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爬下了楼梯,抱着怀里又脏又破的枕头缓缓蹲在一边,咬着手指,定定地望着家里来的陌生人。
温锦懿蹙了一下眉,低声说,“阿褚,上楼看看还有没有人。”
阿褚领了话,飞快的沿着楼梯爬了上去,没一会儿便跳了下来,“有一具死了几日的尸体,看样子是个女人。”
温锦懿缓步来到那小孩面前,缓缓蹲下身子,迟疑了一下,慢慢挑开她覆盖在脸上的凌乱头发,满脸的污垢,细细辨识,竟是一个小姑娘,应是母亲或者姐姐死去多日,这孩子饥饿难耐,以至于看到陌生人都不晓得害怕,真真的是饿的前胸贴后背,双颊凹陷,额头突出,看着分外怪异,那小胳膊乍一看像根火柴棍似得,全身黢黑。
见着温锦懿蹲在她面前。
小姑娘怯怯的将脏兮兮的手伸了出去,问他要吃的。
温锦懿目光微沉,他历来喜欢小孩子,含了莫名的慈悲,孩子伸出手的这一幕,似是触动了他心底的某根弦,他唇角的笑容温柔的绽放,眸光一闪,说,“阿褚,我不想死了。”
莫名的就不想死了,不想让这个小家伙就这么死了。
阿褚怔了一下。
门外的大炮缓缓推进,轰隆隆的声音传来,似是将炮车推至正对门口的位置,只要放一炮,便能瞬间摧毁整座民宅,威力是手榴弹不能比的。
“你们一共带了几颗榴弹。”温锦懿忽然问道。
阿褚摸了摸腰间,“我这里有四枚,还没有用过。”他困惑的看着温锦懿,难道还有其他办法?仅靠这些榴弹根本不够用,外面有速射炮,有上百士兵和步枪,这是以卵击石。
另外四个杀手依次说,“两个。”
“四个。”
“四个。”
“两个。”
温锦懿眉梢一扬,“够了。”他站起身,“阿褚的四颗榴弹集中12点钟速射炮的方位,龙五和龙六的榴弹集中9点钟的棚户方位,龙三的榴弹往右侧15点钟的方位扔,龙四的榴弹集中扔向蒋寒洲14点的方位。”
“是!”屋内的人似是看到了生机,目光烁烁的沉声应对。
阿褚仍然有些不解,哪怕这些炸弹都扔出去,榴弹的威力太小,一个萝卜炸个坑儿,若是扔在民宅上,顶多把楼板炸了洞,完全摧毁不掉外面满城静待的庄严士兵。
屋外的速射炮装弹完毕,所有的士兵同一时间端起了枪,大雪簌簌阻隔的庄严的士兵和林立的屋脊之间。
蒋寒洲缓缓眯起眼睛,抬起手,沉沉说了一个“放”字的时候。
屋内的温锦懿同时说了一个“放”字。于是躲在阁楼里的阿褚忽然从楼顶的橱窗里向着速射炮的炮手扔下了一枚榴弹,紧跟着又两枚榴弹轰炸在速射炮的炮身和周围。
另外四名杀手均按照温锦懿的吩咐在同一时间将榴弹扔向了左右两侧的巷子,轰炸在那些棚户们的屋顶上。
“轰”的一声,爆炸声四起,冲天的火光里,温锦懿猛的将那名瘦弱的孩子护进了怀里。
绵延的棚户区几乎在同时,陷入了地动山摇的火海之中,不同方位的地方齐齐爆炸,原本列队布阵的士兵纷纷向两侧扑倒,速射炮的炮手被炸死,炮口偏移了原来的方向,那威力巨猛的一炮堪堪在棚户区的屋檐一角爆炸,顿时摧毁了温锦懿所在的半数民宅,似是被大刀砍切而过,这间棚户只剩下空荡荡的三个屋角,屋内的一切呈现在冲天的红光之中。
汪洋火海燃烧在雪夜里,似是连雪花都被燃烧起来,在空气中尽情的肆虐蔓延。
有男声从燃烧的火光中传来,“轰炸机来了!日本人的轰炸机来了!”
这一声大喝一石激起千层浪,老百姓们尖叫惊慌的从被榴弹袭击的屋内涌出。
“啊啊啊,打仗啦,打仗啦,轰炸机来啦!日本鬼子杀人啦,大家快跑啊。”惊叫声连连,左右两侧的棚户们纷纷从屋内跑了出来。
有人带头尖叫喊话,便有人附和,夜里越来越多的寻常百姓跑出了家门,在巷子里横冲直撞,撞散了林立的士兵,让现场混乱至极。
那些前一刻故意扔出来的榴弹不仅轰炸了老百姓的棚户区,将百姓从房子里逼出来。
也在同一时间扔向了蒋寒洲的方位,蒋寒洲凝眉忽的向一旁避开,身后的大尉将领同样向一旁扑去。
爆炸的尘土甚嚣尘上,老百姓更加混乱了,狂奔在官兵的眼前,被那些黑洞洞的枪口吓得更加疯狂,场面俨然有失控的征兆,加上大量的棚户区老百姓冲出来扰乱了视线,士兵们原有的队形被撞散。
扔向蒋寒洲的榴弹俨然拖延了他发号施令的时间,当蒋寒洲从尘土中暴怒的站起身时,便见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老百姓失控了。
虽然温锦懿所在的棚户被炸毁了一大半,可没有完全摧毁,蒋寒洲沉了目,低喝,“步兵收枪,不得伤及无辜群众,全方位包围,不放枪,堵死!不得放过任何一个从屋内出来的人,速射炮准备,目标十二点钟方向,放!”
“轰隆”一声,温锦懿所在的棚户民宅瞬间被夷为平地,奔腾的团火冲上半空,暗夜被照亮如白昼。
老百姓的尖叫声更大了,哭声,惨叫声,求救声充斥在耳边,无论是巷子里,还是整条主干道的长街,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冲出房子逃命,毕竟在她们的认知里,轰炸机一来,可瞬间将夷平整栋住宅楼。
那些住在其他街道的百姓们听见棚户区这边的动静,战战兢兢的披衣起身,站在窗前,吓丢了魂儿。
蒋寒洲面色阴沉的厉害,直觉告诉他,温锦懿已经不在这间民宅里了,刚刚的情况太过混乱,百姓冲撞了阵营,那么他们混入其中逃走的可能性最大。
冰冷的伫立了许久,蒋寒洲沉沉低喝了两个字,“收枪!”
此时,一直站在旁边观演的大尉缓步上前,操着蹩脚的中文,“在我看来,蒋督统太过妇人之仁,这种时候,应该展开大规模的扫射,只要将这些破坏秩序的百姓全部击杀,那便能将那名红匪斩杀当下。”
话音落地,主干道被关东兵拦截驻守的地方立刻传来枪响声,这意味着关东兵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看见有老百姓试图逃离这条街道,立刻击毙。
如若事态演变至此,这便成了赤裸裸的屠杀!
蒋寒洲披着军大衣立在原地,听见枪声,眼底顷刻间翻涌起怒意,面色变得铁青,他大喝一声,“子龙!”
赵子龙立刻带着大量的伪军往主干道的方向奔去,穿过长长的巷子,赵子龙带着兵忽然向着街道两头的关东兵端起枪来,赵子龙低喝道:“对面的兄弟,少佐没有下屠杀令,请立刻收枪!”
主干道的南北街道尽头,皆有关东兵围堵,中间则站着分庭抗礼的伪军,端着枪一波人向着北边街道尽头,一拨人向着南边街道尽头,赵子龙站在中间。
被两军围堵在中央的百姓抱头蹲在地上,哆哆嗦嗦的哭泣。
关东小兵见伪军竟敢跟他们对抗,两军端着枪对垒,一瞬间枪声戛然而止,谁都不敢再放枪,似是在确认情况。
第二百七十四章:要帅一点的
仍有少数百姓沿着巷子跌跌撞撞的跑,赵子龙高喝一声,“所有人原地趴下,不要随意走动,没有发生战事,我们只是来抓红匪,再说一遍,所有人原地趴下,不要随意走动!我们是来维稳保护大家安全的!”说完,他抬起手臂向天开了一枪。
零散的百姓听见主干道传来的声音,尖叫一声,终于在四通八达的道子里蹲下身子,混乱的场面终于彻底稳定下来。
听见枪声停止了,大尉来到蒋寒洲面前,轻蔑的冷笑一声,“我一直不懂少佐为什么要重用一个中国人,如今看来,却是少佐错了,中国人自是袒护中国人,连群蝼蚁都不敢杀,如何能与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士比肩。”
蒋寒洲站在断壁残垣的火光前,脸色的怒意顷刻间便散了去,他淡了眉眼,犀利的盯着大尉军官,“为什么不能放枪,一、少佐没有下屠杀令,倘若你我今日做了,消息传至少佐那里可有不妥?若是被国内的报社大肆报道,这将成为全国性议论的话题事件,你能保证屠杀行为给少佐带来的是功勋还是抹黑,眼下是建设满洲国促进大东亚共荣的关键时期,若是屠杀行为遭到社会各界谴责,破坏局势平衡,被大佐怪罪下来,这个责任你来承担,还是让少佐承担。二、你能保证你杀的那些人里面有你想要的人?我与你赌一赌,那群人中,绝不会有温锦懿,他亦不会混入百姓之中随波逐流,他是靠脑子吃饭的人,自是知道哪种退路最安全。三、格格在温锦懿手上,倘若被误杀,丢了这份功勋,大尉担待得起吗?”
大尉军官精明的眼光在蒋寒洲面前迂回,于是他转步往主干道的方向走去,当真让人一一翻过那些抱头的百姓查看,查看了很久,小兵走上前,用日语回复了一句。
大尉军官这才看向蒋寒洲,“今日放走了红匪,归咎责任是蒋督统太过宅心仁厚,倘若想要取得功勋和荣耀,蒋督统还需抛开杂念,才配与我们比肩。”言罢,他一挥手,便带着关东兵整齐划一的撤出了整条长街。
赵子龙安抚了那些百姓,将他们遣散,大致查看了一下伤亡,面色凝重的走过来,“死了十几个无辜百姓,受伤三十余人,我们的人两死八伤。”他拿过一件残缺的染血军装,“在那间棚户里只找到了这件烧了一大半的军服和一具杀手尸体,一个女性尸体,看来温锦懿逃脱无疑。”
蒋寒洲脸上沉着怒意,半晌没有说话,大概是怒极了,耗费了这么大的精力,还是让那个男人脱身了,怒意让他倨傲的下颚越绷越紧,他恨不能亲手将温锦懿片片凌迟,让这个伤害云儿的男人彻彻底底的消失,抹杀的干干净净,践踏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大雪落满肩头,染白了他的碎发,他按耐下翻涌的怒气,半晌不言语。
赵子龙提醒道:“督统,接下来怎么办?要把这些受伤的群众送去医院吗?”
蒋寒洲冷笑,“我若送了,可不就闹出天大的笑话了么?暗中联系红十字会,让他们来收拾烂摊子,必要的时候,提供物资支持。”
“是。”
这一夜的事情,被关东军部很快的按压了下来,第二日一早,除了留下的满目疮痍,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派风平浪静的太平,唯有夜间听见炮火之声的老百姓依然战战兢兢的生活在这座小城的角角落落。
蒋寒洲处理完这边的事情,连夜赶至医院,山田做了一夜的手术,第二天凌晨从手术室推了出来,推出来的时候,他是清醒地,一把抓住蒋寒洲的胳膊,狰狞道:“抓到那个男人了吗?”
蒋寒洲颔首,“让他逃了。”
山田用力推了一掌蒋寒洲,“废物,一群废物!”
担架被抬进病房,山田转移到了病床上,他目滋欲裂,那个男人……那个姓温的男人……居然断了他的子孙……断了他的命根子……他的拳头用力捶打在床边,怒的满面猪肝色,“百合,百合!”
百合赶紧走进去,“少佐。”
“你来把昨晚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跟我讲一遍,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山田喘着粗气,眼里迸发浓烈的杀意。
蒋寒洲刚走至病房门口,忽然收了步子,转步站在门边,静听百合低声的叙述。
提及蒋寒洲的部分,百合这次一反常态,几乎一边倒的力挺蒋寒洲舍命搭救山田,为追回格格将温锦懿逼入了棚户区,最终因场面失控被温锦懿金蝉脱壳。
蒋寒洲默默听着,唇角忽然一勾,不枉他在百乐门救了百合一命,到底是派的上用场的,手术室的主刀医生经过蒋寒洲身边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两人淡淡交流了眼神,各自转目。
山田喘着粗气听着,他晓得百合一向跟蒋寒洲水火不容,此刻听她对蒋寒洲的描述,便打消了心底些许的疑虑,虽如此,却依旧暴怒的锤着床,“那些人怎么会混进军中!军中编制严苛,纪律森严,怎么会混入军中!是谁帮他们进来的!去把重光给我叫来!叫来!”
百合颔首,快步出了病房。
蒋寒洲早已转步闪身进了旁边一间病房内。
那名叫重光的大尉很快的来到山田的病房,正是昨晚跟随蒋寒洲出现在棚户区的士官,山田咆哮的声音传来,他似是砸了什么东西,屋内一片肃穆混乱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蒋寒洲待那边安静了下来,这才缓步往山田的病房去了,乍一见百合和重光僵硬难看的脸,他低眉,恭顺的来到山田面前,颔首道:“蒋某人未能保住格格,任凭少佐责罚。”
山田冲重光发了一通脾气后,犹自情绪激动,他作为男人的标志就这么被人给咔嚓了,只想到这一点就让他暴怒的抓狂,他用力抓着床单,脸上青筋乍起,“登报,登报,通缉,致电大佐,温锦懿为红匪骨干,危险分子,全国通缉,全国通缉!”
百合和蒋寒洲同时应声,“是。”
山田激动了很久,才缓缓转动眼珠看向蒋寒洲,粗声说,“蒋督统这次做的很好,虽说丢了格格,但情有可原,我给督统将功赎罪的机会,把格格给我找回来。”
蒋寒洲低眉,“是。”
“至于重光。”山田愤怒的看向大尉将领,“若非我亲口传令,以后不得擅自行动,让百合代替你排查士兵人员编制!看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混进来!”
重光眉间阴了阴,百合是什么身份,不过跟日内一样是司务长的军职,负责军队里伙食、住宿、还有军中财务等大小事宜,皆是后勤日常生活方面。百合甚至连司务长都不是,只是一个中士军曹罢了,不过是受山田亲睐,近身负责文职,有什么能耐替他排查人员编制。
重光一时间没有应声。
山田猩红了眼睛缓缓看向重光。
那是杀人者的眼神,重光猛然低下头去,心里咯噔一声,颔首,“是。”
闹出的巨大乱子花了将近一个星期才平息所有动荡的苗头,原本计划下个月让蒋寒洲与百合共同押送粮草物资去往奉天,却因山田重伤的事暂时搁浅,据传言称大佐要亲自过来审查这批粮草质量,所有的事情都不明朗,山田不再提,蒋寒洲便无动作,这一周时间,他安分守己的活动在军部与医院之间,未曾回过一趟蒋府,忠心耿耿的样子让山田心头的气和疑虑渐渐消散了。
他是在一周后的一个深夜回到蒋府的,蒋府内关东兵早已撤去,对他也不再监视,这间阔朗的府邸从内到外安插的都是他的人,为了掩人耳目,他派人传话,叫茉莉招摇过市的来蒋府过夜。
听说他回府了,茉莉担心了好些日子的心终于有了着落,这男人可不能出什么岔子,她下半生的宝可都押他身上了。她在方管家的陪同下落脚鼎书阁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蒋寒洲回来,蒋寒洲穿了一件黑色立领风衣,外披一件厚实的军大衣,满身风雪,军靴一踏进书房,便携进了严冬的寒气。
茉莉一身驼色旗袍,罩白色坎肩,外套羊毛白裙袍,肉色丝袜在夜间格外的诱惑,长发波浪般披在脑后,她坐在暖炉旁端详一件玉如意,看见蒋寒洲完好无损的回来,连忙将那柄从蒋寒洲书桌上拿来的价值连城的玉如意揣进了怀里,起身,“我听说山田被温家少爷咔嚓了?”
蒋寒洲“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