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贮藏粮草之地尚且不知,京城已因稻米短缺而米价飞涨,萧月白故此稍后一步,才至赵家。
他听闻颜珣正在书房内,不紧不缓地去了,甫一进得书房却见颜珣低垂着头,在看一册子,双手轻颤。
颜珣虽然爱冲着他撒娇、耍赖,但素来沉稳,而今这副模样,恐怕是出了甚么要事。
他见左右无人,低声唤道:“阿珣。”
颜珣闻声抬起首来,望向萧月白,一双端丽雅致的眉眼俱是惊色。
萧月白取过颜珣手中的册子细细看了,亦是愕然。
“先生。”颜珣暗暗地扯了下萧月白的衣袂,“我该如何?”
萧月白反是问道:“阿珣,你想如何?”
颜珣目生茫然,声音愈加低了,望着萧月白,复又问道:“先生,我该如何?”
萧月白揉了下颜珣的额发,柔声道:“谋反乃是重罪,这暗账倘若为真,尚不知韩莳是否牵涉谋反之事,亦或是只是行了贿赂。但他若是牵涉谋反之事,为何要将赵家屯粮之事告知你我?”
“先生说得不错,行之定然不会与谋反之事有干系,但……”颜珣蹭了蹭萧月白的手掌心,“但我须得见过行之再做定夺。”
纵使俩人已有许久未碰过面,亦少有书信往来,但韩莳到底曾是颜珣甚为亲近之人,颜珣这般做分明是徇了私,不符律法,只是于萧月白而言,颜珣的意愿才是最为紧要的,故而他只是颔首笑道:“阿珣,你且去罢,此处由我看顾,你问过韩莳便尽快回来,仔细勿要被旁人瞧见你出了赵府,免得惹来事端。”
颜珣踮起脚来,吻了下萧月白的唇瓣:“多谢先生。”
萧月白含笑道:“你我何须言谢。”
颜珣避开众人出得赵府,疾步往韩府去了,赵府离韩府不远,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他便立在了韩府门前,方要叩门,凑巧的是大门竟往两边分开了,出来的正是韩莳与韩二夫人。
韩莳下葬当日,韩二夫人便得了失心疯,但一瞧见韩莳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她便一日好过一日,早已恢复了神志。
韩莳扶着韩二夫人,轻声提醒:“娘亲,小心前头的门槛。”
韩二夫人笑道:“娘亲省得。”
韩莳见韩二夫人已然跨过了门槛,才抬首去看前路,一抬首,颜珣的身影却乍然映入了他的眼帘。
颜珣是他心爱之人,但他却不为颜珣所爱。
韩莳心脏一疼,双目登时黯了下去,良久,才颇为不自然地笑道:“阿珣,许久未见了,你今日怎地有空来看望我?不巧我与娘亲今日要上山敬香,无暇相陪,抱歉。”
颜珣觉察到了韩莳的异样,故作不知,而是附到韩莳耳侧,压低声音道:“行之,我有事问你。”
听得颜珣语气肃然,定是要事,韩莳心下一沉,朝韩二夫人道:“劳烦娘亲稍待。”
韩二夫人点了点头,便先进了候在一旁的轿子坐下。
韩莳将颜珣引到府内一暗处,问道:“阿珣,你有何事要与我说?”
颜珣细细地端详着韩莳的面容,末了,盯住韩莳的双目,开门见山地道:“行之,你可是行贿过赵家家主赵曦?”
闻言,韩莳吃了一惊,迟疑须臾,方才坦白道:“我确实行贿过赵曦。”
如此,那暗账便是真的了,颜珣双眉微蹙:“何时何地,银两几何?”
韩莳不知颜珣是从何处得知自己曾行贿赵曦的,但他料定颜珣不会害自己,也不作隐瞒:“去年,天承二十九年,七月初六,在街口的刘记茶楼,共计五百两银子。”
韩莳所言与暗账所记载的一点不差,颜珣吐息一滞,好容易才问道:“你可是牵涉赵家谋反案之中?”
韩莳摇首道:“我与赵家谋反案毫无干系,只不过听闻赵家屯粮之事后,暗自猜测赵家或许要谋反。”
颜珣稍稍松了口气:“你贿赂赵曦五百两银子意欲何为?”
韩莳沉吟片刻,却是笑了:“阿珣,你应当知晓我在韩家不受重视,我两个兄长能力亦是不俗,我不及他们,但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母亲,我不甘被埋没于韩家,但又恐无出头的法子,赵家之前声势正盛,我投靠赵家有何不妥?”
韩、赵两家乃是政敌,赵皇后与韩贵妃亦是水火不容,韩莳投靠赵家之事假若被韩家众人知晓了去,在韩家莫要说出头了,怕是连立锥之地也无。
颜珣即刻在脑中将韩莳被刺案过了一遍,问道:“行之,你既然投靠了赵家,为何会被刺,又为何要将赵家屯粮之事告知我与先生?”
“我虽是投靠了赵家,却未料想赵家意图谋朝篡位,我从未想过要与逆贼扯上关系,因而凑巧听闻了赵家屯粮之事,便紧赶慢赶地回了京城,可惜赵家竟然已以美色蒙蔽了陛下,私自屯粮反是变作了奉命行事。”韩莳苦笑道,“其实我未曾见过赵曦,那五百两银子是赵曦的心腹收的,如今想来赵曦恐怕从未考虑过要重用于我,他不过是打算在日后对付韩家之时将我当做棋子罢了。”
颜珣沉声问道:“行之,你可有得到过赵家的好处?”
韩莳矢口否认:“我并未得到过赵家的好处。”
颜珣双目灼灼地盯紧了韩莳:“行之,你适才所言可是无一虚假?”
韩莳肯定地道:“句句属实。”
“那便好。”颜珣的语调轻快了些,“这几日,大理寺卿周惬周大人许会传唤你,你据实答来即可。”
韩莳作揖致谢,而后道:“我须得与我娘亲一道敬香去了,阿珣,你若无旁事,我便失陪了。”
颜珣闻得韩莳言辞生疏,难免有些失落,面上半点不露:“行之,我这便告辞了。”
他别过韩莳,回了赵府去,萧月白见颜珣回来,低声问道:“如何?”
颜珣将自己与韩莳的对话大略复述了一遍,又道:“我信行之所言非虚。”
萧月白抚过颜珣的眉眼,宽慰道:“既是如此,韩莳定然不会有事,他行贿较旁人少上许多,且未曾从赵家得到过好处,阿珣,你不必忧心。”
颜珣的眉眼一被萧月白的指尖触到便舒展了开来,他仰首凝视着萧月白的一双桃花眼,笑道:“我这便将这暗账交予周惬。”
萧月白叮咛道:“韩莳若是被周惬传唤,他曾经行贿赵曦一事定然为韩家所知,怕是以后难以在韩家立足。你假若要帮他可请求周惬暗地传唤,勿要让韩家知晓了去。”
“确是先生想得周到。”颜珣欢喜地轻咬了一口萧月白的唇角,便去寻周惬去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这偌大的赵家才查抄完毕。
两日后,夜半,京城一里之外的一废弃道观竟起了火,火势绵延,幸而附近并无人家,仅烧去了些荒草。
此事传入萧月白耳中之时,萧月白正在颜珣所办的诗会上,饮着新酿的桃花酒。
他面色稍染酡红,抬首去瞧颜珣,颜珣面上喜怒难辨,半隐于衣袂的手背上却是发紧,显然正在绞尽脑汁想着诗句。
他复又垂下首去,饮尽了一盏桃花酒,这桃花酒度数不高,桃花香气四溢,入口绵软,口齿留香——此次诗会的诗题便是这桃花酒。
那废弃的道观藏有赵家囤积的粮草,昨日萧月白被查获之后,他早已将粮草移至别处。
第110章 合·其二
京城的米价几乎一夜之间便降了下来; 二皇子颜珣更是在街头足足布粥十日,直至米价降至较涨价前还低上一钱方作罢。
又一日,主谋赵曦被推出午门斩首; 其父以及其两个年过十六的儿子均处以绞刑,其母、五岁幼子、妻妾、三个未嫁之女、二子的妻妾、孙子、兄弟姐妹全数没为官奴官婢,家中奴仆、资产、田宅亦全数没官; 其叔伯子侄流刑千里。
又五日; 文帝上朝,德高望重的镇国公直言东宫空虚; 不利社稷安定,奏请尽快重立太子。
余下的二皇子颜珣、三皇子颜玘以及四皇子颜环各有拥护者; 其中以三皇子颜玘声势最盛。
三方争论不休,是以太子之位悬而未决,及至芒种都未有定论。
这日; 颜珣念过书后; 便在一软榻上小憩; 双目一阖上; 即刻昏睡了过去; 不知怎地萧月白又入了梦来。
梦中的萧月白将他压到了一书案上肆意亲吻; 指尖细细地摩挲着他的面颊。
这原该是旖旎之事,但被压下萧月白身下的自己却不知为何面无表情; 双目望着虚空处的一点,心生厌恶,双手死死地扣着书案; 只吐息在迫于无奈之下稍稍紊乱。
而压在他身上的萧月白更是满面凄然,一双桃花眼中无些许光彩,仿若是一丛灼灼的桃花盛极而败,覆在他身上的手指甚至微不可觉地打着颤,好似生怕被推开了去。
一吻毕,他果真将萧月白推开了去,以一盏凉透了的阳羡茶漱过口,又取过一张干净的锦帕来,拭去沾有萧月白气味的唇瓣。
萧月白立于一旁,伸手欲要去揽他的腰身,却被他避开了去。
他淡淡地瞥了眼萧月白,道:“萧相,你若无事便退下罢,勿要在此污了孤的眼。”
“阿珣。”
颜珣听得萧月白一声轻唤,脑中怪异的场景尽数褪去,羽睫一颤,便转醒了。
萧月白手上抱着半个寒瓜,行至颜珣身侧,在软榻边坐下,柔声笑道:“阿珣,要吃寒瓜么?”
说罢,他舀了一勺色泽鲜红,汁水充盈的瓜瓤送到颜珣唇边。
颜珣张口吃了,霎时汁水四溢,甚为甘甜,他将籽吐在萧月白递过来的一小碟子上,下一刻,却是朝着萧月白唤了一声:“萧相。”
上一世,萧月白初见颜珣,颜珣年十六,而今已是芒种时节,距颜珣十六岁的生辰不过三月,颜珣的模样大抵与他初见之时一致。
上一世,十六岁的颜珣视萧月白为无物,及至萧月白坐上丞相之位,权倾朝野,才不得不将视线落在萧月白身上。
而今听得颜珣唤自己“萧相”,萧月白全然不知缘由,却无暇思索,恍惚间,本能地出了一身冷汗,浑身皮肉亦紧绷至极,几乎要在瞬间绽裂了去,心脏更是跳得厉害,好似要爆开来了,他拼命地凝了凝心神,才稳住了手中的半个寒瓜,紧接着僵硬地勾起了唇角:“阿珣,你为何唤我萧相?”
颜珣并未觉察出萧月白的异样,还以为他是被热得出了汗,撒娇道:“先生,再喂我一块寒瓜,我便告诉你。”
萧月白勉作镇定地舀了一勺寒瓜喂予颜珣吃了,颜珣堪堪吞下,又仰首要求道:“我要先生以口喂我。”
萧月白将一块寒瓜含在口中,战战兢兢地覆上了颜珣的唇瓣,颜珣立刻松开了唇齿,他却是怔住了,直至颜珣含含糊糊地抱怨了一句,他才将那块寒瓜渡了过去。
颜珣将那块寒瓜吃了,而后伸手揽住了萧月白的脖颈,本想与萧月白接吻,却忽觉萧月白皮肉发紧。
他松开萧月白的脖颈,转而覆上了萧月白的面颊,疑惑地道:“先生,你可是有哪里不舒服的?又或是你已厌倦与我接吻了?”
萧月白细细地端详着颜珣,像是要将他的每一处都印在自己心间,连肌肤的纹路都不放过。
他心下思绪翻腾,未多时,将寒瓜往旁的一矮几上一放,不管不顾地压下身去,吻上了颜珣的双唇,百般噬咬,逼得自己的心脏近乎骤停了,才罢休。
“阿珣,你为何要唤我萧相?”他一面轻拍着颜珣的后背,为其顺气,一面屏息等待着颜珣的答复。
颜珣伏在萧月白怀中,磨蹭着他的心口,吐息不定:“先生,我方才梦到你了,在梦里,你将我压在闻书斋的书案上亲吻,我颇为不愿,一吻毕,道‘萧相,你若无事便退下罢,勿要在此污了孤的眼。’”
前一世,萧月白确实曾将颜珣压在闻书斋的书案上亲吻,且不止一回,每一回,颜珣都颇为不愿,颜珣亦确实与他说过“萧相,你若无事便退下罢,勿要在此污了孤的眼。”
只颜珣为何会梦到此事?
自己重生而来,自己与颜珣的一切皆与前一世不同,这一世,此事还未发生,亦永不会发生才是。
萧月白苦思间,却有一双手缠了上来,手的主人眉眼含笑:“先生,待我坐上帝位,便封你为相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西瓜因为是寒性的,古代的时候被称为寒瓜
第111章 合·其三
萧月白于仕途并无野心; 上一世,他念书勤勉,不过是希望能谋个一官半职; 好造福一方百姓,丞相之位于他而言并不如何紧要,若不是为了接近颜珣; 他决计不会费心算计以图夺得丞相之位。
而今闻得颜珣此问; 他非但无半点欢喜,反是心中惴惴。
他原以为这一世他定能与颜珣白首偕老; 未料想,颜珣竟不知何故梦见了前一世之事。
他下意识地将颜珣紧抱在怀中; 同时有一个念头猝然而起:许阿珣与我一般重活了一回。但倘若这个假设为真,阿珣应当甚为厌恶我才是,为何会待我这般亲近; 又为何会喜欢上我?可倘若这个假设为虚; 阿珣为何会梦到前一世之事?
忽地; 颜珣软声软气地低呼一声:“先生; 有些疼了。”
萧月白太过用力; 以致于双臂几乎要嵌入颜珣后背; 将后背纤细的骨头压碎了去。
萧月白一怔,稍稍松开了些; 同时又蓦地回忆起一事:阿珣的后脑勺上有一处凸起,他曾道便是由于这一处凸起的缘故,他好似忘记了一个人。莫非他其实早已重活了一回; 他却是不记得了,而他忘记的那人便是我么?
颜珣见萧月白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关切道:“先生,你可是有心事?”
“阿珣。”萧月白低唤一声,一手揽着颜珣的腰身,一手探到他的后脑勺,摸索到伏在发间的一处凸起,“阿珣,你可记起你忘记的那人了?”
颜珣不假思索地道:“半点记不起来。”
萧月白声若蚊呐地道:“那便不要记起来了罢。”
若是颜珣当真重活了一回,当真忘记了他,那便不要记起来了罢。
一旦记起来了,颜珣上一世这样厌恶他,势必将离他而去,到时他该当如何?
这近一年来,他已然习惯了颜珣的亲近,颜珣的撒娇,颜珣的耍赖,他更是尝过了被颜珣亲吻,与颜珣相拥而眠的滋味,这一切,教他如何能舍得?
“先生,你说了甚么?”颜珣并未听清萧月白方才所言,缠在萧月白脖颈的双手晃了晃,黝黑的瞳仁满是疑惑。
萧月白揉了揉颜珣毛茸茸的后脑勺,嗓子有些发紧:“阿珣,吻我。”
“先生,你是在向我撒娇么?”颜珣笑逐颜开,附在萧月白脖颈的左手一动,一如萧月白一般,揉了揉萧月白的后脑勺,而后吻上了那嫣红的唇瓣。
双唇一经碰触,萧月白一身的皮肉即刻渐渐舒展了开来。
唇齿相合,吐息纠缠,一时间,萧月白顿觉全天下仅仅余下他与颜珣俩人,旁的人、事、物尽数远了去,他只能听见自己与颜珣心脏的窜动,他只能意识到颜珣的体温,他只能感知到颜珣肌肤的触感。
他将主动权从颜珣手中夺了回来,覆下身去,动情地亲吻着,及至颜珣吐息艰难,方才松开了些,予了颜珣片刻换气的功夫,复又吻了上去。
颜珣原就喜欢与萧月白接吻,在这般充满侵略性的亲吻之下,少时,身子便软得不成样子,犹如蒸得过久的紫米盏似的,几乎要在萧月白的唇齿间化了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月白终是将颜珣放过了去。
颜珣埋首于萧月白怀中,急急地喘着粗气,甚至连后背都剧烈地起伏着。
“抱歉。”萧月白轻拍着颜珣的背脊为他顺气,还未拍上几下,颜珣却忽然直起身来,努力地道:“先生……先生……你为何……为何要向我……致歉?”
“我……”萧月白苦笑道,“我方才吻得太过了,让你不舒服了罢?”
颜珣不发一言,良久,待他缓过气来了,才一字一字地道:“我喜欢先生,我喜欢与先生接吻,无论先生如何吻我,我都不会觉得太过了,但……”
他语气一滞,伸手抚过萧月白的眼帘,“先生,你方才吻我之时,并不欢喜罢?”
萧月白方才的亲吻隐隐蕴着苦涩,虽是亲吻,却更像是在通过亲吻发泄着甚么难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