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吗?”克莱夫对旁人的关心是随着自己的心情而起伏的。身处在快乐中的人对痛苦的觉察敏感得可怕,他们贮藏的同情也比他人要高出几倍。所以他们急于向外界分发这些闪亮亮的小玩意,怀着的是不要别人回报他以等价的物品的无私之心。安迪肥而粗的手指搭上克莱夫的手,解释说这是他从小就有的一个毛病,他谢谢克莱夫的关心。克莱夫嘴里说着不用客气,心里催着安迪快拿开他的手。他的同情已经售罄了!
大家对烤饼干的冷淡伤了了格雷丝的心,可是她还是坚强地主持起聚会。她希望少了两个人不会影响大家的心情。罐子顺次传下来,这回抽到一的是安迪。
安迪是个男子汉,他不会像小玫瑰汉娜那把怯懦。他装模作样地在椅子上调整着姿势。克莱夫就听见耳边的嘎吱嘎吱嚷啊嚷的。他躲在手下打了个哈欠。他只希望安迪的故事能让他回去睡个好觉。
安迪说了一个在无人岛的故事。他的朋友和他朋友的家人参加了一个寻找传说中的岛屿的活动。(“有这种团体,他们专门就是研究那些在传说中出现的岛屿在现实里的方位是在哪儿。”)他们这一帮人就乘着船在海上漂了大半个月。他们本来是认为那座岛在亚马逊附近。当然什么都没找到。整天对着的就是海啊,蓝色的海啊,蓝色的天啊,他们认得的颜色就只有蓝色啊蓝色啊蓝色。大部分人都想这又是一次无功而返,可是他们只会把失望留在这一次里。他们会解释这是他们调查地还不够仔细,给他们再多一点时间他们总会成功的。本来到这里一切就结束了,大家回家干自己要干的工作,但是幸运之神就砰地一声降临了!(安迪激动地锤了一把大腿)真给他们找到了一座没人的岛。还没靠岸这群人就在甲板上对着岛屿朝拜起来。(“你们真该看看当时壮观的场景。”)一群人下了船就欢呼起来,有人跑掉了鞋子,有人直接脱起衣服也不在乎乘客里还有女士,大概这些女士根本没空看身边是不是站了个□□的男人吧。他们围着岛转了一圈,狂喜就渐渐冷却了。这是个贫瘠的岛,泥土沙子几颗草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死了的树。脱了衣服的男士这时觉得丢脸了,女士惊叫着捂着眼睛往回跑。他们来到岸边都傻了眼,他们的船不见了!(“你要喝点水吗?”格雷丝给安迪倒了一杯水,安迪接下就一口喝到了底,叹了口气又继续讲)要知道那可不是电视里见的原始的小木船,那么大一条船就这么多蒸发了!(安迪还比划了一下,两只手抱成了一个球)他们又来来回回把岛走了遍,确定他们的船是真的不见了。食物啊,水啊,总之人要活着需要的东西全都没有了。精神脆弱的就直接坐在岛上哭起来了,还镇定地则商量要把岛屿彻底搜寻一遍,要想办法先起火。就这样说话的说,商量的商量夜晚就来了。他们好歹升起了火,也幸运地找到了一些被冲上岸的鱼。男人把女人安置在洞穴里,他们轮流两人一组在外面守夜,他们此时还相信总会有人会发现他们,他们一定会得救。在外面守夜的两个人,聊起了天驱散睡意,欢快的笑声飘到天上。然后他们就得救了。
安迪说完了。他起身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噜咕噜往嘴里灌。剩下的人还没从故事中醒过神,待到他们醒来,弄明白自己到底听了个什么样的垃圾后,他们非常不满。
“就这样?得救了?完了?”埃德加旁边的彼得是第一个发声的。他浪费了晚上的时间就坐在这听一群神经病上了一座孤岛最后全员得救了的圆满故事?
“就这样。”安迪平静地回答他,“大家都得救了,所以我才能从朋友听到这个故事。”
彼得毫不掩饰地咂舌,格雷丝则刷刷地在她黑色的本子上记了什么。埃德加已经准备好了离开,克莱夫连着打了三个哈欠。格雷丝说谢谢安迪的故事,她觉得很不错,彼得翻了个白眼,忿忿地推开门走了出去。克莱夫也跟着出去找卫生间。他从卫生间出来碰见了安迪,他们点头问好,擦身而过时克莱夫看到安迪口袋里掉出了一张卡片。
克莱夫捡起来,看出这是安迪的工作证,照片上旁边的字母组合起来显然拼不成安迪。他认识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人。排在冰箱里飞不起来的蝉啊。克莱夫等在门口把证件还给安迪,安迪根本不敢看着克莱夫。
“大家都用的假名。这没什么。”克莱夫倚着墙,看一个大块头在自己跟前低着头感觉真奇妙。“安迪,你是不是也不太爱吃肉?”
安迪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克莱夫。
“你知道的吧,相似的人和相似的人之间会有种神奇的吸引力。我自己就不太爱吃肉,在看到你的时候,我就隐隐觉得:啊,这个人和我一样!除了不爱吃肉还有什么共同点呢…噢我想到了!”克莱夫打了个响指,“安迪你对虫子有兴趣吗?比方说蝉之类的?”
我和艾莉莎被一群娃娃包围着,她坚持要点蜡烛而不是开灯。
“我想到我们小时候。还记得那个破房子吗?我们也会像这样带着蜡烛坐在里面讲话。”
艾莉莎在这家的任务是打理成堆的洋娃娃。她说带我来真是太好了,唯独这家她每次干完就会立马走人多一秒都不会留。艾莉莎挑着眉毛审视着环绕在我们周围的,这些哑巴的金发,银发,红发的小美女们。
“我想象不出她会喜欢娃娃。” “她”是房子的主人布朗勃特小姐。“她看起来就像个假小子,要是她家藏着一套铁道的模型我都不会吃惊。”
艾莉莎之所以能和我一起坐着闲聊是她发现娃娃全部被它们的主人仔细的擦拭过了,艾莉莎也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工作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鉴于职业道德她至少要在这里待上两个小时,阴沉的天气激发了她的想象力以及对过去的想念。她跑到下面的超市带回两个蜡烛,我们就在晃动的烛光下回到只有十岁的年纪。
在那栋破旧的房子里,我们经常做的是交换彼此一天里收集到的各种有趣的新闻或者故事。大部分新闻都是类似一个喝多酒的大叔裸着身体,举着枪在森林里胡乱射击,或是城东边的小伙子因为听说城西边的老头耍刀厉害,就气势汹汹地提着自己的家伙去找老头干架,输了跪在地上道歉。渐渐地我们在新闻里找不到多少乐子,于是重心就偏向了故事。艾莉莎醉心于各式各样的凶杀案,她有一箱子的推理小说,书页的空白处都是她密密麻麻的笔记。艾莉莎曾经挂着眼泪跟我哭诉她是怎么看着自己喜欢的作家,堕落成靠着巧合蒙混读者的混蛋的。
“他为什么就不能安静的消失!或者发个声明,说自己发现了人生的意义是照顾好家人所以决定不写了,回归家庭。而不是这样!这样!”
艾莉莎对亲手摧毁她梦想的人都很残忍。她把书一页一页地撕开,扔进火堆里。火光照亮她板着的脸,你休想从上面寻处一丝后悔的表情。
艾莉莎知道我最近周四的晚上都会参加一个叫“薄伽丘之夜”的聚会,我告诉她这是个成员围在一起讲故事的活动。我就告诉了她这么多,而关于其中我听到的那些故事我从未和艾莉莎讲过。原因很简单,它们都太无聊了。
“你总是在不想跟我说的时候用无聊敷衍我。”今天她要求我必须告诉她我们到底都聊了些什么,我说实际上完整的故事只有一个是一伙人流落到孤岛得救的,如果硬要多加一个就是关于自己为什么会开始收集娃娃—啊娃娃。我不正处在一个疯狂热爱娃娃的人家里吗?
我想起安迪的事,我不想相信世界上会有那么多的偶然。我想问艾莉莎这家女主人的名字叫什么,但很有可能我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她会用假名。可是说不定她心思单纯呢?再说问一句不会对我造成任何负担。
“艾莉莎,你知道布朗勃特小姐的名字吗?”我的问题让艾莉莎猝不及防,不过还是很快告诉了我:“米兰德尔德。怎么了?你认识她?”
布朗勃特小姐非常诚实。艾莉莎看见了我脸上不同寻常的笑容。艾莉莎要我快停下,这看得她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艾莉莎,你以前烧掉的那个作者,还记得吗?你说你讨厌他,是因为他总爱用巧合解释事情的发生。我觉得他某种程度上其实挺对的。”
克莱夫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到的人,但埃德加才是。他不是坐在平常的位置上,而是搬了把椅子坐在中间。整间房里,他独自占领的中间。就算这个场合并不要求人人都要坐得笔直,也不规定你只能坐在板凳三分之一处,但埃德加却会这么干。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上,左手手指插进右手指缝里,侧放在叠在上面的大腿上。你随时都可以给他拍一张完美的照片。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面无表情的,因此他难得的笑容分外珍贵。他习惯把外衣的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轻微的擦碰他都要跟你说“对不起。” 他对人的好会让人误以为你在他心中他是特别的,可是下一秒你就会看见他把手套递给了路边乞讨的可怜人。埃德加的魅力源于他那股虚无的气息。你无法自负地认定自己能抓住他,只能奢求他会心血来潮地为你停下。
克莱夫想他在观察埃德加上花了太多时间,这些时间指向的事实再明确不过了:他喜欢埃德加。单方面的相思既能使人变得像巨人般强大,又能使人变得如蚂蚁般弱小。克莱夫就在其中来回变换着角色。他和埃德加之间隔着的这扇门,没把他们推得太远,也没将他们拉得多近。他内心的踌躇煎熬着他,煎熬出的汁液,克莱夫饮下能增加多大的勇气,亦或是削减多少的希望,他说不出个答案。克莱夫听见过道里有人走来的声音,赶忙钻进了旁边的卫生间里。他好笑地问自己:选择的怎么不是推门直接进去,而要像个小偷似的匆忙逃离作了案的现场?
晚上的聚会少了安迪。格雷丝却不像上次有个解释。她的兴致明显不再如从前那样高了,这表现在她不是再要人们抽签而是换做随手一指,指向那个最接近门口的女孩,曾被她叫做小曲奇的女孩。格雷丝却不叫她的外号,含含糊糊地嘀咕着:“那个谁…噢管他的…就是你了…”仰仗着房子里死一般的沉寂克莱夫他们听清楚了她说的话。
要让克莱夫在这群人里面挑选一个他最感兴趣的,他会选这个女孩。她强烈的个人风格使人很难忽视她。说的再明确些,克莱夫不是看着埃德加就是在看她—和她摆在腿上的洋娃娃。克莱夫专门记住了她的名字:米兰德尔德。随身带着洋娃娃的米兰德尔的小姐。她像颗饱满的橙子。也正因此,他认为格雷丝取名字的能力太差了。要让克莱夫来说,她就该叫“小橙子”而不是狗屁的“小曲奇”。她除了那头惹眼的橙黄色的短发,还有一种过于饱满的精神。她看人时总爱用力瞪着眼珠,那不是对你有什么意见,就是她瘦小的身体包不住她那充盈身体的活力,仅此而已。她讲话的调子四平八稳,像是嵌在一个规矩的相框里。不过她还有另一套声音系统,当她举起她的娃娃,脸躲在背后说话时,声音就变得像烧开的水壶,还像指甲划过黑板。她一换上这声音,克莱夫就会被动进入一种警戒的状态。他自己对此毫无知觉,等到回神时他的肩膀绷得酸疼。
米兰德尔德的小姐说了,她没什么好故事。(“天哪,你到底是为什么来这!”彼得直接就对她吼起来了。克莱夫想彼得应该是他们之中受伤最大的。到现在还在幻想着来个大□□,刺激得他脑袋嗡嗡响。)米兰德尔德有股修女式的淡定,彼得吼她她连眼睛都不眨,她把这看成小孩子在闹脾气。她固守着自己的节奏,说其实她是个作家,最近缺少灵感,她是想来这为自己的书找点好的素材。
“那你找到了吗?”格雷丝问。米兰德尔德笑得很暧昧:“说没有可能不太准确,如果我的标准不是好的话。”格雷丝把手盖上了腿上的黑色笔记本,然后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她对着埃德加冷笑了一声。埃德加耸耸肩,像在说:“我对此一无所知。”
“你为什么总要带着这个娃娃?你每次来都会把它放在腿上,有什么具体的原因吗?”在大家陷入无话可说的沉默时,克莱夫抛出了困扰自己很久的问题。他担心错过了就永远无法知道了。
“哈!”米兰德尔德把娃娃举起来,“有她在身边我会比较有安全感—乔治先生你该说“她”—说起来我小时候并不喜欢这些东西。”她纠正克莱夫错误的称呼方式,自己引出了新的话题。克莱夫等她继续讲下去,她却突然像被冻住了一般静止在了空间里。
“你以前不喜欢?就是说你是现在才爱上它…她的?”克莱夫不允许到手的机会溜走,他换上了记者的角色穷追不舍地想挖出当红女演员的丑闻。
“是的。”米兰德尔的躲到娃娃后面去了,克莱夫必须强忍着那股讨厌的噪音撺掇她讲更多。“是我的姐姐…她有段时间老做一个小娃娃踩着红毯找她的梦,整晚整晚睡不着。她去找心理医生。你们知道,有种治疗的方法就是你越害怕什么就越要强迫自己去接触他们。于是我姐姐就这么干了,把家里的地毯都换成了红色,还有整柜整柜的娃娃。她就在这种房间里睡觉。我有天去了她家突然就被迷住了。那些玻璃柜的娃娃…真好看啊…坐在红地毯上…但是我还是觉得那个医生是在哄她…她的症状并没好多少…啊有好那么点吧…就一点点…可是她再也不敢开车了…这是副作用吗?”
“所以你是因为你姐姐喜欢上洋娃娃的?”
“对。”
“可是我还是看不出她为什么对你这么重要。”米兰德尔德把娃娃放回膝盖,用精神满满的大眼珠瞪着克莱夫。“我是说我看不出来你有每天带着她不离身的必要。”克莱夫怕米兰德尔德没听懂他的意思又赶着解释了一遍。
“你是说我编了个故事来骗你吗?你是想说我根本就没有个一个姐姐来让我喜欢上娃娃吗?”
“哦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有表现出这个意思吗?”米兰德尔德的发难把克莱夫弄糊涂了,他不过是觉得他没法在米兰德尔德所说的原因里和她展现出的对娃娃强烈的依恋中建立起合乎逻辑的联系,他想米兰德尔德是不是隐去了什么,而不是在怀疑她故事的真实性。米兰德尔德的怀疑可以说是胡搅蛮缠,克莱夫的反问不过是想安抚她的情绪而并非认为自己真的冒犯了她。
“听听你说的话; ‘我有表现出这个意思吗?’你想让我说什么?说你没有吗?乔治先生,我是个作家,我擅长的就是从这些听起来温和的话里找到毒刺。”米兰德尔德和人争论的高明之处在于,她不会提高音量和人争论,还是维持着她一条直线般无起伏的音调。可是在座的人都知道,她生气了,非常生气。
“他只是有点急功急利,米兰德尔的小姐。乔治他就是对您太好奇了。”埃德加出来帮克莱夫辩解了几句,彼得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他还想再看一次姐弟间的闹剧。米兰德尔德没有如他的愿,她把娃娃塞进她的布袋子里,转身就走了。她试图用脚踹开门出去,但还没把脚收回来门就撞上她的脚尖。她疼地大叫,格雷丝很不给面子的嘲笑她。米兰德尔德骂了一句脏话气呼呼地走了。
“她至少带了点乐趣。”彼得回头说。“乐趣?我只看见了个滑稽剧里的小丑。”格雷丝阴阳怪气地讽刺米兰德尔德。“我要走了,记得关好灯,埃德加。”格雷丝理好自己的东西,高跟鞋咚咚地踩出去。彼得也走了。剩下克莱夫和埃德加。
“你还不走吗?”克莱夫看埃德加还坐在椅子上,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是格雷丝的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