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粼粼,就好像金光大盛的样子;阳光还照在庙后的山头上,就像神光在笼罩着一片翠绿,反射的光打在庙顶,绿色的琉璃瓦像大片大片的翡翠,好一个神圣万分的人间仙庙。
然而此刻站在大殿的我,看到的是漆黑的梁,虫蛀的椽,斑驳的造像,散落的香灰,充斥着一股潮湿腐烂的味道,再不复往日的盛景,彷佛末路一般衰败。
我不禁伸手拂了拂桌案上的香灰,将香灰拢在一起收到香炉里,把香炉中烧剩的香头取出来。新取了三支香,点燃插在香炉中,暗暗使了点灵力,把庙中的温度升了升,让香的味道充满屋内,想要驱散一点破败的气息。
老杨见我是真心参拜,便跟在我身边絮絮叨叨的说起来:
“姑娘,这庙少人来,老汉我身体不太好,打扫的不勤,你别嫌弃。
“姑娘,这桃仙是真正显过灵的,只要你心诚,会得到庇佑的。
“姑娘,这庙都好几百年了,这摆设几百年都没变过,是真正的古建筑啊。
“姑娘,我看你是个富贵人,跟这桃仙庙也算有缘,这地方就要拆了,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我第一眼看见老杨头的时候,便看到了他身上笼罩着死亡的气息。老爷子说的没错,老杨头将会无病无痛的离开,正如他现在依旧是个可以算得上硬朗的老头。但离油尽灯枯,确实没有多少时间了。
“杨老,实话跟你说,我来这里考察就是想要投资旅游的。据你说,这桃仙庙也是个古建筑,我是个喜欢古文化的人,这庙我很有亲切感,如果我能和村子里达成一致,获得了开发的资格,这桃仙庙,我会努力将它保存下来的。”我郑重的向老杨头说,瞬时就找到了一个精明又人文的大老板的形象。
老杨头听罢,苍老的脸上顿时换上了一幅激动的表情,眼看着他几乎要跪在我的眼前,我忙让小黄将他搀扶住,开口说:“杨老,千万别。有什么话,你好好跟我讲,我会尽力帮忙。”
小黄扶老杨头坐在一旁的蒲团上,我就势想要坐在另一张蒲团上,老杨头却拦住我,用力拍打着蒲团,一边说:“这儿久不来人,蒲团脏,给您拍拍再坐。”
就在面前纷纷扬扬飞溅的尘土中,老杨头两眉的沟壑逐渐加深,开合着干裂的嘴唇,开始给我讲述起他与这小庙的缘分。
杨家是这杨家村的大户,而老杨头这一支,因为机缘巧合,与桃仙结缘。每辈人中的长男会被赋予看守庙堂的任务,换得杨家代代相传,守庙人平安享尽天年。
而老杨头,正是他这一代的“长男”。自小,他的父亲就带着他来守庙。扫尘、清理香炉、功德箱、摆好签筒,为求签者解答签文,保持香常燃蜡长明。但小时候的老杨头却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会对桃仙如此敬重,会几十年如一日的守着这座已然不辉煌的小庙。庙内的梁都有些腐坏,琉璃瓦早就在常年的冲刷中失去了光泽,还是靠父亲不停的修补,才免遭漏风漏雨的命运。庙前的水塘被填平修了公路,越来越少的人会来庙里求签上香,大多时候,就只有他们父子俩,沉默的坐在庙门的门槛上。父亲常年抽着烟袋,如大多数的父亲一样,话很少,只是总对他说:“要敬重桃仙,要好好守庙。”他虽口头上答应着,也会遵着父亲的意思,做好庙里的事情,但说到敬重,始终也没有建立起来。
直到他媳妇生头胎的时候。
“杨家长房头胎必得男”,这是自杨家守庙以来,几百年都没改变过的规律。在那个动荡不已还封建的社会环境下,杨家的香火可算得上始终延续着了。
老杨头媳妇自怀孕后并不像其他的媳妇们,会胃口不好时不下咽,反而特别能吃,短短九个月,体重翻了一番。到要生的时候,村里产婆不敢给接生,连夜送到医院。送到镇上医院说难产,折腾了一天都没生下来,眼看就要一尸两命。就在着紧要关头,老杨父亲赶到医院来,拿一杯酒,硬求着医院的大夫给儿媳妇喝下去。医生本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想法,最终同意给产妇喝了那口酒。就在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老杨头媳妇将那杯酒勉强灌进嘴里的时候,她莫名的获得一股力量,整个人的状态都变了,腹中胎儿也动了起来,居然没多久就将老杨头的大儿子生了出来。老杨头的媳妇儿,就这么创造了镇上多年以来最大的奇迹。
事后老杨头才知道,父亲从媳妇被村里产婆拒绝开始,就一直跪在桃仙庙祈求,直到供桌上凭空出现了一杯酒,父亲听到了吞酒的指示后,才急急将酒送来的。
确定母子平安之后,老杨头在桃仙庙点了三天三夜的长明灯,就在第三天的晚上,他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梦里见到了桃仙。梦里桃仙并没多说什么,只是对他点头微笑,他却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都忘不了那张脸。
“只可惜我那被桃仙救了的大儿子,却是个忘恩负义的,居然离了家,死活不愿意守着这庙了。老汉我能拼的,就只剩这个没有几天的老命了。”老杨头说完这句话,就沉默了。
结缘结缘,结的就是一段缘分。缘分尽了,再怎么强求,也强求不来。老爷子用一杯酒换取了杨家两条生命,也许就是在用这强改天命的行为和杨家的缘分做个了结。老杨头的大儿子用祖先的福报换了一命,也是耗尽了这段缘。
听老杨头讲完故事,时间也近了中午,我和小黄安抚了一下,就出发去村里最大的饭店,和村长支书见面了。
☆、桃花坞里桃花庵(五)
我们打的旗号是,要以酒厂的名义,和村里合作建一个以桃花为主题的度假村。毕竟这村里有着相当规模的桃园,可以开发旅游观光的景点。我们的酒也可以借着桃花的主题扩大销量,是个双赢的项目。
席间有小黄的添油加醋锦上添花,说的两位村干部两眼放光,仿佛已经躺在了人民币的海洋中,自是乐的频频点头,纷纷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打通关系,促成这项合作。我一脸高深的笑容看着小黄与两位村干部从推杯换盏到称兄道弟。偶尔开口同意追加一点投资,又会引得一阵恭维,过足了当大佬的戏瘾。
就在酒菜正酣的时候,支书的儿子小杨来找他爹,便被留在席间作陪。
这是个看起来很精明的年轻人,刚刚大学毕业,有一种青年人的冲劲,正好学的管理类学科,席间问了几个颇为专业而又刁钻的问题,幸好有百年黄皮子精小黄,硬是不土不洋半真半假插科打诨的糊弄了过去。最后居然能让小杨崇拜的不行,就差和小黄拜把子了。一个二十多的小伙子,非要和一个一百多的妖精拜把子,若是蒲松龄在世,怕是也能收进《聊斋志异》了。我在一旁看着好笑,并没有表现出来。
几杯酒下肚,小杨忙着对小黄表忠心,随手从裤子上解下一串狼牙,说:“黄哥,咱们哥俩这么投缘,兄弟这刚得了一串好东西,你要不嫌弃,就当是兄弟送你的见面礼了。”
当他把那串狼牙拍在桌上的时候,我不受控的一把拿起,一颗一颗的查看着,就像那是什么古董珍宝,生怕错过什么细节。仔仔细细的看过一遍之后,我直勾勾的盯着小杨,都没发觉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着的:“这东西,你从哪儿得到的?”
也许是发觉了我神情失控,小黄忙打抢白道:“我们陈总平日里就好收集个古董什么的,想必这狼牙真是古董,陈总是见着宝激动了?”他一边解释,一边朝我使眼色。
我也终于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忙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道:“是啊,我仔细看了看,这狼牙有些年代了,而且不像是本地的东西,毕竟咱们这里,自古也没有什么狼。所以问问出处,也许能推测出这狼牙的来历。”
“这样啊,”小杨不疑有他,“这是我前一段时间在酒吧,一个哥们抵给我的。”小杨看我还在看着他,不由自主的解释道:“哦,我在酒吧喝酒,有一个哥们喝了酒却没钱结账,到我们桌来说这狼牙是他们家祖传的,古董。问我们谁能帮他付酒钱,就把这狼牙给谁。我看也没多少钱,就替他付了,然后这狼牙就归我了。”
我摩挲着狼牙,上面混杂着各种各样的气息,已经没有我曾经熟悉的那个了。他们是真的离开很久很久了,连遗物都无法找寻到任何痕迹。原来抱着回忆不放的,真的只有我,如今那个人的后代,一顿酒钱便将这东西卖了,也正是说明缘分尽了吧。
“那个哥们啊,我现在还能隐隐约约记起个大概的轮廓,干瘦干瘦的,看着身体也不好,我朋友怀疑那哥们是个吸毒的,最开始还劝我把这狼牙扔了,后来我还找人鉴定了一下,说确实是古代的狼牙,这就留下了。”小杨见我对狼牙有兴趣,也很努力的在回忆。
吸毒了……
“他有没有说自己姓什么?”我问。
“他……好像提了一下,他们……”小杨望着天花板,好像在努力的像。
“算了,不要紧的。”一次酒吧里的偶遇又能有多少线索呢?况且,我要找他吗?找到,又能如何呢?
“陈!”小杨突然说:“正好和我们同去一个姑娘同姓,事后我们还打趣那姑娘问她有没有祖传的狼牙呢!陈总,您也姓陈,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我笑笑,心说可不,无巧不成书。嘴上却说:“凑巧罢了,我并没有听说过会祖传狼牙的。不过,我既是好这个古物的,也不免要提醒你一句,这狼本是凶物,牙更是狼的武器。狼牙是沾过血的物件,本就不适合普通人收藏,你这样贴身佩戴,也许会遇煞的。”
“您可真是行家!”一旁的支书开口道:“我这儿子今年都出两次事了,一次是开车碰了一个人,幸好没出什么大事,但还是赔了人家不少钱;一次是在一个单位实习,给人家搬东西,莫名其妙的就被货架给砸了,胳膊愣是给砸折了。您说会不会就是这狼牙给招的煞?”
“都是在拿到这狼牙之后?”
“您要这么问,也确实是,我一直还说怎么这么巧,难不成这就是血光之灾?”小杨说。
“没有收藏经验的人不懂这些很正常,幸亏你年轻血气旺,这煞也影响不了你多少,些许惊吓,破财消灾而已。不过这一类东西,今后还是不要戴了。”我一边说,一边将狼牙递还给小杨。
“别别别,陈总,您都这么说了,这狼牙我是说什么都不敢再留了。这么想想,那哥们混的那么落魄,怕也是被这狼牙妨的,我肯定是被这小子给坑了!***”小杨愤愤的说。
“陈总,既然您识得这东西,今天又帮小杨道破了遇煞的原因,想必您家肯定有能镇得住这东西的法器吧?”小黄不愧是机灵,这一招打蛇随棍上用的很是时候。
“这不算什么,只是这毕竟算个古董,不知小杨可愿割爱?”我演戏上瘾,硬要演足全本。
“割什么爱啊,给我一把扔山沟里去!”小杨表情还是气鼓鼓的,“陈总不怕这煞?”
我故作高深的笑笑,淡淡的说:“这古董,有多少是沾血的?有多少是土里带出来的?要是家里没有点化煞的办法,是没法玩这个的。小杨,你当时的酒钱给他付了多少?”
“嗨!陈总您说啥呢,要不是你您,我今个就把黄哥给害了,这可是多少钱赔得起的呢?这东西您要是稀罕,只管拿去,就当我从没有过这破东西了。”
“那我就不多客气了。小杨,今天也算投缘,你又是学管理的。我们的项目你回去和两位村领导具体了解一下,如果这项目能投建的话,我希望你能写一份项目企划书。如果企划书做得漂亮,我们可以聘请你来做这个度假村的负责人。毕竟,还是自己人来管理更踏实一点嘛,我们也不在本地,比不得当地人更了解情况。”
我说完,笑眯眯的看着两位村干部和小杨,支书的表情像是被突如其来的馅饼砸中似的,毕竟又给钱还提拔自己儿子当负责人这么傻的投资人也是不常见的。小杨看起来也是一脸愿意,一毕业就能当一个大型度假村的负责人,也是不可多得的机会。只有村长垂头丧气的,可能在后悔为什么自己的儿子没来找爹。
气氛正好,我假装不经意的开口道:“我今日来得早,就在村里简单的转了转,原来村里还有座小庙。”
村长像是要找回一些存在感,忙说:“那小破庙,很快就能拆了,不会影响我们的度假村的整体规划。”
我微微皱了皱眉,状似不太满意,说:“不瞒大家说,我是个挺迷信的人,像庙宇这类型的地方,好似是拆不得的。”
“这……”村长语迟“可那破庙……”
“既然不能拆,就想想怎么能利用起来啊!实话说各位,我们陈总都不是最迷信的,我们董事长才是呢。要是听说投资度假村还拆了一座庙,怕是他老人家会骂我们把他几十年烧的香积的功德都败光了。那家伙,他老爷子要是发起脾气来,我们还搞什么度假村啊,都喝西北风去吧!”小黄这一通诈唬,说的其他三个人只能愣愣的点头,一致认为桃仙庙拆不得。
“所以说,我们不如打着给董事长积功德的由头,把这庙给整修一下!’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这诗里的桃花庵,和桃仙庙不是异曲同工吗?又符合桃花旅游的主题。想必这个钱,是可以做在预算里的吧?”小黄扭头看我。
“这个之前没有预估到,不过董事长的性格,应该会同意。”我假模假样的说,心想,我们来不就为了修庙吗,可算绕到正题上了。
“对了!我给我几个同学说起过桃仙庙,那时同学还开玩笑说桃仙庙会不会是求桃花运的?我们可以用这个来当做招揽客人的一个卖点啊!桃仙庙里求桃花运!是不是很有吸引力?”小杨毕竟是个年轻人,脑子灵活,我们居然都没想到现在的年轻人单身狗太多,求桃花也是日常了。
我十分认可的点点头,“我觉得是个很棒的点子。确实很符合我们度假村的主题啊。这样吧,桃仙庙日后的香火钱,功德钱,除了逐步偿还修建庙宇的花销和负担庙宇的日常维护,保证守庙人的生活以外,若是长期后能有结余的话,就作为村民的红利吧。当做感谢村民如今的不拆之恩。我们公司的盈利不从这边收取,只在这里给我们董事长点一盏长明灯吧。”
三人忙不迭的点头。
一场约谈就在无比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
保住了庙宇,保证了香火,也算不虚此行了。
回去的路上,小黄对我说:“陈总,我私下问过小杨,他喝酒的酒吧就在我们B市,酒吧街里的一家,叫做’暗’。”说罢他嘻嘻笑,接着道:“不管您需不需要,我就这么多嘴一句。”
我坐在后排座位无奈的笑,回程的路上,我始终攥着那串狼牙,想在那上面找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可惜过了这么多年,辗转过好几代人,气息杂乱无章,是确定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本以为缘尽了,可是这狼牙,在几百年后,居然又像巧合般的回到我的手中,是在预示着什么?
☆、桃花坞里桃花庵(番外)
小杨的媳妇怀孕了。这个孕妇也不反胃,也不孕吐,只是从有喜了之后就特别爱吃。每次看到自己儿媳妇吃的欢畅,老杨的老伴就会发自内心的高兴,这大孙子,定是个白白胖胖的肉乎小子。
你问为啥她这么确定是孙子?这杨家啊,好像和神仙签订了什么契约,因此长房几百年都是如此,头胎必得男。杨家的老人们说,是桃仙在保佑杨家香火延续。因为杨家历代以来,长房都要去看守桃仙庙,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不知传了几百年。也是奇怪,这几百年来,虽然朝代更迭世事动荡,杨家还真没断过血脉,就连曾被抓去打仗的长房长男,最终竟从战场上奇迹般的生还了。于是杨家代代都兢兢业业的守着这庙,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