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老夫人刁眉轻轻动了一下。
“咱家现在有大仇家吗?”
蒋老夫人没想到他话题忽然转变的这么快,见他没有追究,怔了一下,缓步来到蒋寒洲身边坐下,“明面儿上的仇家拢共就那几家,但还没有本事作到咱们头上来,这件事有什么古怪?”
蒋寒洲没有言语,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沉,“妈,咱们把丫鬟都遣了,旁亲也都散些钱财安置,老宅和新城的房子也卖了吧。”
蒋老夫人猛地一震,忽然从椅子上站起身,难以置信的看着蒋寒洲。
蒋寒洲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宅子大了什么妖都出,咱们换个地儿住,一个厨子,一个茶水丫鬟,两个粗使丫鬟便成了……”
不等他说完,蒋老夫喝一声,“胡闹!你太爷、爷爷和你爹打下来的江山根基,也算是咱们祖上传下来的,你要让这些断送在我手里吗?让我被列祖列宗耻笑吗?连个祖宅都保不住,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让外面那些个门户怎么笑话咱们?”
蒋寒洲若有所思道:“咱家出现了一个劲敌,那人布了一个局,究竟这局有多大,儿子还没看明白,唯有减少让他抓住把柄的机会,才能寻得应对的时机,丫鬟下人人多嘴杂……”
“这不是你散了家财,卖掉老宅的理由!你要想卖掉宅子,就等我死了再说!”蒋老夫人难得的情绪激动起来,卖掉老宅是十分不吉利的做法,那代表着树倒猢狲散,列祖列宗不容的悖逆行为!
蒋寒洲喝了口茶,从容的沉:“咱家人丁稀疏,不比旁的门户枝繁叶茂,院院丰腴,户户有亲有戚协理,这宅子算是县城最大的门户了,细细算来,有十几进院落,清末时是县太爷的居所,儿子以为,咱们的房子太多太大,人丁奚落不居,您有力所不能及之时,儿子忙于外无暇顾内,便给了暗中的敌人太多可趁之机。”他微微蹙眉,分析道:“无暇顾及,无戚协理,穴所多而不居是为散财,倘若那暗处的敌人想陷害咱们,随便往咱们空置的宅子里放点什么东西,您觉得儿子怎么洗脱这嫌疑呢?奉天,县政府,还有山田的三边关系,儿子怎么表衷心呢?就算我能够全身而退,您和然儿呢?打蛇七寸,戳人软肋,您便是我的软肋。”
“这房子咱们住了几十年了,他什么时候陷害不成,现在来陷害,寒儿,你给妈一个可以信服的理由,究竟是你为了那艾停云抱不平,还是为了这个家!”蒋老夫人犹自满腔怒气。
蒋寒洲面色淡淡的冷意,声音愈发低沉缓慢,“为什么是现在,因为局势走到这一步了。”
时机到了?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蒋老夫人猛的一颤,大的时局她不懂,也从来没想过这一点,她只晓得这宅子是她的天,这祖宗家业是她的命,可是从寒儿的角度来看,时局竟凶险到这个地步了么?政敌?倭寇?什么暗处的仇家竟能做到这个份儿上,让他的寒儿都无计可施?
缓了许久,她终于回过了神,极力找回理智问了句,“那暗处的敌人是政敌?”
蒋寒洲缓缓摇头,“政敌对我未必那么知根知底,而这个人做事稳、准、狠,他给我的每一击都是致命的,儿子几乎抓不到他的把柄和证据,是个十分棘手的狠角。”
只单单从云儿那件事上来看,对方潜伏已久,一夕出手,便轻而易举的斩断了他和母亲还有云儿之间的所有情分,而那人的目的不可能仅仅止步于此,他定有更大的野心和图谋。
蒋老夫人惊骇的看着他,“不是政敌和倭寇?咱们身边还有这么厉害的人,一个把柄都抓不到?”
“不是抓不到把柄,是没有把柄可拿。”蒋寒洲一字一顿道:“外忧内患,在暗中的敌人还没有露出尾巴之前,咱们能做的,只是防患于未然。”
蒋老夫人下意识握紧了蒋寒洲的手,身子止不住的颤抖,她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按捺下心底的震惊,提了一口气说,“依你的意思,当年艾停云一家被灭门的惨案,是不是那个暗处的敌人,从中做了什么手脚?”
蒋寒洲缓缓点头。
蒋老夫人的心狠狠一沉,虽说她乐的见停云落难,可是替人背黑锅这事,她潘明绣从来都不会干,原来从那么早开始,对方就已经开始算计他们家了,究竟是谁?她有些坐立难安,唐婉如?秦贵?杨家还是萧家?究竟是谁?回顾走过的半生,结下的仇怨太多,一时间仿佛谁都有可能是这幕后之人,“寒儿……”她似是有话要说。
蒋寒洲低眉袖子上的一排军扣,慢慢道:“虽说无迹可寻,但儿子多少有些底的。”
蒋老夫人无力的坐在椅子上,当真是她作孽太多,才让人钻了空子么?为了寒儿的前途,她几乎呕心沥血的算计,算到头反而给寒儿生出了这么多凶险的敌人,艾停云还没解决,又出来一个更厉害的……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所以,为了儿子,您愿意卖掉宅子么?”蒋寒洲微微扬了眉梢,含笑看向蒋老夫人。
蒋老夫人从没像现在这样动摇过,那是山崩地裂的颠覆感,寒儿若是没了,要这根基有何用,可是她舍不得啊,一朝朱雀,一朝云泥,她看着这座朱漆碧玉的老宅,目眩许久,缓缓慢慢道:“一个宅子能起什么风浪,寒儿,你这是在惩罚我,罚我拆散了你和艾停云,所以才用这个法子逼我卖掉老宅,遣了丫鬟,让你的母亲备受良心的谴责,让列祖列宗都怪罪于我,怪我败了蒋家,活让人耻笑。”
蒋寒洲笑,“我只是觉着这宅子太大了,危机四伏不说,然儿一个空荡荡的院子,您一个空荡荡的院子,久了生分,换个地儿住个邻间儿,儿子跟您抬头不见低头见,心里踏实,何况,儿子这样爱戴您,何来惩罚呢?我说了,您做什么我都原谅您,不为别的,就为了您是我妈。”
蒋老夫人听他这么说,心中更是羞愧痛楚,忽然流下两行浊泪,她低声喃喃,像是解释,又像是无力的辩解,“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哪怕你现在不明白,以后会明白的,寒儿,妈想你好,你不能这么逼我。”
蒋寒洲反握住她的手,笑道:“儿子想要的,从来都没得到过。得到过的,很快便失去了,我不知这人生怎样才叫好。”
虽是笑着的,可那笑容莫名的让蒋老夫人心疼不已,寒儿的眼底有浓郁的悲意,她的寒儿并不快乐,他不快乐。
蒋老夫人颤抖的双唇,欲言又止,“你不能这么逼我……”
蒋寒洲笑道:“您说哪儿去了,儿子怎么舍得逼您呢。”
蒋老夫人猛地握紧他的手,闭上眼睛,任由泪水肆意的流下,她从没有这么狼狈的哭过,哪怕寒儿他爹走的时候,她亦没有在人前流露过多的悲伤,可是此刻,当亲生儿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话里有话,暗藏机锋的劝说她的时候,她忽然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残忍,那是往昔所做的一切反弹回来的一股疾风将她掀翻在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寒儿这是铁了心的要卖老宅,随便一个风马不相及的理由都能拿来说事,心像是被挖了一个窟窿,凉飕飕的疼,蒋老夫人平复了许久的情绪。
蒋寒洲耐心的等她开口说话。
两人僵持许久,蒋老夫人终于颤颤声问道:“寒儿,你真的不快活么?”
蒋寒洲淡淡笑道:“您失去了我爸,可还快活么?”
蒋老夫人猛地一震,脸色寸寸白了下去,她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很多,心中一直吊着的一口傲气被这句反问瞬间抽走,人骤然干瘪下去,连底气都没有了,蒋老夫人噤声许久,忍在眼底的泪终于在闭目时缓缓划过脸颊,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和挫败感,让她不敢面对蒋寒洲,倘若她所做的一切,并没有让寒儿好过一点,反而给他带来深重的苦难,那她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无论是不是蒋寒洲故意让她认清了这一点,亦或者是她自己忽然顿悟了这一点,放下了芥蒂恩怨,脱去憎恶嫉恨的外衣,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母亲,许久,她喉头上下滚动,转开脸去,闭上眼睛流下泪来,“我不会再为难艾停云,亦不会再干涉你的人生,只有一点。”
蒋寒洲等了一晚上,终于等到了这句话,他淡淡笑道:“您说。”
“善待然儿。”她停顿了一下,“还有,卖掉老宅的事情让我再考虑考虑。”
蒋寒洲应了声,外面秋雨绵软,他走出明华台的时候,隐约可见有闪电划过天空,却没有后续的雷声,滚滚云层自北向南,被风推行。
第一百九十二章:你要等
袁玉然站在月门口,“晚上留家么?”
蒋寒洲说,“回医院。”
第二天一早,蒋寒洲康复出院的消息不胫而走,连着他是日本人的种这件事再一次被人推向了风口浪尖,甚嚣尘上,在这样的动荡里,听说蒋寒洲栽了秦贵,首先是县政府慌了神,说起来蒋寒洲就像是一个定时炸弹,虽然被他们收编却从来不受他们管控,生怕这么一个叛逆的人忽然间就不安分了,如果跟关东军有了什么冲突,县政府那帮人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
而奉天得到蒋寒洲干了秦贵的消息,亦迅速派人来查探虚实,安抚蒋寒洲的情绪,将他所有反常的行为和端倪扼杀在摇篮里,上面不准他动,坚决不能动,不容许他有一丁点对抗关东军的暴力倾向,以保锦县自卫军与关东军和平共处。
于是这些日子,县政府的老家伙们轮番地给蒋寒洲上政治课,有时候一说就是一整天,苦口婆心的架势快赶上锦县街头巷尾的裹脚老太太了。
不仅如此,奉天为了更好的稳定蒋寒洲,特意派了一位常姓参谋来给蒋寒洲灌输政治思想。县政府的人上完了,常参谋接着上,什么“匹夫之勇,不能忍于忿,皆能乱大谋。”什么“故立志者,为学之心也为学者,立志之事也;立志者,当寻时机也。”什么“民族大义在前,个人私利在后”,等等等等,甚至让他见好就收,差不多就把秦贵夫人放了,醒的梁子结死了,奈何蒋寒洲压着不发话,常参谋转而安抚秦贵。
停云在这样风里雨里的流言中,静静等待着蒋寒洲给她的回应,无论是小兰之事上,还是锦懿之事上,他一定会给她一个交代,不为别的,就为了他作为一个男人一诺千金的尊严。
也不知是不是蒋寒洲对那帮循规蹈矩的政治说客们感到了不耐烦,第四天的时候,从蒋家传来了蒋家老姑奶奶病逝,大办丧事的消息。
停云坐在后院,将志成、阿俊和傻妞破了的衣服收集起来,仔细的打了补丁缝纫,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也没有多大反应,如今老姑奶奶寿宴之事随着时日的推移热度冷却了许多,让人拿的话柄也少了,于是蒋寒洲顺时为了躲避那些个政客,而采取了权宜之计,利用办丧事,寻得一时清静。
说起来秦贵只是个汉奸,动了他没什么大不了,之所以闹的这么沸沸扬扬,恐怕是局势太过敏感,上面从这件事上看到了蒋寒洲叛逆的苗头,怕他一时血性跟山田起冲突,亦或者没跟日本人闹起来,反而自己人先打起来让日本人有可乘之机,所以才这么紧张的试探他安抚他。
蒋家的丧事和寿宴一样,办的很隆重,各路宾客齐聚,趁着这个机会攀附交情,而蒋寒洲也借此机会,将山田、中野、百合和山田之流聚在了一起,常参谋不会是奉天来的政客,只用了一天时间,便跟各路人马打通了关节。
这些日子停云除了和志成默默将小兰等人的尸体送上山之外,几乎很少踏出药铺,小兰和六儿的死让她元气大伤,偶尔她会拿着换洗的衣服送去军区大牢,拖着人将东西给锦懿。
有一次她无意间在军区门口看见了唐婉如,见她正跟一个小兵鬼鬼祟祟的说着什么,那小兵便应她之言,转身进了军部内。
唐婉如转眼看见了停云,像是看见了鬼,憔悴不堪的匆匆地离开了。
停云想了想,恐怕蒋寒洲成全了温碧莲,将她和锦懿关在了一起,所以唐婉如才这么心力交瘁的想法子跟里面通气儿。
如今秦贵记恨她,闹的她名下的几处药铺关门,她又与蒋家的关系降至了冰点,想要将温碧莲从牢里捞出来,也是举步维艰。
停云缓步上前,从兜里摸出一张票子塞给常帮她传话的小兵,问道:“碧莲小姐在里面好吗?”
那小兵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好着呢!那位唐姓夫人可是把关系找到了南京,说是国民政府那边一个大官亲自给咱们督统打了电话,让他放人,咱们督统说放啊,可是那位温家小姐死活不出来,天天儿的在里面以泪洗面的,我去看过好几次,死活抱着温老板的胳膊不撒手,跟个狗皮膏药似得。”
停云诧异道:“两个人一个牢房?生活起居多不方便?”
那小兵低声道:“督统特意交待了,让他们一个牢房,至于生活起居……”那小兵笑了笑,“牢房里不都那些事儿么?男女一个牢房自然不方便,好在温少爷待遇好啊,进出行方便都给开门儿的,那小姐也是的,亲兄妹,也不避个嫌,走哪儿跟哪儿,我看温少爷那么好的性子,都快被磨没了。”
停云问道:“是蒋督统给锦懿行的方便么?”
“不是,是赵副官。”小兵低声道:“温老板入狱前,赵副官就交待了要厚待,温家小姐进去以后,给的待遇就更多了,您也知道,温老板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个讲究人,监狱里的重刑犯都是粗人,屎尿到处都是,都是男人的地方,谁还讲究入厕,脱了裤子就是干,也就温老板的狱房里最干净,后来温家小姐来了,一个姑娘在男人堆儿里自然不合适,赵副官就给温老板换了干净的单间,还给了床,进出行方便都准,饭食也都是最好的。”
停云谢过那小兵,方才若有所思的往回走,还未到店门口便听路过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的跑过街角,有商户匆匆关门,“听说全都打发走了,咱们赶紧去看看。”
不少人相约往旧城区跑。
停云颇为诧异,哪里又出了什么乱子么?回到药铺听志成说起,才知道蒋寒洲居然将蒋府上下所有的丫鬟都遣离了。
志成还沉浸在失去小兰的痛苦中,怏怏的趴在桌子上,“不止丫鬟遣离了,听说有三家旁亲也给打发走了,老宅和新城的别墅也要卖了。”
停云心下一惊,“老宅也卖了?”
“可不。”志成愤愤的说了句,“要我说,这都是活该!让那个老妖怪再兴风作浪!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老宅都卖了,我看她哪里还有脸耍威风!”
停云沉默不语,依蒋老夫人刚强的性子,怎会容忍祖业被卖了呢?
阿俊懒洋洋的声音从房顶上传下来,“老宅定根基,根基定大业,这不是个好兆头啊,那个蒋督统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看来锦县马上要发生大变故了,所以忙不迭的抛售房产,携款潜逃吧。”
志成接话道:“那家子也是奇怪,没个人拦着,听说蒋老夫人不愿意的,可蒋督统的夫人愿意啊,劝说了几天才劝动了老家伙的心思,真是奇怪的一家子,不知道怎么想的,没准真是报应来了。”
连袁玉然都支持?蒋寒洲是遇着什么事儿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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