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些时日,宫中设宴,匡宗要为豆蔻年华的帝姬宁然,庆贺生辰。
而此时,如意宫中的沲岚姑姑却很是头疼,催着奴仆们四下里寻找,却未将公主找到,沲岚扶额而叹:小祖宗,您这大清早的,该不会又去“找茬”了吧?
“姑姑,小殿下会不会在豹房?”宫女们总是看不住小公主,一想到又要挨姑姑的责罚,个个都愁眉苦脸。其中一个侍婢,壮着胆子臆测:“据说豹房里刚猎得几只奇兽,小殿下如能驯得它们跪膝打滚,一准儿又能讨得圣上欢心……”
“未着劲装,去什么豹房?”沲岚没好气地斥道,“一群废物!连个人都看不住!”
小殿下的贴身侍婢挨了训斥,委屈地扁扁嘴,不敢多言。
“你们还愣着做甚?还不赶紧去找人!趁娘娘来责难之前,赶紧把小殿下找回来!”
沲岚只顾着操心这位小祖宗,却将一件大事忘在了脑后,直到那粉衣娇俏的丫头提拎着裙摆,从曲廊疾奔而来,手中似乎紧攥着一样东西,迎着她远远地唤:
“沲岚姑姑,起风啦——!”
沲岚眼皮子一跳,暗道:大事不妙!
※※※※※
“阿——嚏——”
起风时,天色忽变,雷声又起,暴雨欲来的先兆,在距如意宫百丈开外,一个年约十二、三岁,身着宫娥服饰的少女,从一队宫娥中悄悄抽身溜出,绕花园曲径疾奔时,迎风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急急迈进一道门里。
门上有匾,上提:尚食局。
各宫用罢早膳,须得准备午膳,正是尚食局最忙碌之时,司膳司酝司药司饎,各领其职,督促典、掌司,与众人忙得不可开交。
少女夹在其中,轻车熟路地混进司膳房,由小后门而出,绕进内院,在囤积货品的库房门外,遭一人喝止:“什么人?”
“是俅公公么?”少女不慌不忙,上前敛衽以礼,“司膳命奴婢来取百花露。”
在此看门的太监,尖嘴猴腮的,眼神儿不大正,贼溜溜地瞅几眼来的少女,不肯开门放行,吊高了眉毛刁难道:“怎的今日来了个生面孔?”
“芴儿她今日不大舒服,卧床歇养着,司膳便唤奴婢来取。”少女咯咯一笑,眉睫低压下、一记眼波荡来,狐般妩媚之态,长袖之中露出一物,悄悄塞递给俅公公。
俅公公目中贼光一闪,奸笑几声,手中接来此物,掀开蓝花碎布细瞧,竟是御膳房中精心烹调、供身份尊贵之人享用的珍果蜜饯,诱得人垂涎三尺,俅公公“嘿嘿”一笑:“不就是补个缺么,瞧你这小心眼儿,还想夺了芴儿这份美差?倒也够机灵,懂得孝敬咱家,比芴儿那双小手还勤快!”
何止是勤快,这小小宫女胆儿也大、野心也大,居然懂得偷些东西来贿赂他,比那些笨拙的宫女识相多了!
“得,去吧去吧,取了东西赶紧出来。”得了好处,俅公公也不再刁难,打开锁,推门让她进去时,又在她耳边奸笑道:“这回顶了芴儿的美差,下回若是抢了掌膳的差事,可别忘了咱家的好!”
少女眸光暗转,巧笑嫣然:“公公放心,准忘不了您的好!待会儿,奴婢就给您送上一份大礼,准保让您吃惊的一份大礼!”
“小丫头,够机灵!”俅公公贼眯着眼,伸手欲掐捏她的面颊,却被她巧妙一躲,闪身进了房。
“小心着点,百花露一日才采得一盅,于晨起时,择刚刚吐蕊绽放的花中之魁,嫩尖儿上的露珠,小心采集,得之不易,仅供贵妃娘娘享用,你那小手儿可得端稳咯,小心别摔……”
俅公公倚靠门框,捻着珍果蜜饯,边吃边说,嘴里头刚蹦出个“摔”字,忽听房里头哐啷一响,当真有什么东西摔碎在了地上。
俅公公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先前进房的少女猝然从门里冲了出来,一路尖叫着,闷头疾跑而去。
正文 第六十九章 谎话精
俅公公回过神来,慌忙奔进库房,一眼就看到收集着百花露的那只玉盏,碎在了地上,适才来的小宫女,竟然闯下了大祸!
俅公公大惊失色,转身欲追那小宫女,门口却被人堵住了!——听到有人尖叫,司膳领了一批人,匆匆转入内院,奔至库房,看到俅公公一人待在房内,而盛着百花露的玉盏,已碎在了地上。
“俅公公,你为何擅自打开库房的门?”司膳面色铁青,指准了俅公公的鼻子怒斥,“好你个奴才,胆敢监守自盗?!”
“不、不不不……”俅公公慌了神,急急冲人摆手时,却将手中珍果蜜饯洒落在地,这才后知后觉地趴到地上,慌乱地用衣袖一遮,想要掩藏,却为时已晚。
“来人,将这厮捆了,交内侍监总管处置!”
司膳一声令下,数人合围上前,俅公公大惊失色,尖声辩驳:“咱家没有做错事!都是司膳派来的那个小宫女,是她打翻了这满满一盅百花露,还将偷来的蜜饯,强塞给咱家……”
“一派胡言!”司膳勃然大怒,“本司今日何曾使唤小宫女来此?你说她打翻百花露?这地上并无水渍湿痕,分明是你偷吃后心慌,才将这玉盏脱手摔在地上!”
俅公公正欲还口争辩,司膳已命人绑着他,怒冲冲押他去领板子。
俄顷,内侍监大院那头,响起劈啪之声,俅公公被架在板凳上,挨着竹板子,三十大板打得他屁股开花,不断求饶。
刑毕,执行宦官正欲将他架起,向大太监跪地谢恩时,俅公公突然尖叫起来,颤巍巍伸手指向一处,叫道:“是她、是她!就是她偷吃了百花露,摔碎了玉盏,该受罚的人是她!”
众人闻言一愕,纷纷扭头看去,却见大院敞开的门外,一列宫女拱着个鲜衣少女,正途经此处,那少女略微停顿了脚步,往这边瞄来一眼。
“放肆!”大太监见挨了板子的这厮,居然用手指着那位少女,吓得他赶忙抢上几步,率众人跪倒在地,叩首高呼:“拜见宁然公主,小的们给您请安!”
“何事喧哗?”
几个宫女手捧留仙裙曳地的裙摆,随少女入得大院,听此处首席太监惶惶而禀,将俅公公偷吃损物之事细述一番,宁然状似在听,却欺步上前,绕着俅公公,转悠几圈。
俅公公听到众人跪地高呼“公主”时,已然目瞪口呆,万分吃惊、万分骇怪地瞪向少女,直至她走了过来,俅公公这才看清她眼底隐藏的狡黠之色。
之前她乔装为小小宫女,眉睫压得低低的,不欲惹人注目,俅公公甚至连正眼都未去瞧她一眼,此刻,她换回公主盛装,锋芒毕露,实是众人目光的聚焦点,从未抬头窥探帝姬真容的俅公公,在万般惊骇之中,忘了谨守宫规,这才瞪着两眼,有幸看清了宁然公主的相貌——
帝姬宁然,豆蔻年华,已然美艳不可方物,留仙长裙,纤盈体态,长发如瀑,袅袅佩带、随风飘曳。她手中捻一把绢质团扇,半遮面容,只露眉目。
团扇扇起的微风,吹撩一叶桃型刘海,微露额间一点灿金花钿,衬得剪水双眸、漾几分妩媚春色,眸中却隐着狐般狡黠,偏偏眉梢一挑时,几分冷傲。
即便绕着俅公公,转悠着圈子,她纤秀而高傲直挺的颈项、及挺直的脊背,均流露出骨子里的倔强。
俅公公看得呆住,如此近的距离,他竟看不透她!
仿佛是个倔强傲气的公主,却又隐着狐般狡黠;仿佛艳色逼人,却又冷冷地以扇遮脸,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十分矛盾的气质,却十分独特,令人过目难忘!
“这奴才的手,适才可是指着本宫了?”宁然弯眸看着受罚之人,语声轻悠,从扇里荡出。
“公主息怒,这、这厮胡言乱语……”大太监口中吃吃,脑门子上冒了一层冷汗。
“你说本宫偷吃百花露?”冲俅公公眨眨眼,宁然似乎在笑,“母妃每日哄我吃,我都嫌它甜得发腻,日日都赏给下人吃了。”
“你、你……”说她偷吃,怕是没人会信了!俅公公满面骇然,颤声问:“你为何害我?”
“哦”了一声,宁然轻声道:“本宫若是瞧你不顺眼,唤人将你丢入豹房喂兽,何须逗你玩儿?”
俅公公一怔,竟说不出话来,心头莫名地发怵,直觉她就是在“玩”他,而且,还能令他百口莫辩的、坐实了“偷吃”罪名,接受责罚!
“无话可说了?”
宁然弯着眸子,旁人却看不透她这是笑了?还是没笑?
“诬陷主子,该当何罪?”转身往外走时,她轻轻发问。
大太监忙应声道:“杖毙!”
“那就——继续打吧!”漫不经心似的,落下这句话,公主领着一拨人,径自而去。
“她撒谎!她撒谎!”
大院门内,传出了声声闷响,一杖一杖的,打在人的身上,不仅皮开肉绽,脏腑受震,更是筋骨寸断,痛不欲生!俅公公口中吐血,嘶声喊道:
“公主骗人!她在骗你们!”
“你们为何不信我?为何不信?”
“公主——我与你何怨何仇?何怨何仇?”
……
嘶喊声渐弱,终是没了半点声息。
内侍监大院里,复又恢复了平静,众人散去,仅留一张血迹斑驳的绑凳。
地上一滩鲜血,在暴雨倾盆而下时,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不留丝毫痕迹。
正文 第七十章 恩与怨
“娘娘——娘娘——”
暴雨如注,沲岚姑姑沿曲廊疾奔,匆忙之中竟与捧盂而出的一名宫婢撞在了一起,宫婢端在手中的瓷盂摔在了地上,沲岚也险些跌倒。
“姑姑!”宫婢惶惶跪地,颤声道:“是、是奴婢不小心……”
“起来!”依照宫规,摔碎器物也得受罚,沲岚却顾不上责罚了,揪着宫婢急问:“娘娘呢?”
宫婢躬身回禀:“主子回了内殿,祁尚宫得人通报,正赶着去内殿谒见……”
“内殿?娘娘——”不等宫婢把话说完,沲岚已匆忙转身,心急火燎地冲着如意宫内殿奔去。
※※※※※
咚、咚咚——
宫门城楼之上,报时的鼓声响起,巳时已至。
雨势未歇,白茫茫的雨雾织成了一片,滴檐下连串的雨珠接入磬中,逐渐溢了出来。宫苑御道上不见舆辇,路廊上却有宫娥领着内仆局分发的蜡烛,一批批的,忙碌地穿梭奔返于各宫各殿。
如意宫,内殿。
幔帐流苏垂缀,阖窗阻了外头轰鸣的暴雨声,殿内掌着灯,燃香袅袅,幽静之中,贵妃娘娘倚榻阖目,右手支额,左手边落着一册古籍墨宝,神游太虚之际,却闻轻捷的步履响动,一人轻唤“娘娘”,缓步而入。
一睁眼,看到曾在仪坤宫与如意宫之间走动的那名女官,满面春风地走来,乖巧地跪在榻前,毕恭毕敬地冲她行礼,蓥娘微微一笑,“起来吧,今儿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自从皇后左氏垮台,这名女官就失去了作为如意宫眼线、行走仪坤宫的作用,这几年倒也不常来如意宫,心中却一直惦念着贵妃给予她的恩情——
即便当年,她端给左氏的那一碗“催胎药”,未能令左氏滑胎,却也歪打正着的、帮了如意宫一个大忙,由此,她也受到执掌凤印的贵妃娘娘大力提拔,如今,她已由从前的宫令女官调任尚宫,甚至能将触手伸到朝政之中。
“这……”祁尚宫却未平身,而是挪膝凑上前来,紧挨着紫檀加藤的坐榻,轻拢着双手,给娘娘捶捶腿,委婉地道:“适才,奴婢见公主去了太学殿,清早便如此用功了……”
“外头下着雨,阿宁又不愿闷在房里,去太学殿逗几个酸丁,倒是兴致所在。”阿宁常说古人迂腐,学士大夫多半冥顽不化,与这些人文斗,就像是看着笼中猴子抓耳挠腮吱吱叫,十分滑稽,自是逗趣。
几位翰林院鸿儒被个半大的女娃逗得头大如斗、连胡子都翘了起来!——蓥娘想着那场面,不由得有些好笑,抬眼却见祁尚宫面露犹豫之色,吞吞吐吐的,接不上话匣,她心中登时亮堂了:“阿宁是不是又闯祸了?”
“公主殿下……”祁尚宫小心措辞道,“不过是治了个奴才,也怨那奴才不长眼,瞎说什么公主偷吃……”
“治个奴才?”多大点事,犯不着尚宫亲自来禀吧?蓥娘微敛眸光,低头注视着祁尚宫,“那奴才可是有怨言?”
“不敢!”祁尚宫深吸一口气,“此人已被杖毙!”
“哦”了一声,蓥娘略感惊讶,“治了个死罪?这倒是从未有过!那奴才做了什么?”
“倒也没什么……”俅公公死前声声叫冤,至死都不明白自己与公主何怨何仇?祁尚宫细细回想,低声回禀:“前几日,这奴才曾向尚功局状告一名宫女,称其擅入司膳房,偷吃了御膳,奴婢司尚宫之职,处分了那名宫女,责以杖刑,许是乱杖责打之下,损了脏腑,回房后卧榻不起,熬不过一日就闭了眼……”顿了顿,又道:“她临死前也是声声喊冤,反诉俅公公监守自盗,恰巧被她看到,俅公公恶人先告状,贼喊捉贼……”
“本宫不想听这些!”猝然打断祁尚宫的话,蓥娘轻揉眉心,“死了个宫女罢了,此事与阿宁有何干系?”
祁尚宫稍稍犹豫,壮着胆子道:“禀娘娘,那个宫女曾是左氏的贴身侍婢,公主在仪坤宫时,左氏时常冷落小公主,一日三餐都不管,饿着小公主,多半还是那侍婢私下里送些吃的来,照料着小公主。”
“是不是……阿宁曾唤为乳娘的那人?”
左氏被废,仪坤宫紧要的几个宫人,都跟着受罚,或贬为低等宫女,若是那人冤死,阿宁念在往日主仆情分,代其讨还血债,治了俅公公同样的罪名、同样的死法,确是一报还一报了。
“是,娘娘。”提及废后左氏,惟恐惹娘娘不高兴,祁尚宫忙道:“小殿下也是性情中人……”话犹未落,却见贵妃摆摆手,她便自觉地噤声不语。
蓥娘阖目,暗叹:重情重义、性情中人?阿宁,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宫里的人,是没有心的,没有温度的,过于感情用事,就是一件极可怕的事!一不留神,就会误你终生!
这么多年了,阿宁骨子里依旧倔强,怕是也改不了了……
“娘娘?”主子默然阖目,半晌都不吭声,祁尚宫有些惶惶,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奴婢还有一事,禀告娘娘。”
“左氏的事?”蓥娘一猜即中,祁尚宫反倒愕然:“娘娘怎知?”
“左氏虽未削发为尼,却身居冷宫之中,苟延残喘,还能闹出多大的事?”若非宰相仍受圣上重用,左氏又怎会在冷宫安然无恙?蓥娘挥一挥手,刚端盏进来、欲给娘娘润口的宫女,伶俐地退了出去,守在幔帐之外。
“虞美人晋为嫔,而今已是虞充仪,昨日,她做了两件事——”若非左氏那边又有了动静,祁尚宫也不会再次主动来如意宫觐见贵妃娘娘,“一是招了药婆,为她调理身子;二是派了个贴身儿的奴人,暗地里悄悄去探望冷宫中的左氏。”
“她这身子还能调理得好?太医也罢、药婆也罢,她这辈子,休想怀上龙种!”蓥娘冷笑一声,妙目中闪烁诡谲之芒,“一来就以美色伺君,施狐媚之术,也不过是在多年之后才晋了个嫔位。”不懂圣上心中所想,即便怀上孩子又能如何?德妃不也甘拜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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