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重地,天子脚下——
京城帝都!
※※※※※
行行复行行。
鞫容这一路走得匆忙,也无心去流连沿途风景。
但,走着走着,他却渐渐发现了一件怪得离奇的事——
坦荡官道上,车辘辘、马萧萧,一撮撮的人马,或三五成群,或扶老携幼,驮着大包小包的行囊,相继经过。
都是背离了京城的方向,一拨拨的,行色匆匆,倒像是从京城里连夜逃出来的。
每个人的脸上都流出焦灼、慌张、甚至惶惶难安之色。
犹如被噬人的洪水猛兽追逼着,这一拨拨的人马逃得很是仓皇,甚至有些慌不择路。
“哎呀!”
一个稚童在匆忙行走时跌倒,被长辈强行拉扯而起,连拖带拽、继续匆忙赶路。
眼看着前方又有一家子人拎了大包小包的物品,相互扶持着,疾步走来,鞫容赶忙迎了上去,还未张口询问,那一家子人已与他擦身而过,走得飞快,倏忽不见。
置身在这潮水般一波波急涌而至的人群之中,与他们逆向而行,鞫容吃了满嘴激扬的尘土,还险些站不稳脚,被挤得倒退了几步,心中越发纳闷,他嘴里头也忍不住咕哝了一句:
“今儿是个什么日子?京城里莫不是闹了百煞凶灵?怎的全都离京出城来了?”
“这位小兄弟,你还没听到风声啊?”
路旁走着一个老酸丁,似是官家师爷,见鞫容穿的一袭粗布罩衫里隐约露了玄色道袍,分明是个道士,偏要往京城里赶路,定是个不知情的异乡客。
老酸丁古道热肠,顿了顿脚步,在旁好心相劝:
“京城里要出大事了!庙堂风传——燮王要举兵造反,借了入京朝圣献美姬的名义,穿山路绕捷径,快要兵临城下了!百姓们都闻得风声,急着离京避祸,圣上还在后宫坐拥美人,听曲享乐,酒色昏昏呢!可怜大臣们上书劝谏,都被拦在宫门外。冒死进谏的,竟被枭首示众!
“圣上沉溺于燮王接连所献的美色新宠芙蓉帐里,不上早朝、不理朝政已有十数日,大难临头也只说了一句‘燮王断然不会负朕!尔等再敢挑拨生事,统统拖出去斩了,将脑袋悬于宫门,以儆效尤!’听听这话,哪还能指望天子庇佑臣民?还是早早离京,自求多福的好!”
天子整日里酒色昏昏,眼看战事逼近,京城里又要风起云涌,谁还敢在城中逗留片刻?这不就纷纷卷铺盖逃难去,只等战事平息后,再返家安身不迟!
老酸丁这一番话,实是苦口婆心,劝人莫再贸然进京。
鞫容却听得两眼放光,“啪”的一声,抚掌而笑:“天助我也!”
似是撞上了天大的好运,他大笑着,紧走几步,仍是与逃难的众人反向而行,于汹涌离京的人潮之中——逆流而上!
老酸丁见他仍一意孤行,急得放声高喊:“小兄弟——去不得呀!你此刻进京去做甚呀?”
兵戈杀伐,易伤及性命。
这当口还敢往京城里去的,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就是活腻了,真真是不智之举!
“去问问皇帝老儿——今日便是他的死期,本真仙给他念念往生咒可好?”
周遭逃难之人闻言,皆是骇然,纷纷侧目望去——
口出妄诞之语的少年,眉目韵致分明似女子艳色流融、妖娆异常,却兀自笑得如癫似狂!
正文 第三章 朝天阙
燮王以献美姬的名义,欲来攻打京城、举兵造反之事,传得沸沸扬扬之时,鞫容又听到了一则消息:
酒色昏昏的皇帝老儿,居然领着一拨人,出了宫,往骊山脚下围猎禁苑以北——赤江岸,去驻扎营帐、备酒设宴——迎候燮王与美姬去了!
如此急色的皇帝,给鞫容出了道难题——
赤江上游乌淮北岸,是帝王驻扎军队、布置营帐的适宜场地。
欲往乌淮北岸,只有三条路可行!
一条水路——
由赤江下游行舟而至。
只是,行舟速度甚慢,需三、四日始达,想在对岸就近潜水偷渡,也得谙练水性,旱鸭子只得望江兴叹。
一条山路——
骊山西北方、一座险峰直插云天,临了乌淮北岸。
山体岩壁、刀切般的峻峭,雁飞不到,天险屏障,人也很难翻越到达。
一条陆路——
从京城穿入皇宫,过武德门,沿夹城复道,直达围猎禁苑。深入禁苑腹地,往北行,几个时辰即可到达!
当然,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那就是退路!
照来时的路,原路折返,不去赤江乌淮,哪里来、回哪里去,安分的当个草根良民。
然而,富贵险中求!
想撞大运,也得有个赌徒心态——
退,庸碌一生!
进,吉凶难卜!
进退之间,一念之差!
鞫容终究是作出了抉择——
不退,则进!
他选的是第三条路——陆路!
入京城,进皇宫!
※※※※※
天子老窝,在京城以北。
由明德门,穿入外郭城商肆民居所在的坊市;
自南往北,沿朱雀门街,入官衙区所在的内皇城;
继续往北,登天街、入承天门,直达宫城!
明黄琉璃瓦、朱红宫墙里,杨柳依依,宫阙巍峨,似在九霄云天!
鞫容就是在宫城入口的承天门里,撞见了一个人!
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
京城居民举家逃难,连守城的官兵都不知去向。
这一路上,他走得越是畅通无阻,心里头越是悬着空的发慌。
此刻,好不容易撞见了一个大活人,他却吓了一跳!
一座“死城”之中,冷不丁冒出个大活人来,反而不太正常!
“你怎的才来?”
宫门里,一道石阶上,靠墙坐着的人,披散了长发,赤脚捋袖,整个人看起来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两眼都是困顿得半眯着。
此刻,见有外人闯进宫来,这人居然面不改色,连站都懒得站起,只撩了一下眼皮子,睨了鞫容一眼,张口就问了这么一句话——你、怎、的、才、来?
一句话,五个字,听得人傻了眼。
“你、你怎知我要来?”
宫门里坐着的这个大活人,委实比鬼还诡异三分,饶是鞫容胆子再大,也十足十的被这人吓了一大跳。
“你来都来了,我还能不知?”
这人答得更妙。
鞫容瞪着这人,吃吃道:“你、你是谁?”
“我是谁?”
这人半眯着眼,似笑非笑:“一个将死之人罢了!活着,尚且是个太子;死后,就什么都不是了。”
“太子?!”
鞫容心头一阵狂跳!——他虽未见过太子,却也听闻过坊间关于太子的种种传言……
据说——
太子生母长得极美,极受宠爱,为当时还是个年轻蕃王的圣上,诞下了第一个儿子。
长子出生那日,紫气东来,府中幕僚、卜人皆向洹王道贺:
“您的这个长子,将来必定是个太子!”
洹王图谋皇位之心,由来已久,这帮阿谀奉承的幕僚,不敢直言“你将来必定是个皇帝”,只敢绕着弯子说“你的长子将来必定是个太子”。
儿子是太子,当爹的自然就是皇帝!
洹王听了大喜,为长子取名——炽,并当即表了决心、立下誓言:
“本王定不负众卿所望!”
公子炽自小就倍受宠爱,容貌还像极了其母,长得很是俊俏,又聪明伶俐,被众星拱月、娇纵溺爱惯了,竟养成了胸无大志,率性而为的娇贵公子习性!
直到——
当爹的篡位登基为皇,当娘的在即将获封皇后之尊前夕——离奇亡故!
他虽被立为太子,却渐渐被沉溺于美色新宠的父皇冷落一旁。
由倍受隆宠忽转为饱受冷落,太子之位岌岌可危,曾屡次遭人暗算,还险些丢了性命!
一连串的变故之后——
太子心性大变,竟变得胆小怕事起来,经常独自一人蜷在墙角,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整日里无所事事,混日度年般的浑浑噩噩。
臣子见了,哪里还当他是个太子,分明是沿宫城墙根寄居苟活的缩头懒龟一只!
胆小怕事、懦弱无能!
在二皇子与六皇子两两强势争斗的夹缝中,偷得一线生机,暂且保了太子位。
但,长此以往,这无权势无靠山的东宫储君,迟早是要被废黜的!
一个名存实亡的太子,反而令人不设心防,等闲视之!
今日,鞫容亲眼见到的这个二十郎当的年轻人,确也蜷坐于墙角,眯得狭长的丹凤眼,似笑非笑,眉宇间懒意正浓,没有半点精气神,一副半死不活的德行,身上蟒纹衣袍虽精美华贵,却松垮垮的披挂着,穿着打扮率性而为——
未趿足履、未束发冠,放浪形骸、懒散度日,浑似等死的废物一个!
鞫容却觉得这人眼底隐晦之物,黯黯沉沉,看不穿也摸不透,神色间透着几分古怪,要笑不笑,阴阳怪气,正如他第一眼见到此人时的感觉——
比鬼还诡异三分!
“太子……”
看着宫门里这个形单影只的“尊贵”太子,鞫容心里头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脱口问道:
“你的随从呢?这宫里的人都去哪儿了?怎么只留你一人独守宫门?”
除了这个看似废材一坨的太子,这宫城里头,像是空无一人!
“逃了!想活命的,全都逃了!”
太子炽半阖双目,敛着眼底几分古怪的笑。
“逃了?”鞫容不敢置信,追问:“皇上果真不在宫中?”
“嗯。”
太子低着头答话,只“嗯”个一声,默然片刻,不知想了些什么,又伸手拎起身旁搁的一只精美酒壶,一仰颈,“咕咚”灌下一大口烈酒,借着酒劲,半醉半醒之间,冲口便道:
“我的好皇叔——燮王又要来献美姬了!听说,此番他所献的这个美人儿,是个异域舞伶,有不同于中土佳丽的妖异之色!
“父皇昨日就领着一拨懂得逢迎拍马的文武众卿、宦官内臣,一群赏心悦目的侍妾、宫女,率一批拿钱卖命的神策军死士,浩浩荡荡出了宫,往骊山脚下围猎禁苑北边的赤江乌淮,驻扎营帐,备酒设宴,迎候燮王与美姬去了!”
“就为了个美人?”
皇上出宫的这则消息,看来是确有其事!
鞫容有些啼笑皆非——如此急色,这一国之君,当得岂非荒唐可笑!
“父皇在宫中待得腻烦了,去野外苟合,谓之情趣!”
烈酒呛喉,太子笑咳几声。
不知是酒后糊涂了几分,还是醉时方吐真言,当儿子的竟糟改起老子来:
“除了美人,还有什么能入得了父皇的眼?”
得了江山,坐了龙椅,夙愿已偿,圣心竟贪图起搜刮天下美女、纵欲享乐去了!
“殿下说笑了!”鞫容面对这个笑容极其古怪的太子,心中有些惕防,“圣上总不至于将宫中所有人都带出去吧?”
皇家禁地,哪能连宫城守备、带刀侍卫都不留一个?
“此刻宫中除了你我,再无第三个人!”
太子笑得极其轻微,但说出口的话,却令人听来倍感惊心:
“昨日午时三刻,父皇率众出宫。申时初刻,我就让内城传令使将‘燮王图谋不轨、欲起兵造反’的这则消息风传出去;
“城中百姓闻风而散,宫里偷逃出去避难的人擢发难数,冥顽留驻的、已被我使计遣散,还有——父皇留在京中的几撮涣散兵力,也被我假传圣旨、往骊山外围调遣转移;
“眼下这座京城,正如你所见,已是一座空城!”
“……”
鞫容瞪着他,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还未继承大统,就先帮着老子败了江山?!
东宫储君这行事作风,竟比他老子更加的不靠谱!
“你、你为何如此?”
鞫容想不通,直觉此事蹊跷,似乎另有隐情。
“我为何不能如此?”
太子笑得轻微,似是无关痛痒:
“反正父皇已坐不住这江山,能传给我的也非千秋社稷,而是难以收拾的混沌朝局、不休不宁的萧墙之祸、迫在眉睫的烽火狼烟!
“我手无一兵一卒,既懒得打、也打不过!皇叔燮王想要什么,拿去便是!”
“……”
鞫容直到此刻、才真真觉得这位太子实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空前绝后的废材一坨!
正文 第四章 宫闱乱
如此废材,拿刀劈了都觉累手!
难怪臣子们由着太子整日蜷于墙角,自生自灭!
“既如此……天色已晚,你好好歇着,告辞、告辞!”
皇帝不在宫中,他连正经事儿都没做,怎可先被“麻烦”缠身?
转念之间,鞫容已悄悄的将脚后跟往宫门旁侧挪移。
“你既来了,先别急着走!”
太子独自在这宫门口坐了许久,等到的也就鞫容一人而已,又怎可轻易放过?
“有些话,此时我若不说出来,怕是再没机会——让人知晓了!”
说着,又微微呛咳了几声,嘴角竟有一缕血丝溢出!
“你、你……”
鞫容眼皮子一跳,对方嘴角那一缕血丝,触目惊心!
“你喝了毒酒?!”
他总觉得这太子神色古怪,此刻才幡然醒悟:
国之将亡,太子焉能活命?
一个将死之人,晦气太重!鞫容片刻也不想多待,拔脚就走,与太子擦身而过,往宫城里头去寻那武德门,欲往皇家围猎禁苑以北——赤江乌淮!
“等、等等——你别走啊!先帮忙去御书房拿玉玺来,我还要拟一道‘圣旨’——让燮王的儿子来当太子!好叫我那两个皇弟死心!”
见鞫容奔着宫中去,太子放声疾呼:
“你听见了没——玉玺在御书房龙案上搁着,快快去拿!”
“玉玺在御书房”这句话,被他疾呼了三声,传得老远。
鞫容已溜得不见踪影。
人都看不到了,太子这才慢吞吞地站起,擦擦嘴角,冲着鞫容跑远的那个方向——发笑!
笑出几分诡谲!
鞫容此刻若还能看到太子古怪的笑意,必会警觉!
可惜他走得匆忙,虽将“玉玺在御书房”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却丝毫没有心动,——他来京城的目的,并不在此,拿了玉玺又有何用?
学一学临死发疯的废材太子,用玉玺假传圣旨,开赦道教?
只怕假的圣旨一下,欺君之罪难恕,反倒株连了同道中人!
他既非皇室宗亲、又无兵权在握,盗得玉玺带在身上,招惹四方枭雄群起而攻……
只怕连小命都难保!
是以,太子声声疾呼,他充耳不闻,闯进宫后,四处寻找通往围猎禁苑的那条路。
只是这宫城太大,他像只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一通。
在座座御苑、内庭宫舍、森森殿宇、重重宫门之间穿行,竟渐渐迷失了方向。
连起初进宫时的路也找不着了!
七转八绕的,脑袋犯晕时,他眼角余光似乎瞄到——
一抹人影,在侧殿一个角落忽闪而过!
像是有人在暗中跟踪、窥视着他!
心头一惊,鞫容一个箭步蹿至侧殿角落,掀开半幅帷幔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