沲岚姑姑跟随凤辇一路小跑,一边催促,一边呵斥奴人:“小心点!脚下稳着点!别晃着娘娘了!哎、哎!别晃着娘娘,抬稳咯!”
奴人佝偻着背,卖力抬辇,刚行出不远,夹城复道彼端,却传来小孩的哭声。
蓥娘抬头看去,只见前方不远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大人劈手掌掴,小孩捂着脸放声大哭。
离得近些了,蓥娘才看清,前方赫然站着皇后左氏,被她扇着巴掌训斥的,是个八岁大的小女孩。
那孩子是……
蓥娘心头一紧,急喝:“停!”
凤辇便停在了皇后面前。
“哟,妹妹,今儿出游哪?”皇后扬起笑脸,热情招呼,面对本该属于她的凤辇,笑得何其勉强。
蓥娘高踞凤辇,也不下来给皇后行礼,只盯着那受了训挨了打的小女骇,看她那粉嫩的小脸上,落着火辣辣的巴掌印,呜呜哀哀,哭得极是伤心,她目光略沉,瞥向左氏,“皇后这是闲着呢?拿孩子出气?”
“这孩子,连个公主头衔都没有,妹子倒是惦念得紧?”贵妃见了她,不行礼,皇后非但不生气,反而端起笑脸,嘴里却是咬磨出一句:“跟个野种似的,打几下也没人心疼!”
蓥娘伸手,抚了抚鬓发,笑了:“皇后高兴着就好,宫里谁不知皇后不疼孩子,不就是这孩子招不来圣心隆宠么?”漫不经心似的看那孩子一眼,她笑得比皇后更欢快,“不多聊了,姐姐继续忙吧!妹妹我要去伺候圣上了。”猝然,她又俯下身去,在皇后耳边轻语:“姐姐可还记得徵羽姑姑?”
皇后脸色微变,忍不住也凑近些,笑着咬牙问:“本宫只是不解,你是如何做到的?”连她的娘家人都能收买了去!徵羽……那曾是她无比信赖的一个人呵,却叫她痛彻心扉地了悟——在这宫中,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可信!
人心叵测!
“姐姐莫要错怪她了!”蓥娘轻叹,“本宫只对她说了一句——若要保全姐姐你的性命,她就得这么做!这奴婢是为你去死的!”
话落,蓥娘“呵呵”轻笑,挥手示意沲岚驱策奴人继续赶路。
凤辇从皇后眼前慢悠悠抬过去。
皇后呆立片刻,百般滋味齐涌心头,心底除了恨及伤痛,还有不甘,她猝然猛一扬手,啪的一声,清脆响亮的一记巴掌,又落在女孩面颊上。
孩子哭声切切。
蓥娘背对着皇后,暗自咬牙忍住,两只手用力抠住扶手,手背青筋凸起。
“娘娘……”沲岚姑姑欲言又止,暗叹一声:
骨肉连心,那是娘娘自个的孩子啊!
正文 第二十四章 病秧子
两个时辰过后……
凤辇匆匆而返。
回到如意宫,蓥娘径直进内厢,疾步走到皇长子李珩睡着的榻前,斥退左右,在虎皮圆凳上坐了下来,神色略显异常,两眼直勾勾的,看着榻上熟睡的孩子。
沲岚姑姑缓步走上前来,小心站于一旁,低声劝:“适才德妃的话,娘娘莫往心里去……”
“圣上今夜怎的还唤了她去御花园?”蓥娘忆及方才御花园中尴尬一幕,心中窝火,“还当着圣上的面说、说皇长子越长越像皇后了!”话锋忽又一转:“不过,她这话倒是提醒了本宫……”
她定睛看着熟睡的孩子,看他眉目间的神韵,与左氏当真有七分相似,无愧为母子血缘!
幸亏这些年圣上忙于前朝,或出征掠夺杀戮,不常来见皇长子,此番,却被德妃这贱人刻意挑唆着,圣上竟惦念起这孩子来!
匡宗再来见皇长子时,定会留意这孩子的样貌……
“娘娘推了今夜,却允了主上——皇长子生辰那日,主上要来……”
“来看他!”蓥娘缓缓伸手,抚在皇子珩的额头,看他两颊消瘦,病恹恹的,便掀起他的衣襟,看看胸口那艳红如曼珠沙华般的图腾,不由得一叹:“这孩子心口扎着无情之毒,病秧子一个,往后也成不了气候……”
徵羽这贱婢,当真把事做绝了,她只命她下三分毒,抹杀掉孩子身上的胎记,包括胸口那颗痣,怎料,这贱婢竟狠得下心,给孩子下了七分毒,整日病恹恹的吊着一口气,连圣上都渐渐不想来见他!
看来,这贱婢是死也不想让她完全得到这孩子,拼了个玉石俱焚!
“长痛不如短痛!”
事已至此,蓥娘十分无奈。
沲岚眼皮子一跳,惊问:“娘娘是想……”
“明日,传卜正进宫来见本宫,就说是为皇长子生辰,安排些事宜。”
“娘娘!天师他不在天机观,也不在太卜署,他离京了。”
“什么?离京?去了哪里?”
“说是去凌峰真妙观,去会故人……约莫三日后,返京。”
“三日……罢了,你先下去吧。”
沲岚姑姑退下后,蓥娘倚窗支颔,琢磨着:三日,珩儿生辰是五日之后,还来得及!
转眸,又望了望榻上似昏睡般的皇长子珩,她幽幽一叹:偏偏是珩,不是恒……
恒,乃恒久!孩子啊,你命该如此,莫要怨谁!
烛光摇曳。
她陪在孩子身边,不知不觉,已过了大半个时辰。
窗外,一缕箫声荡来。
蓥娘神情一变,慌忙开窗一看——
一截中空的竹管落于窗口,将它捡入手中,轻轻一倒,竹管里滑出一卷纸,蓥娘小心地将纸条展开了一看……
她的神色忽变,暗自惊心不已!
慌忙关了窗,唤了声姑姑,待沲岚匆匆折返,她便将那卷纸条塞入亲信手中,低声叮咛:
“三日后,天师有命回来,你将此物交与他,让他细看。”
沲岚不敢贸然看纸上写了什么,只牢牢攥于掌心,记下娘娘嘱咐,却又暗暗在心中疑惑:
为何娘娘要说“天师有命回来”?
难道鞫容此去,竟是凶险万分?
正文 第二十五章 伏杀机
鞫容离京已有数日。
今夜,他踏上了返京的路途。
从天机观中带出百余名弟子,打着天师出巡的仪仗,清一色玄色道袍,队列浩荡,由凌峰真妙观而返。
出尽了风头的鞫容,坐于两匹马拉着的天师尊上宝驾,马车装饰之奢华,车厢内布置之舒适,当真是合乎天机观天师之尊。
尊上就该有此排场、派头、气势、风光!
夜深人静之时,缓缓行于山麓的这浩荡队列,高举着火把照明,除了脚步杂沓之声,就只剩下……
鞫容张狂而又得意的爽笑之声!
坐于宝驾,忆及今日白昼登上凌峰真妙观,故地重游,心境却截然不同,自然,待遇也不相同了,天机观号令天下道观,真妙弟子个个是诚惶诚恐跪地而迎,从山下一路迎他入观,让出掌门高座与他,俯首帖耳小心服侍他。
一想到昔日盛气凌人的蛮玄子,今朝屈膝下跪,无比恭顺地敬他为尊上,那小样儿,既憋屈又无奈,还得强打笑脸,小心讨好他,鞫容是扬眉吐气,在回来的路上还大笑不止,真真心情极爽!
尤其是,他在真妙弟子面前、让蛮玄子趴到地上用额头擦他的鞋子,好生羞辱了一番后,他心里是说不出的痛快,一扫这么多年的晦气,梦里都得笑出声来!
“蛮玄子啊蛮玄子,想不到吧?你也有今日!”
回想当年,他受同道中人排挤,从真妙观中狼狈而逃时,曾咬牙发誓:
终有一日,我会再回到此地,到那时,你自会知晓——谁是卑贱末流,谁是人上之人!
而今,他终于做到了!
昔日,当不成真妙观掌教真人;而今,他已是统领天下道观的天师尊上!
“哈哈哈哈哈……”
鞫容的笑声,张狂至不可一世,仿佛这世间,再没有能令他挫败的人或事了。
本就狂妄之人,而今更是目空一切!
“咳、咳……”
宝驾外头,有人咳嗽不止,扰得鞫容笑声略停,掀开车厢一侧的小窗帘,往外头一看——天机观弟子们左右而列,随驾而行,手举火把,照着前方的路。
天师宝驾刚刚行到一片荒郊,视野空旷,纵目远眺,才依稀可见远峰雾海。而鞫容眼皮子底下,却有一位白眉长髯的老道士,拖着老腿,勉强跟在宝驾旁,弯腰闷咳不止,根根须发在倒春寒的朔风中,瑟瑟抖颤。
“老头子,你这身子骨还是老样子哪!”鞫容眉目轻佻,戏谑道。
“尊、尊上,老朽老矣,实、实在走不动了,您还是让老朽回去吧!”
清虚子原本在真妙观好好地养病,偏偏被鞫容“请”下山来,说是要请他去帝都游一游,到天机观坐一坐,喝喝茶。
不论鞫容是想要显摆、炫耀,还是诚心把清虚子当自个师父,想让这老头子来帝都享享福,总之,清虚子是无福消受!
年迈体衰的他,半睁着昏花老眼,忧伤地看着鞫容,未语先叹:“尊上,做人得懂得收敛几分,过于锋芒毕露,不长命哪!”
这老头子是在咒他死么?!
鞫容将手伸出小窗外,一把揪住清虚子的胡须,猝然道:“停!停下!”
马车停住,鞫容从宝驾上缓步下来,走到清虚子面前。老头子一边闷咳,一边掖着胡子不让他再揪住,连连倒退之时,却被他一把拉住,盛情挽着清虚子的胳膊,将人推推搡搡,“请”上宝驾。
“老头子,你坐着,坐好咯!”
鞫容竟让出宝驾,让清虚子舒舒服服地坐着,自个则跟在马车旁,随队列徒步而行。
“这、这……这怎么行……”
清虚子受宠若惊,坐到宝驾上,却如坐针毡。
鞫容帮他把小窗帘拉好,大步走着,高声吟着,将《道德经》颂了出来,随行弟子也跟着天师尊上,一句一句地颂,浩荡的队列之中,洪钟般的颂吟,响彻荒野。
举着火把、犹如两列火龙般的天师仪仗,气势惊人!
就在鞫容笑得极爽,尽显威风之时,荒野上空流星曳过,伴随“咻”的一声,一支利箭破空而至,箭矢尾端曳出一溜焰火,倏地射入天师宝驾。
清虚子一声惨叫,喉头中箭,血流不止。
天机弟子大喊:“尊上小心!”
身旁有人飞快扑来,将鞫容扑倒,卧在泥地中的一瞬,尾端带着火焰的箭矢猝然迸出惊心的艳芒,马车在火药中炸开,激尘飞扬。
“刺客——有刺客——”
天机弟子惶惶高呼,举高火把四下里一照——荒野莽莽,野草丛生,却不见刺客身影。
鞫容灰头土脸地爬起,侥幸躲过一劫,看到焚毁的天师宝驾里,一具焦黑尸骸,心头便是一凉。
阴错阳差,清虚子竟成了替死鬼!
倘若适才坐在这马车上的人,是鞫容,怕也得落得如此下场!
正文 第二十六章 查刺客
鞫容吓出了一身冷汗,瞪着焚毁的车厢残骸里,那具烧焦的尸骨,喉头部位,还钉着利箭,箭尾已炸,箭端仍在,尖锐钉喉处,一点森冷之芒!
这一箭,不仅灭了鞫容嚣张的气焰,也令他的脑子瞬间清醒过来——有人想要他的命!
谁?究竟是谁?
鞫容惊喘着,心有余悸地看看周遭,见弟子们仍处在警备状态,偏偏又逮不到刺客身影,他将焦尸喉头钉的那支残箭拔下,攥入手中,依着记忆中利箭忽来的方向,纵目远眺——
空旷荒野边缘地带,一座孤峰直插云天,半山腰上,隐约闪过一点焰芒,忽如流星般曳去……
“箭,是从那座峰上,射出的!”
鞫容遥指远峰。
众弟子惊骇无比:“尊上,这么远的距离,这箭如何射得过来?还能一箭封喉?放眼天下,无人可以做到!您是不是……看错了?”
鞫容也觉得自己是疯了,怎么会有这种直觉,觉得那箭竟是从如此遥远的远峰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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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天师有命归来!
鞫容毫发无损、安然而返,天机观大弟子焱戎率师弟们跪迎,却见尊上摆摆手,疾步入内,将自个闷在了厢房。
事后,焱戎才知尊上途中竟遭遇刺客偷袭,险些丧命!
“有人胆敢刺杀天师尊上?!”
焱戎惊得目瞪口呆。
当日,天机观天师遭人行刺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帝都传得沸沸扬扬,连京城寻常百姓也对此议论纷纷。
当今天子,闻听消息后,居然开怀大笑,连说三声:
“好!好!好!”
这癫狂道人,也有狂不起来的时候,匡宗倒乐得隔岸观火,等着看:如此狂妄不驯之人,几时肯低头来求天子庇佑!
朝廷不插手,天机观的弟子,则忙于调查刺客来路:
“沈尚书曾扬言要尊上一块臀上皮肉……”
“不不不,于中郎在背后与人暗谋,要给尊上脸上画花……”
“非也非也,驭大将军不是说要赏他个‘穿心刺’吗?”
……
玄坛侧殿,天机弟子七嘴八舌地猜测。焱戎坐在正前方,骤然开口:“且慢!”师弟们齐唰唰望向他:“大师兄可是有眉目了?”
焱戎搁下笔来,抖抖手中铺满了墨迹的一张纸,却答:“再来一张!”师弟们一愣之后,纷纷摇头叹气。
焱戎看看摘了无数人名的厚厚一沓纸,无比头疼,心口呻吟:尊上啊,您树敌可真多,一天一夜都还数不过来!这可从何查起?
天机弟子毫无头绪,贵妃蓥娘这边倒是悄然派来了个宫婢,这小丫头也算是常客了,借口送礼给天师压惊,却将沲岚姑姑的一封密函偷偷递给了鞫容。
火漆封蜡,鞫容在火上溶开封口,取出密函,一看那卷纸条上的字、告密的消息,他的头发都险些竖了起来,霍地起身,火烧眉毛般的离开了天机观。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夜赴约
入夜时分,独自一人出行,还不许弟子们随行,刚刚遭遇行刺险情的鞫容,此举,十分反常。
从天机观里出来之后,一些人的眼线就跟丢了他,适才明明看他在前方路上走着,只眨了个眼,就瞄不到他的人影了,暗中跟踪尾随着的人,瞠目结舌,却又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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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
天色漆黑,长安外郭城民居坊市之中,一家酒肆,没有招牌,掖在街角,不大起眼,只在门前插着酒旗迎风猎猎,招来的生意,倒还算不错。
夜深人静时,还迎了两位客人上门来。
一个身着灰色罩袍的男子先行入内,酒家端酒上菜时,灯下瞧得一愣——来客男身女相,好生标致!
此人,正是乔装改扮后,独自夜出的鞫容。
让酒家自个忙去,他一人坐在那里,添炭烫了一壶酒,往桌对面搁的一只空盏里,缓缓倾入酒水。
在酒水即将溢出时,他面前人影一晃,又有一人走了进来,径直走到桌对面的空座上,坐了下来。
砰的一声,那人将手中兵器拍在桌上,冷眼看着鞫容,不言不动。
鞫容瞄了瞄那人拍在桌上的随身兵器,那是一把屠龙刀,封于鲨皮刀鞘,敛了锋芒。
“你既来了,何不喝一杯?”
鞫容笑笑,将亲手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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