十分不悦一样:“他还睡在我房里呢?鸠占鹊巢还这么理直气壮啊?”
“你又没让人给他安排别处,他还能睡我床上去?”飞针娘子说着,熙然一笑,声音里带着娇滴滴的媚意,“我倒是愿意。”
星河影着实头疼,一手扶额:“大娘,您都奔六十的人了,虽然您保养得好——”
一股杀气,星河影立刻跳开一步,地上明晃晃钉了三根牛毛针。一股冷汗顺着脊梁骨滑下来,星河影再次复习有的话不能说出来这种常识,后面半句话强行拐弯:
“虽然您怎么看都是二八佳人,但是儿媳妇您就别扒灰了吧?”
呵呵。飞针娘子笑了两声,身形鬼魅一样掠到星河影面前,拽着他衣领子捏了一把,满手的血。星河影立刻乖巧回话:“不是我的,不用找二娘。”
飞针娘子满意颔首,看着他手里那布兜:“这是谁家掌门?”
“五鬼运财门的。”星河影招招手,暗处落下个黑衣的仆从。星河影将人头交给了他,那人便拿着去了水风清留下的花园子添肥,星河影继续道,“本来是打算找空蝉山聊聊,路上遇见他们不知死活想顺我钱袋,临时起意把他们门主收拾了。有时间让五叔过去收了他们的人?我记得好像他们跟五叔好像还有什么仇怨?”
“那点儿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五叔都该忘了。”飞针娘子摆了摆手,“话说回来,你那师兄就让他在这儿留着?”
“他不识路,出不去谷口林子的。”星河影简单回答一句,提步要走,“客房没人吧?我去洗洗。大娘,我不在的时候你没欺负他吧?”
“哟,教主夫君谁敢欺负。”飞针娘子笑了一声,“刚还说人家鸠占鹊巢,现在就打算洗干净了给找人家去?”
“是教主夫人。”星河影撇撇嘴纠正一句,大概是因为一身血迹弄得衣服着实不适,星河影拽了拽衣领子,突然闷闷坏笑,“既然斑鸠把喜鹊窝占了,喜鹊就委屈一点,跟他挤挤也凑合。”
第119章 眼神这种小事
逆天命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而剑千山也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星河影之前脑补过无数种剑千山在逆天命的情况,最血腥的他脑补了两边互相看不对眼大开杀戒,最后两边谁都拦不住大打出手血流成河;最变态的他脑补过剑千山死活要走,于是把剑千山捆起来每天不可描述……
结果事实证明他想的有点多,剑千山不仅过得不错,而且居然还没有一点点要走的意思。星河影坐在房顶上看了半天,早晨是飞针娘子给剑千山做了清淡点心,没星河影那份;中午是二娘来了一趟,端着龟苓膏,给剑千山的,没星河影那份;然后是三爷带了一壶酒过来跟他磕花生米唠嗑,然后是四娘端了午饭过来……得,依然没有星河影那份。
星河影在房顶上吹了半天的冷风,看着逆天命一共七个长辈一上午就来了四个,个个都是一脸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直到看见长夜也来了,星河影终于坐不住从房顶上跳了下去:
“哎哎,别人是公婆看儿媳妇,你来干嘛?”
长夜那双紫眸里全都是平静的嫌弃,并且十分认真:“我找他下棋。”
星河影:“???”
长夜看星河影的眼神仿佛是写着“此人不可理喻”,认真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以前不是动不动就说要离家出走不当教主了?你走吧,我们觉得他也不错。”
星河影:“……”
满心都是卧槽,星河影抬手要摸长夜脑门:“你还是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一句人话的长夜吗?你居然会跟我逗闷子了?”
长夜没动,任由星河影一掌摸在他脑门上,而后才慢慢开口:“教主想听实话么?实话就是这剑千山的确是个不错的人。”
长夜的唇角略是一动,像是笑了笑:“不过我依然把他当对手。”
情敌不算对手……不对……星河影一瞬间有点抓不住槽点,长夜便略是低头,压低了声音:“阿影,你可以觉得我多管闲事或者以下犯上,但是这句话我一定要说。剑千山不是一般人,你要么得到要么毁掉,否则……他会是唯一能杀你的人。”
星河影一瞬间握紧了拳头,杀意让长夜都是心头一惊,下意识退了一步。
没关系的。
星河影又忽然放松了下来,他在心底暗戳戳对自己说了一句没关系的,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而已。于是又一扬眉看着长夜:“逆命心法到了第九重,你觉得还有谁能杀我?”说完,一咂嘴,“下任教主除外。”说罢故作轻松,一手挠了挠下颌,“长夜,你说我要是一辈子不收徒弟,这样以后就没人会逆命心法,就没人能接我的位子……”
“然后逆天命从此断了传承。”长夜冷冰冰接茬,星河影便一摊手:
“那就怪你们找谁不好非得找我。”说罢嘿然一笑,“我可是认真的。”
“你是教主,要做什么还不是随你。”长夜这样回答,星河影上上下下又打量他一圈:“哎呦你居然真的是长夜啊……”
长夜摇了摇头,像是无奈:“教主,如果没事的话,我回去了。”
“你不找他下棋啦?”
“你在这儿跟门神一样,我还下什么棋。”长夜又是简洁明了说完,星河影简直想伸手扯一下他脸上是不是有假皮:“长夜你真的是长夜吗?”
长夜看着他,略是沉默了一下,而后才继续道:“我……在他刚来的时候,和他下棋。”
“然后呢?”星河影略略歪头,长夜眉头略是一敛——
“当初我假扮长昼的时候,他还没有如今的境界,可是你对他说我是长夜的时候他依然不怎么惊讶……我问他是不是早就看穿了。”
星河影略一扬眉:“当时我好像是说……”
“对,你当时告诉我,他应该已经看穿了我的身份。我本来不信的。”长夜说到这里,略一抿唇,“我不服,所以问他。”
星河影也很想知道剑千山到底说了什么,能让长夜整个人跟被假冒了一样。长夜却是低低笑了一声:
“他告诉我……是眼神。”
星河影忽然笑了起来,带些讳莫如深,于是长夜略带着些苦笑:“果然你也知道。”
星河影不置可否,长夜索性一次说透:“他说我看你的眼神不一样,即使假扮成了长昼,可是看你的时候眼里的东西还是藏不住的。我问他是什么,他说……是很炙热的东西,完全遮掩不住。”
星河影索性倚着廊柱带些笑意,看着长夜。于是长夜唇边苦笑更甚:“我从来不知道……”
星河影突然扑哧笑了一声,长夜有些惊讶看他,于是星河影仍然带着笑,像是嘲讽像是高兴:
“他说得比谁都高明,可是他自己不也是。”
长夜似乎有些不解,星河影略一撇嘴:“你以为他看我的时候就和看别人一样?”
说罢,也不等长夜有什么反应,转身便往房门走去,顺带着一摆手:
“帮我跟五爷六娘七爷说一下,下午晚上都别来了,给教主一个跟夫人卿卿我我的时间。”
长夜想再说什么,可是星河影已经拐进了房内。于是长夜只好低低笑了一声,带着些许像是自嘲也像是叹息的味道:
“你不也是……说得智慧过人,可你以为你看他的时候就和看别人一样?”
剑千山正一手拿着书卷,单手撑着头坐在窗边。星河影推门进来,他抬头扫了一眼,便没什么反应。
星河影倒是干脆利落,走到他面前,一把抽走书卷看着他的眼睛。剑千山略一敛眉,也不意外,只抬眼看他:
“有事?”
“想让你看我。”星河影回答地简单凝练,低头看着他的眼睛,“现在逆天命上下都当道长是教主夫人敬爱十分。道长啊,要不要考虑直接入赘?”
剑千山眉头略凝,星河影便笑了起来,伸手戳了戳剑千山的脸颊:
“道长指点长夜的那几句真是不错,可是道长你自己知不知道,当日我是怎么一眼认出有人假扮道长的?
“道长,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看着我?因为那种时候,不管你脸上有多不情不愿,你眼睛里都有我喜欢的东西。”
星河影说着,指指自己的眼睛:“你看,我这里有吗?”
第120章 毁尸灭迹也组团行动
“我派掌门出门云游未归,各位还是改日再来。”风鹤鸣这话不知道说过了多少遍,可惜并没人信——说真的他自己也不信。
但是不信也没用,剑千山莫名失踪,唯一的线索只有明心长老目击星河影来过……那他们也不能说自家掌门不是被魔教教主逮了就是跟魔教教主私奔了吧!
云游这个借口虽然拙劣,不过也总算聊胜于无。如今星河影到底要干什么谁都想不明白,但他一个人折腾疯了整个江湖却是实打实的事情。今天踹翻山贼窝明天灭个小门派,正邪两道他全都在得罪,简直就好像败家子躺在老爹留下的家业上可劲儿折腾打滚。
他要真是败家还就好了,也不至于有这么多正道跑来凌虚剑门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