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森越过他朝前走:
“你帮了她很多忙,理应获得感谢。”
“那顶多算提醒,谈不上帮忙。”
“语言也分轻重。”
李文森把伞挂在手腕上。
石子小径上,细细密密地铺着被雨水打落的花瓣。
“你的一句提醒,已经胜过很多人千言万语。”
这倒不是恭维。
她在乔伊提醒她注意陈郁鞋上泥土之前,根本没有想到陈郁是凶手。
“就算这是帮忙,也不是我第一次帮你,却是你一次给我……”
乔伊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串数字。
他顿了好一会儿,才吐出那两个字:
“……报酬。”
“不是报酬,是谢礼,乔伊。”
李文森纠正道:
“以前虽然没有直接给你打钱,但都准备了同等价值的礼物。”
乔伊有好几枚贵重的粉色袖扣,都来自于她小小的、善意的恶作剧。
“没错,但七年前你为我挑选礼物的平均时间还能勉强达到二十分钟,三年前这个数字降到了一半,去年你十秒钟为我选定了手表……这些都还在我的容忍范围之内。”
细小的水珠从树叶上滚落下来,滴在绒毛一般的小花上。
“但这一次,你居然直接给我现金,这已经不是离谱可以解释的了。”
乔伊神情冷漠地盯着草丛里一只半死不活的青蛙。
半晌,才接着说:
“文森特,我的礼物呢?”
李文森:“……”
礼个毛物啊。
他几个小时前刚刚正式和她提出了绝交,这可是乔伊,她哪有胆子这么撩毛?
“因为……因为我们品位太不一样。”
李文森手里还拿着最后那张资料卡,绞尽脑汁找着理由:
“我怕我挑的你不喜欢。”
“我同意。”
乔伊点点头:
“礼物是确实是一件繁琐且低效的事。”
李文森舒了一口气:“谢谢理解。”
只是,她这口气还没有吐完,就听乔伊冷冷地说:
“但如果对比那个数学组组长曹云山只是帮你分析了一下数据,就获得一份你亲手制作的奶昔的待遇,我所受到的对待就显得极为冷漠且不公……恕我直言,如果罗马元老院也像你这样处理贵人派玛尔库斯·埃米里乌斯·司考路斯与平民派尤里乌凯撒的关系,你现在看到的这个世界就要被重新洗牌了。”
“……”
李文森敏锐地从一堆她听不懂的词汇里get了关键词:
“奶昔?”
“事情发生在2015年4月29日,下午三点二十八分。”
乔伊盯着树梢上趴着的一只绿色纺织娘:
“如果你要更精确一点……你三点二十七分零四十五秒开始倒奶昔,二十八分十六秒打包完毕,五十六秒出门。而按照你出门情绪和步伐速度的四元一次方程计算,那个男人大约在三点五十之前就收到了你的感谢便当。”
“……”
她想起来了。
那是她为列奥纳多特别调制的猫咪奶昔,不小心调多了,琢磨着猫咪奶昔也喝不死人,就把剩下的和曹云山一起分掉了。
但是,这么蠢的事就……
“我们能不能别谈这个话题了。”
李文森摸了摸鼻子:
“今天太迟了,你要礼物的话,我明天就去亚马逊上下单……”
“这不是礼物的问题,这是想象力的问题。”
乔伊冷淡地说:
“你明明有一千种回报我的方式,却只能想到买礼物和送现金,这是严重的想象力缺失,我有理由怀疑你大脑额叶和枕叶出了问题。”
“……”
一千种方式?
“比如?”
“比如帮我摆脱伽利雷一成不变的矩阵土豆条。”
乔伊双手插着口袋:
“伽利雷被你弄成了四级残废,你恰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夺取厨房控制权,用你最擅长的血液料理来回报。”
……那不叫血液料理,那叫莲花血鸭。
她第一次尝试做莲花血鸭,只记得放血,忘记了放鸭。
如果连这样的料理乔伊都能接受,他为什么不能接受伽利雷的土豆条?这简直让她难以理解。
“乔伊,你还记不记得我是个博士?”
“偶尔记得。”
“那你为什么总想把我赶进厨房?”
“你来前也是个博士。”
乔伊淡淡地说:
“可那个时候,你从没拒绝为我做饭。”
“抱歉,我一直都拒绝。”
李文森面无表情地说:
“要不是我一点外卖你就把外卖网站弄瘫痪,还幼稚地在我们公寓外撒了一千条蚯蚓吓跑了所有外卖员……相信我,我这辈子连锅铲都不会碰一下。”
乔伊:“……”
“你能理解我一边思索未来一亿年内死亡恒星撞击地球概率的论文,一边处理一千八百二十七条死蚯蚓的心情么?你不能。”
李文森伸手打断乔伊接下来的话:
“我打死都不会再进厨房的,所以结束这个话题,Okay?我还有其他事想问你。”
“真天真。”
乔伊嘲讽地笑了:
“驯养狐狸尚且需要仪式,你却指望用这么一点现金就使唤我做事?”
“我会给你补办礼物的。”
“这个你一分钟前已经承诺过了。”
他顿了顿:
“不过,如果你愿意明天早上帮我做菠菜麦麸芝士卷的话,我可以稍微考虑一下你的提议。”
李文森:“餐厅没有芝士卷?”
“太硬了。”
“你上次还说太软了。”
“那就是厨师换了。”
乔伊面不改色:
“但这不影响什么,你可以拒绝。”
“不就是一个芝士卷吗?我接受。”
一分钟都不到,李文森已经把自己那句“打死也不进厨房”的豪言壮语抛到了脑后:
“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陈郁是凶手的?”
“我没有发现他是凶手,我看见他是凶手。”
他兴致缺缺地说:
“恕我直言,陈郁几乎把‘我是凶手’几个大字写在了脸上。”
“……”
那就是第一眼了。
“你对陈郁最后那句,‘我此生所做一切,都是为了真理’如何解释?”
“世界上从不存在不变的真理。”
乔伊巧妙地避开了她问题的重点:
“而谋杀是自然界的常态,无论植物、动物,还是微生物,其起因总是为了食物。”
……这等于没回答。
“那你对那句‘西布莉杀死了我’怎么看?”
“一种企图效仿基督的愚蠢宗教行为。”
“……你能不能不说的这么抽象?”
“不能。”
“……”
李文森按了按太阳穴。
乔伊明显不愿直接回答关于陈郁的问题,她只能换了一个问题:
“关于我是克里奥佩特拉的流言,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刚。”
“……”
她叹了一口气:
“我和你相处了七年,好歹知道,在有完全的把握前,你绝不会开口。”
在陈郁的律师李佩,用她品行不端的流言质疑她的审讯权时,乔伊专门发了一条短信,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我没有刻意去调查。”
乔伊的鞋子踩在石缝间的青草上,却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我只不过在一次购买寿司的路上恰好撞见了散播流言的始作俑者,又恰好在附近一家咖啡厅里找到现成的电脑……”
“所以你就‘恰好’帮我解决了这件事?”
“不算解决。”
乔伊客观地说:
“我只是顺手调出了始作俑者的个人档案,然后在路过警察局的时候,顺便立了个案,提醒他收敛一点。”
“你居然立了案?”
李文森难以置信:
“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无聊的小事当然不会在我的脑海里停留太久……重要的人另当别论,而你只是一个连礼物都不愿为我买的室友。”
乔伊盯着一只飞过的瓢虫:
“所以立案三分钟后,我就把这件事忘了。”
“始作俑者是谁?”
“如果你海马体还好的话,我三秒钟前刚告诉你我忘了。”
海马体是短期记忆的脑机制。
……
李文森伸手,准确地捏住那只正在飞行的瓢虫,扔到一边的草丛里:
“我会装作相信你的。”
“谢谢。”
“不客气。”
轻柔的风从他身边拂过,她漆黑的长发被撩起,淡淡的、山茶花的香气,被风吹散,从她的发梢,送至他的鼻尖。
——转瞬即逝。
乔伊顿了顿,等那一丝气息完全消失,他才再度开口:
“你还有什么想问?”
“你不想回答,我想问也问不出来,不问了。”
李文森又掏出手机:
“倒是你,你在审讯室不是说,你想对我说的话还没有说完?”
而且他还在这之后加了一句——我或许会说很久很久。
……大晚上的这太吓人了好吗。
难道乔伊要她归还之前,他自作主张帮她修改论文的费用?毕竟以乔伊的学历,这是很大的一笔钱。
“当时我没时间,现在我有了。”
李文森做了一下心理建设,抬起头:
“乔伊,你想对我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进山扫墓忘了带文档出来,耽搁了两天,我觉得我的脑子可能是被僵尸吃掉了。
今天我不是春韭,我是土豆,你是西红柿。
另祝已经结婚的姑娘清明节快乐。^_^
第59章
山野里寂静无声。
间或有一两声布谷鸟的啼叫声传来,轻柔又飘乎,仿佛睡梦深处的呓语。
“我想说的是……”
乔伊站在合欢花树下,修长的手指拂过一旁的芦苇,顺手就折了下来。
“我想说的是……
他把芦苇在手指上绕了一个圈,罕见地把话重复了两遍:
“你觉得中国人为什么要叫布谷鸟为布谷鸟?”
李文森:“……哈?”
“如果用叫声为它们命名,那也应该叫布谷谷鸟,因为它们啼叫声里明显有两个‘谷’。”
“……”
又一只瓢虫飞过。
李文森皱起眉:
“你大半夜闯进审讯室,又特别拿了一个准入证在一边等我等到十二点,就为了和我探讨布谷鸟命名的科学性?”
“当然不是,这只是一个引言,后面才是正文。”
他飞快地说:
“众所周知,布谷鸟是鹃形目,鹃形目的鸟类基本是社会多配制,繁殖时无论是雄性还是雌性都拥有多个伴侣……”
“我很清楚什么是社会多配制,你不用解释的这么详细。”
李文森打断他: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和你探讨一下社会多配制的反义词社会单配制,比如猫鼬……也就是大部分人类口中的一夫一妻制。”
深绿色的芦苇在他白皙的手指缠了好几圈,看上去,就像墨绿色的缎带。
“你对这个制度怎么看?”
“……你半夜十二点和我讨论一夫一妻制?”
李文森抬手看了看手表:
“社会制度不是我擅长的area,乔伊。”
“不擅长刚好。我需要不成熟的意见来帮我扩宽思路。”
乔伊飞快地说:
“在我的社交圈里,你不仅学历最低,知识面也最狭窄,正是我的最佳人选。”
……完全没觉得被夸了。
“你想问的是哪种动物的配种制度?”
“人类。”
“……”
除了生物学家、分类学家和乔伊,其他的研究者似乎不爱把人类看作动物。
“世界上只有百分之九的哺乳动物是一夫一妻制。”
李文森思索了一会儿:
“我还是用猫鼬打比方吧,猫鼬是一夫一妻制里的代表性物种,每只妻子只有一只丈夫,丈夫也只得一位妻子,但这并不意味母猫鼬不出轨,公猫鼬不寻欢,所以说起来,和多配制没有本质上的区……”
“哦,文森。”
乔伊打断她:
“不要从自然科学的角度来分析这个问题。”
“那从哪个角度?”
“社会学——恋爱、婚姻、家庭,或许还有生育。”
他黑色的皮鞋在一朵白色小野花前停顿了一下:
“这些,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
李文森的注意力已经转回手机屏幕:
“人类如果不结婚,地球上有一半人会失业。看看这整个过程创造了多少工作岗位,妇科、结婚登记处、离婚登记处、家庭纠纷调查司、重案六组、法医……哦,还有精神病院。”
乔伊:“……”
“你别露出这个表情,八成的精神病来自家庭关系不合,三成的谋杀案来自情变。”
“我在和你谈论爱情和婚姻,李文森,意思已经明摆在这里。”
乔伊盯着她的侧脸:
“你就只能联想到谋杀和精神病?”
“哪里。”
李文森飞快地打着字:
“我不是还联想到离婚登记处了么。”
乔伊:“……”
小径通往山顶。
远远的,已经可以看见繁花掩映间,他们小小的老式公寓。
水珠从青翠到不可思议的常绿阔叶上滑落,在青苔石子上溅起小小的水花,淹没了一只正想翻过“山丘”的阿根廷蚂蚁。
乔伊松开手里的芦苇:
“鉴于你过于低下的理解力,我换个方式问。”
他矜持着盯着一株野丁香:
“假如,两只成年猫鼬打算结伴翻过安第斯山脉,而在这期间,一只猫鼬对另外一只猫鼬产生了好感……或者说从第一面开始就抱有好感,你觉得另外一只猫鼬会怎么处理?”
……猫鼬翻越安第斯山脉?
“你话里话外一直暗示我,想问的绝不是‘一夫一妻制’。”
李文森抬起头:
“是不是有谁想向我告白?”
乔伊:“……”
“和安第斯山脉有关的话……我四年前去过安第斯山脉画星象图,当时和我同行的有沈城、曹云山、安迪、凯鲁亚克,和一个自称是俄罗斯沙皇后裔的尼古拉耶夫斯基。”
李文森仰头回忆了一会儿:
“安迪前年做反物质实验时把自己炸死了,凯鲁亚克同年把自己煮死在了水槽里,曹云山内心深爱的人只有太上老君……那么很明显,最后的选项只有两个了,是沈城,还是尼古拉耶夫斯基?”
“都不是。”
乔伊拨开挡在她前方的树枝,以便她低头看手机的时候,也能畅通无阻地通过:
“但假设这个尼古拉耶夫斯基是你的朋友,有一天他忽然对你说,他对你抱有正常人口中所谓的‘人与人之间的强烈倾慕’,并想稍微改变一下你们之间的社会关系类型,寻求一种更为深刻的,精神上或生理上的共鸣……你会怎么做?”
李文森:“我会打死他。”
乔伊:“……”
李文森:“打不死就绝交。”
乔伊:“……”
李文森:“居然敢用这种被柏拉图批判到尘埃里的庸俗情感来玷污我的神圣友谊,简直不可原谅。”
乔伊:“……”
李文森:“还有,所谓‘人与人之间的强烈倾慕’,就是词条里对‘爱慕’的字面解释。你直接说‘爱慕’两个字就可以了,我们说话能不能不这么累?”
“……”
乔伊终于意识到,他企图让李文森透露自己感情观的行为,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
“我认识的人很多,但称得上熟悉的不多,算起来,也就是沈城、曹云山、几个学术上的朋友,和你,乔伊。”
李文森小姐低着头,一遍一遍地编辑短信,又删除。
“如果以上那几个都不是的话,那么,我只能想到一个可能性。”
她手指顿了顿,随即,轻轻按下“发送键”。
内容仍是她最初编辑的那三个字——
你好吗?
……
合欢小小的、绒球一般的粉色花朵,密密地盛开在乔伊头顶。
他盯着文森的脸。
他轻而易举地被这个女孩口中的“一个可能性”扰乱了心绪,甚至没有注意到,一只蚂蚁正顺着一株芦苇,爬上他的手指。
“什么可能性?”
“是不是你……”
李文森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她拿起手机。
于是她的话,就在这个关键的地方,停顿了一秒。
被雨打落在树干上的地香花崖豆花瓣已经干了,正随着微风一片一片地落下。
小径一路走来,奶白色的小圆花瓣,铺满她清瘦的肩膀。
是不是你……
在这未完结的半句话之后,她会说什么?
是不是你想改变我们之间的社会关系类型,是不是你想寻求更深的共鸣,是不是你不再满足于朋友的距离。
是不是你……爱慕我?
……
乔伊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那一秒钟,漫长得仿佛春天都要过去,漫长得连枝头上那些青翠到浓稠的丁香花叶子,都纷纷枯萎,凋落下来。
只是,他刚刚启唇,想说出“是我”两个字,就听李文森接着道:
“是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