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儿看看窗外,说道:“可是这会儿天都暗了,街上都没人了,还上哪儿去找代笔的呢?”
世荣急得发火,骂这:“懒丫头,叫你走一趟,你就推三阻四的,你只管去跟常兴说,他若找不到人来代笔,就叫他给我自个儿过来写好了!”
叫他写,让他画张符还差不多!薰儿噗哧一声笑出来。尤其难得看世荣着急的模样,便有些幸灾乐祸起来。
世荣气得瞪眼。“你尽在这儿蘑菇,还不快去!”
薰儿盈盈笑道:“若是总管赶时间,那我来帮您写吧!”
“你写?”世荣讶异。“你会写字?啊,对了,你会画画,想必也会写字的了,我怎么忘了。”他又埋怨道:“你也不早说,害我急了大半天。”
“我是会写字,但也不知写得好不好?”
世荣忙道:“没什么难的,不过交代临安铺子几句话罢了!”他站了起来,把位子让给薰儿。“来,你过来坐这里,我念你写。”
“是。”薰儿就在地位子坐了下来,细细研好了墨,然后说道:“您说吧,我来写。”
对薰儿来说,写一封信简直跟吃饭一样简单,待世荣把大意说完,她也写得差不多了,她一笔而就,把信递给世荣过目。“您看,这样可行?”
世荣虽不擅写,倒是看得懂,又见她文笔流畅工整,十分高兴,忙把信封好,笑道:“好丫头,这样就可以了,你快帮我把它交给常兴,叫他送到香料铺去给老黄,说是我托他带去临安的就好了。”
薰儿去了。一面想着,这还是他第一次真心夸她呢!
她去常兴屋里传话回来,又顺道去厨房把晚饭提回来。现在薰儿提食盒的技巧已经熟练许多,几样菜摆出来还好,唯独那碗汤一端出来,还是照例叫她泼得只剩下半碗。
世荣在旁见了,不由得摇头笑道:“我本来以为你那双爪子什么都作不好,不过今儿个总算是发现一样长处了。”
分明是明褒暗贬嘛!薰儿瞅了他一眼。
世荣一笑,与她一块儿坐下用饭。一时叹道:“我小时候日子过得辛苦,也没机会念书,进来府里打杂,得空时就跟一个老管家认了一些字,后来学着看帐又多认了一些,只是学得零零碎碎的。唉,老想着要好好念念书、学写字,但成天忙里忙外的……”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不如以后你来教我吧,咱们俩住在一起要学也方便得多。”
薰儿听了,却不答言,依然吃着她的饭。
“怎么,你不愿意?”
她放下筷子,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哪里敢教您呢?我不好教,也教不好的。不如算了!”
世荣看出她故作谦虚的神情,其实另有涵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过是一个丫头,怎好教主子呢?”她愈发抿着嘴,忍住笑。“师不师、仆不仆的,虽说您是跟我学;但教这个学生既不能骂,又不能打的,要我这个做师傅怎么教呢?”
世荣一听,跳了起来,上前就要拧她的脸,笑骂道:“死丫头,我就知道你老想着要将我一军,这可叫你逮住机会了,是不?你很想修理我,是不是?我要不要给你块板子,好让你打我手心?”
薰儿咬着唇,忍住笑。早就想找个机会,把世荣这些日子骂她的话,全数还给他。骂他笨小子,猪脑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反正林林总总;全部连本带利地还给他最好。
但她哪敢承认呢?只得求饶。“哎哟,别拧我,那是你自个儿说的,我又没说!”她边笑边迭声告饶。
“还说没有!”世荣将她按在椅子上。“你分明就是这个意思,好,看我怎么教训你。”他恐真的拧疼了她,又不欲放手,便伸手挠她的膈肢。
薰儿生性怕痒,又躲不过,只笑得喘不过气来。“我不敢了。放了我吧,我真的不敢了。”
世荣这才笑着放开手。“知道我的厉害了吧!”他只见薰儿抚胸喘息,双颊绯红。看似娇弱,却妩媚非常,不由得心里一荡。
半晌,薰儿一抬眼,见他痴痴呆呆地看着自己,愈发红了脸,忙站了起来,推推他。“咱们快吃吧,别闹了,饭菜都要凉了。”
自此之后,世荣倒也没真的跟薰儿学写字,反而是干脆把来不及在铺子里交代掌柜们作的文书,直接带回来由他口述,让薰儿帮着整理记下。
除此之外,世荣不喜交际,除非是对外头的客户有些不得不赴的应酬之外,若是雷家自个儿派在外地分店的掌柜不时回来与他联络报告,他多半是另外在外头叫了酒菜送来自己的屋里用饭小酌;一来显得大伙儿亲厚,二来关上门可以无所不谈,顺便也好交换些生意上的消息。
薰儿在世荣的指点下,再加上三不五时听他们谈这些生意经,耳濡目染之下,倒也渐渐对票号生意的事多懂了些。
世荣见薰儿愈来愈机灵,遇事时也颇能分忧解劳,比起常兴和几个小厮更是聪明百倍,自然也是高兴。
***
一转眼,夏天过去,要过中秋了。
按雷府习惯,每逢一年三节,主子们也会给府里老资格,又已成家在附近的下人们一天的假,好让他们也能就近回家过节团圆。
薰儿才进府没多久,当然是没资格讨假,不过她一听说府里有几个人有假可放,她倒也不甘落后,开始厚着脸皮,明示暗示的缠着世荣,让她回夏妈家去。
“好啦,放我一天假嘛!就一天嘛!”薰儿缠着他。
世荣不理会。
薰儿只好开始讨价还价。“那么半天好了,我下午再回去,好不好?”
他还是恍若未闻。
“那让我回去跟他们一块儿吃顿晚饭,赏个月聊聊天就回来好了。”她好似十分委屈的让步。
怎奈世荣这回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硬是不放人。
“连这样也不行。”薰儿气得跺脚。“我听说人家老太太还放陈嬷嬷两天假呢!怎么你连两个时辰也不给我?”
他冷冷道:“老太太是老太太,我是我,你要不服气,那找老太太去说好了。”
“那你也放常兴了,他说你让他出去一天,怎么我就没有?”薰儿吵着。“你分明就是偏心!”
“你还好意思说!”他一戳薰儿的额头。“人家常兴跟了我四、五年,任劳任怨,早出晚归的,而且办事又周到。好不容易过个节,我让他休息一天也是应该。倒是你呢?才迸来多久?又笨又懒的,你啊,拿什么跟人家比?”
薰儿揉着额头,嘟着嘴,一时也无话可说。
本来她还想干脆用哭的好了,不怕他不放。这些日子,她可摸清了世荣脾气,他一向最是嘴硬心软的。但又怪自己实在太好强了,以前就算被世荣骂得狗血淋头,也不肯在他面前掉一滴眼泪,现在又怎肯为了半天假而演苦肉计。
但两天过去,眼看中秋到了,世荣还是不肯点头。
薰儿又急又气,埋怨道:“我知道,你是因为自个儿没有亲人在附近,不能回去过节,所以也不放人家回去。你难道没听说过君子有成人之美这句话吗?”
“君子?”世荣冷笑。“我只知道我在这里只是个奴才,还有你也是,既然咱们都是奴才丫头,自然就身不由己了,还吵什么放不放人的。”
薰儿知道这回讨假是无望了,心里忍不住暗骂道:“冷酷无情、卑鄙坏心肠的臭世荣,是你自己不能回家,就故意也拖住我,不让我回去,还说什么奴才丫头的一大串歪理!”
世荣只消看她一眼,就猜得到这个丫头心里一定又在骂他了。
正好这时老太太又遣了身边的丫头来请世荣一块儿至大厅用饭。
世荣客气地回道:“你跟老太太回说,今晚是合家团圆赏月的日子,夹我一个外人在座,我不自在事小,妨碍老太太和老爷、夫人、小姐们谈笑话家常那更不妥;你替我谢谢老太太一番好意吧!”一面又回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串钱赏给那个丫头,微笑道:“这是给你过节玩的。”
小丫头笑嘻嘻的答应着去了。
“老太太请你去,你干么不去?”薰儿在旁听了,甚为扼腕。“要是你去前头,那我也不必留在这里跟你大眼瞪小眼了。”
世荣听她抱怨了一天,终于忍不住开口骂道:“你就这样想回家去!巴不得我不在最好,你真是……”正骂着,听见屋外有人叫唤。
原来是夏妈来看薰儿。
薰儿乐得脱身,忙撇下世荣,走了出去。“姑妈,您找我?”
只见夏妈手上拎了个篮子,交给薰儿。“这是小茜做的,她千交代万交代非要我送来给你。里面有你最爱吃的莲蓉月饼,还有几样点心。她说既然你没空出来,就特别包好了送过来给你,顺便也请世荣总管尝尝。”
“给我就好了,理他作什么!”薰儿接过篮子,还向夏妈抱怨。“我哪有什么忙的?还不就是世荣作梗,偏不放人家回去。”
夏妈见世荣也走了出来,忙使眼色阻了薰儿的话,又拉着她悄声道:“快别胡说,人家世荣三天两头让你往外跑,你还不知好歹!”
薰儿犹自嘟着嘴。
“夏妈好,好几日不见了。”世荣走近笑道。
夏妈也忙欠身陪笑。“总管好。”
“今儿个过节,您还没忙完啊?”
“可不是吗?”夏妈笑道。“正因为过节,所以采办的事多,不过这会儿也差不多了,正要回去呢!”她又指指薰儿手上的篮子,说道。“这篮子里装的是小茜在家里亲手做的月饼,她要我送过来,请您和薰儿一起尝尝。”
“是吗?”世荣过去掀开篮子,果见里头装了几色精致的点心。“只是小茜做的?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待会儿我一定要好好的尝一尝了。”世荣又睨着薰儿,嘲笑道:“没想到小茜这么能干,跟她这个不成材的姐姐倒是两个样子。”
不成材?薰儿气得想把篮子丢到他的头上。她嗔道:“人家偏不爱做不成啊?再说我不用动手一样也有得吃!”
夏妈在旁看他两人斗嘴,简直快昏过去,生怕世荣会发怒。
只听世荣又吩咐薰儿。“你进去把前两天老爷送来的陈绍拿出来给夏妈。”
夏妈听了忙摇手。“不不不,不用了,这是老爷给您的,上回才让薰儿带回去一瓶桂花酿,怎么能再……”
“那也没什么。还不都是别人送的,我不过是顺水人情罢了。而且那些好东西留在我这里也没用,薰儿什么也不会弄,还不是白糟蹋了。”世荣笑道。“我知道老夏喜欢喝陈绍,我的酒量又有限,早想着要送给他,今儿个您来了正好就顺便带回去了。”
“是啊,姑妈。”薰儿拿了酒出来,硬塞给夏妈,又道:“您就收下吧,您没听他说,他一个人又喝不完,这会儿拿回去给姑丈,还是帮他呢!”她倒是一点也不客气。
“你这个丫头,怎么这么说话!”夏妈拍了她一下,又不好意思地跟世荣赔不是。“世荣总管真对不起,薰儿这个丫头就是口没遮拦的,您别跟她计较。”
世荣倒是看开了似的,笑道:“夏妈,您放心好了,我已经习惯她那个样子了,要真跟她计较,只怕先把自己给气死了呢!”他看着薰儿。“有时我在铺子里,没事忽然就觉得耳朵痒了起来,也不知是谁老在背后骂我呢?”
夏妈听了,想笑,又不敢笑。
却听薰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夏妈实在不敢想像接下来还有什么,于是便急忙告辞。
看来今晚,薰儿只得跟世荣一块儿赏月过中秋了。
两人食毕,薰儿收拾了碗盘出来,只见世荣一个人背着手立在屋前底下。望着天上盈满的月儿。此时他凭栏而立的修长身形,格外显得孤独。薰儿不由得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一会儿,半晌才走近。“你在想什么?人家说每逢佳节倍思亲,你在想家人吗?”
“不,我不想家,早也无家可想。”世荣凝视天上的月亮,喃喃道。“我只是……只是每一年我看着别人欢欢喜喜的过节,那么高兴热闹,可是我从来不知道一家团圆那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他没说今天他正是因为这样的私心,才硬将薰儿留在身边,好陪他一起过节,不至于一个人太孤单,可是薰儿不懂,一个劲儿的埋怨他。
薰儿听他语意苍凉,不由得怔了怔。“你……没有家人吗?你是孤儿吗?”
“嗯。”他点头。但却不欲深谈,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回过头看着她。“你去开颗柚子来尝尝,听说今年的柚子很不错。”他又恢复平常潇洒神情,刚才那样落寞寂寥的世荣,仿佛不曾存在。
“什么?”薰儿还未回过神来。“柚子?”话题怎么转得那么快?
世荣看她犹自呆呆的,忍不住捏捏她的鼻子,眯着眼玩笑道:“让我猜猜,你不会开柚子对不对?”
“我?”薰儿心虚地吞了一口口水,道:“切开而已吧?应该不难吧?”因为以前都是小茜动手,还都剥干净了才送到她手上的,她哪有自己动手过。她迟疑地问道:“不是拿刀从中间剖开就好吗?还要怎样呢?”
世荣笑了起来,又摇摇头。他猜对了,她只会吃柚子。
面对世荣的奚落嘲笑,薰儿也早已练就出金刚不坏之身了,所以她也只是若无其事的瘪瘪嘴、耸耸肩而已。
今晚她蓦地有另一番心情。那就是她忽然良心发现,觉得世荣孤零零一个人也很可怜,于是想让世荣这中秋夜里高兴一点,就决定不再跟他呕气斗嘴。而且薰儿脑筋动得快,马上恢复爱玩本性,拉着世荣道:“不如咱们两个自己过节。咱们也学别人家,把桌椅搬到院子里,一边赏月聊天、一边吃东西,外头凉快,你还可以教我开袖子,好不好?”
世荣见她又活泼起来,自然喜不自胜。“好啊!”
薰儿乐得张罗。“正好老太太也送给咱们好几样零食,还有小茜做的点心,咱们都还没动呢!我这就去拿碟子一样一样的摆出来,这样看起来就热闹了。”她又一拍手。“对了,还得泡壶好茶来,吃点心就要配茶才不会觉得太甜太腻。”
世荣看她喜孜孜地跑进跑出,不知不觉也被她的快乐感染到,帮着她搬桌抬椅,一会儿东西摆弄好了。两人嘻嘻哈哈,天南地北地聊着。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柚香……忽然之间,他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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