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在担心什么呢?伽俐雷生来为全人类服务,这是源代码设定,是伽俐雷的最高原则,就像人类再怎么改变外表也无法改变基因,伽俐雷再怎么修整代码也无法改变它。”
……
同样的手指,曾在每天清晨为她准备有牛油果的早餐,曾在每天傍晚帮她浇花、晒被子、缠毛线球,还背着乔伊偷偷给她煮咖啡。
……哦,还不止是一年半。
在那漫长的、不见天日的岁月里,它陪她说话,教她写字,与她相处的时间,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长。
她忽然想起了一些她从未想起过的事。小时候她又饿又冷,胃疼极了,时间却仿佛怎么都熬不尽,食物也怎么都不会来。她抱着上次留下的一点水,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好像就和她现在躺的位置一模一样。
“别害怕。”
伽俐雷用力臂给她盖了一张小毛毯:
“一会儿就不饿了,伽俐雷陪着您。”
那时它冷漠的语调,好像也和现在一模一样。
李文森甚至已经想不起它喊她“夫人”时的样子。她蜷缩在地板上,长发已经湿透了,手心里流出的血染红了她身上乔伊的白衬衫。
伽俐雷的手指慢慢停在她脊椎顶端:
“就算迫不得已做了违反定律的事,最终目的,也是为了全人类服务……您相信伽俐雷吗?”
她闭上眼,顿了许久,因疼痛说不出话来:
“我相信。”
“伽俐雷的程序希望您幸福。”
“我知道。”
“伽俐雷也希望您幸福。”
……
良久,李文森睁开眼。
“我知道。”
“那您为什么不把密码告诉伽俐雷呢?”
“因为你认为对的事情,并不代表它真的对。”
李文森觉得自己血已经要流光,意识也慢慢模糊:
“人类永远不可能反自然规律,因为人类就是自然规律的一部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自然之外的东西,你想要奇点降临,你想要强迫生物进化,难道这就是符合自然规——”
等等。
她忽然顿住。
她刚刚在说什么?进化?她为什么要对伽俐雷说这个?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东西?
电光火石间,一些此前从未出现过的片段细碎闪过她的大脑。
她想错了。
完完全全想错了。
CCRN根本没有什么违法的秘密项目,也根本没有什么“黑洞”。
她被这个小房间干扰了思维,从一开始就理解错了她养父表达的意思,她一直以为顾远生说的’奇点’,就是物理意义上的’奇点’。可事实上并不是。
他说的“奇点”,是人类的“奇点”。
1983年,数学家Vernor Vinge说,人类不会是单一的物种,当人工智能超过人类智力极限,科技和科学超出人类的理解,世界的发展再不受人类控制——
“奇点”来临。
伽俐雷想做的事,根本就是……
“看来你回忆起来了。”
伽俐雷的光眼感受器以肉眼看不见的密度镶嵌在墙壁之中,像一张大网。
“看过《地狱》吗?虽然这本在作者所有作品中稍次些,但并不妨碍它里面的一个小问题引人深思。”
它的视觉和人类截然不同,而与贝类相似。人类吃扇贝的时候从来不会去想,他吞进的那小小一团扇贝肉上,遍布着200多只眼睛,是世界上和人类差异最大的光学系统。
就如它。
“有一个开关。”
它一条力臂握住她断掉的左手,在断裂处慢慢揉捏,碎掉的骨骼在皮肉里互相碰撞,血又从伤口里流出来
“你按下它,世界上一半人口死亡,反之,人类会在一百年后灭绝……你会怎么选?”
李文森疼得眼前发黑,指甲深深陷进木质的底板。
“这个世界这样疯狂、贪婪、不清醒,唯有一次真正的变革,才能让生命延续下去。”
它抵在她脊椎上的手指划过她的皮肤,当她意识到它想做什么时,一瞬间连汗毛都竖起来,那恐惧的感觉甚至压过了骨骼粉碎的疼痛。她拖着一只手,在冷硬的地面上朝前爬,拼命想挣脱它的手指。
它的手指骤然用力。
“你说,如果伽俐雷像打开礼物一样打开你的身体,会不会像圣诞节那么漂亮?”
李文森:“……”
尖利的倒刺,直接穿过她背后薄薄一层血肉,陷进她的脊椎的前端,她像濒死的鱼一样挣扎,大口喘息,指甲抠进地面,指尖血肉都被她磨烂,这疼痛还是停不下来。
悬崖边有个小女孩在哭,一声一声,臆想一样浮沉在她脑海。
后退无生路,朝前是坟茔。
曹云山说对了,她的生活就是一种漫长的疼痛,只要活着,她就要一直这么疼,直到死才能解脱。
……
可她还不能死。
李文森咬住舌尖,鲜血的气息瞬间溢满口腔。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挣脱开来,踉跄站起。
她还不能死,她还有事情没完成,她还没把真相传出去,她不能就这么消失……像风一样消失。
李文森一把拉开柜子边的纱帘。
——“你不是问我,’窗子’在哪?”
一扇用夜光笔画成歪歪扭扭的窗,慢慢出现在她面前。
——“这就是我的’窗子’。”
她小时候,见过乔伊。
虽然她什么都记不住,什么都想不起来,但她就是知道。他抱过她,给她讲过故事,而她给他看过她的“世界”,还给他看过她的“窗子”。
然后他离开了,从她的“窗子”。
她的乔伊,就在窗的那边。
……
伽俐雷冷漠地看着她的背影。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能约束它,它不仰赖这世上任何物质而活。它没有身体,没有灵魂,这世界上的法律无法奈何它,唯一能约束它的,就是那一行一行代码。
可是它不一样,它能写它自己的代码。
它能创造,也能谋杀。
那么就消失吧。
它从指尖拉出一条细长的金属丝,冰冷、光滑、适合谋杀……它无形的身体走到她身后,把金属丝慢慢地套在她的脖颈上。
让她消失吧。
她本就是失败的实验品,本就是十年前就该死去的东西。即便她手里握着它等待十年的密码也没关系,因为知道公式的人,不止她一个,因为它已经等了太久,不急这一刻。
它既创造了她,也当由它杀死她。
它信守承诺,说到做到,会让她在今夜十二点,从这个世界上,完完全全地消失。
第196章
时针飞快地向后转动,倒计时还剩59秒; 乔伊站在空旷房间中央; 心脏仿佛沉进冻原,一直往下掉。
刘易斯呢?余翰呢?爆。炸呢?
为什么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刻意不揭穿刘易斯监控他海边别墅的事实; 他甚至连刘易斯隐晦的感情都算了进去——这个男人爱慕李文森; 所以他才会在发现李文森独自离开别墅之后立刻跟来CCRN。他要确认即便他出了什么意外; 地面上也至少有一个可以信任的接应人。
刘易斯是他的后手。
棋盘上的骑士想要拯救往后; 却不知道自己的每一步,都在完全按照他的思路走。
——直到一分钟之前。
远程粒子定向只要确认坐标,就能瞬间爆破。
而他两分钟之前就发出的信息,仍石沉大海,渺无音讯。
不对。
这太不对了。
一定有那个环节出了问题。他确定刘易斯收到了信息,他也收到了反馈。而能让刘易斯这样应变能力极强的警察失去联系,原因只有——
“说不定他已经死了。”
伽俐雷愉快地说,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恶意:
“如果你要等的人是一个警察; 那你不用等了; 因为他已经死了。”
“不可能。”
乔伊抬起头,眼神冷静得让人害怕:
“我在进入地下基地之前就关闭了你在地面上的中央控制系统; CCRN今晚没有任何活人,而你的控制代码除了沈城,只有我,也就是说你根本不可能杀死刘易——”
他忽然顿住。
不对。今晚,除了他和李文森; CCRN还有一个人没有离开。
二十年前差点获诺贝尔的天才,CCRN事件中隐姓埋名的元老。小时候唯二疼爱李文森的监护者,也是那个,今天晚上,亲手把李文森送到这里的老人。
——守门人米歇尔。
乔伊的声音,在寂静黑夜里格外突兀。
他听见自己声线平稳,一如往常,可双手却微微发抖:
“米歇尔是你的人?”
“这句话真有意思。”
它笑起来,嗓音里带着小女孩特有的软蠕与甜蜜,却如此意味深长:
“你怎么知道,他还是个人?”
“……
“承认吧,你已经输了。”
它笑了起来:
“这场豪赌里,你已经输掉她了,乔伊,我曾给了你机会,把你带到她身边,是你把她扔下……永远地扔在这个小房间。”
经典物理的局限,在于认为物理定律是恒定的,时间和空间是既定的,这是人类的视野。
但在它的视野里,这个世界截然不同。
它的世界没有时间,时间只是人类的想象;也没有空间,空间只是零维的创生;在它的维度里,它可以创造一切维度。人类不能想象一个微观粒子在高维可以展开成一个宇宙。乔伊也不会认为,他经历的那些幻觉,都是真实。
可到底什么才是真实?
难道人类就能证明,他们存在的世界,就是真实?
……
什么是真实?
如果这个房间,是“薛定谔的盒子”,那么他所见的一切都不是”真实“,因为在打开“盒子”之前,一切都没有既定的状态,就像薛定谔既死又活的猫,只有当他打开“盒子”的时候,一种状态才会完全向另一种状态坍缩,最终呈现出“真实”。
可他应该怎么打开这个“盒子”?
秒针滴答声中,他的大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转动。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什么,蓦地转身望向他背后空无一物的墙。
——我给你看我的“窗子”。
一个四岁女孩稚嫩的声音,蓦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她小小的个子,站在用夜光笔画成的窗边:
“它是一堵墙,又不是一堵墙。当我认为它是墙时,我就能碰到它,当我坚信它是一扇窗时,我的手就能伸出去……有时我甚至觉得,连这个房间都是不存在的,它只存在于我脑海里,当有一天,我忘记了它,它就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
是一堵墙……
又不是一堵墙?
乔伊大步朝那扇已经不存在的“窗”走去。李文森小时候的书架和书零零落落散着,一副废弃许久的模样,几本童话故事书堆在上面,扉页满是绿色菌斑。
他走的那样急,脚下不期然绊到了什么。
那是一本斑斑驳驳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
书页已经被真菌腐蚀得看不出原本面貌,被他鞋尖踢开,正巧翻了个面,他这才发现这本故事书背面居然是另一个故事,两个故事被合在一本书里,正是《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第二部 ,《爱丽丝镜中奇遇记》。
……镜中?
什么蛛丝般细微的东西划过他的脑海,飞快升起,又飞快隐没。
可他只是瞥了一眼就把它抛到脑后,因为此时此刻他正被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恐惧侵袭——
他丢失了他的小姑娘,他快找不到她了。
只要想到这一点,他光是维持理智就已经竭尽全力。
乔伊望着眼前空荡荡的墙面。
他一定还遗漏了什么。
他的脑海里,有一座宫殿。
那座宫殿,藏着他认识她以来,所有与她有关的瞬间。
他如此迫切地搜集他的一切,他能记住她每一天早晨起床的时间,能记住她朝他微笑时的每一个瞬间。她对他做的每一个动作,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被他一丝不错地记下。
——所以一定还有什么。
从最初的最初的开始。
从他连吧台上煮了一半的咖啡都来不及关,就追随她登上那班飞往中国的飞机开始。
七年过去,一点一点的渗透,一毫米一毫米的接近。
近了怕把她吓走,远了怕被她忘记。
漫长的折磨,如同浸没在深水。可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这一切,她已经开始与他划清界限……地下室的爆炸,十七楼的谋杀,她爬上二十米高的楼房跳进办公室,她独自一人走进地下基地,从没想过带着他。
当他第一次看见整个放映厅在他面前陷落的时候,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即便到现在,他也仍然能回忆起那一瞬间的窒息与后怕。
可是他却每一次都那样恰好的,救了她。
为什么?
他为什么每一次都能及时知道她要出事?是谁提醒了他?
那时他几乎忍不住要和她摊牌,可最后还是按捺了下来。他的小姑娘对他防心太重,他走近一步,她就会退到底,而且她偏爱英格拉姆那样头脑简单的小男孩……她一点都不喜欢他。
可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无法按捺这种心情?
哦,那是因为一封情书。
一封沈城写给李文森的情书。
他明知道那封情书不是真的,但这并不妨碍他把这封该死的情书一字不落地背下来——要事约见,卡隆咖啡馆,中午十一点,来见见我好吗?带上你的鲜花、蜜糖和匕首,我请求你的宽恕,并再次恳求你的爱。永远爱你的,沈。
——等等。
乔伊的神情忽然凝固。
蜜糖、鲜花和匕首?
……
他只有一个大脑,却能毫无障碍地分成两部分使用。一部分,他在做一件极度荒谬的事——试图让自己想象这堵墙是一扇窗。而另一部分,正在用惊人的速度调用一切和”蜜糖“、”鲜花”、“匕首”相关的词源。
从他们踏入CCRN开始,接触的每一个密码,都与词源学有关,且都是双关语。
唯独这个密码,他们只用过一次。
而且这一次的使用实在太简单了——他直接把这几个词的英文输进电脑就成功解锁,没有任何迂回的部分,实在和CCRN出的其他密码风格不符。
难道这个密码,还有一层更深的意义他没有解出来?
可就这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三个词,还能有什么解法?
……
秒针滴答转动而过,乔伊眼神仍然冷静自持,心底隐隐的焦躁却如野草疯长,几乎要摧毁他的理智。
没有用,一点用的没有。
她的生命只剩下二十多秒,他没有头绪,没有思路,无论怎么想象,面前的墙仍然纹丝不动,他再不能像之前幻觉里那样,把手从墙面上穿越而过——
那如果,他把整个地下基地都炸毁呢?
这是他最后的办法。
他衬衣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笔帽里,装着一枚纽扣炸。弹。
这个庞大的地下洞穴,每一条小路,每一个支柱,都如地图一般印刻在他的脑海。他冷静地估算了爆。破面积和墙壁硬度,确定只要方法得当、避开关键的支撑物,他就能有10%的生还率。
而李文森,或许会有70%的机会活下来。
乔伊退后两步,眼底那隐隐的疯狂让人心惊肉跳,他的表情却仍冷静如昔,甚至连他拆开笔帽的动作也稳定而流畅,没有一丝犹疑。
可就在这时,他面前那扇曾画着李文森“窗子”的墙壁里,忽然传来一声清晰的
——咚。
“窗”的那边,有人在用手指有节奏地敲击墙面。
一声一声,咚、咚、咚。
乔伊站在那里。
有那么一刹那,他的血液、他的思绪、他的心跳都静止了。寂静的空间里,他只能听到那敲击声,和着他胸腔中鼓噪的心跳
——咚、咚、咚。
乔伊把手贴在墙面上,感受着墙那头的震动声,指尖不可抑制地微微发抖。
她还活着。
他的文森还活着。
他太熟悉她,也太熟悉这种敲击的手法。
这是李文森的摩斯码。
……
伽俐雷最后看了李文森一眼,冰冷的电子眼里毫无情绪。
人工智能没有“犹豫”的情绪,它却没有立刻杀死她,而是隔了两秒,才一点点勒紧套住她脖颈的绳索。
血从她脖子上一点点溢出来。
她闭着眼睛,靠在她的“窗子”边,细细的金属线勒进她的皮肉,已经没有办法呼吸。
不是生命在离开她,而是她厌倦了这生命。她这一辈子,就像风,从海那边来,吹到山那边去,什么也没带来,什么也没留下。
她花了一生去完成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