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立刻,马上,撤离。”明楼的声音镇定,严厉。
阿诚没有应答这个命令。他在键盘上敲出了一行代码。“我留了一道自相矛盾的指令,系统会暂时陷入死循环,但是负荷有限,维持不了多久,我现在下去切断电源,阻止系统自毁。”
这道指令发出后,屏幕上流动的字符停滞下来。
阿诚转身,走出控制室,锁了门。
“这一层的供电和大楼的总供电相互独立,你以为会让你轻易找到么,没等你找到它,76号已经先找到你了。”明楼说。
阿诚快步走向来时打碎的窗口。不是说地下三层之下,还有未公开部分么,下去就知道了。他对明楼说:“系统毁了,有人会说你的资料是伪造的。”
“系统没毁,他们也可以说我是伪造的,这不是你的错。”书房的屏幕上,阿诚携带的定位器在移动,明楼看见了,他说,“阿诚,服从命令。”
风太大,阿诚没听清。他估算了一下高度,在手持屏幕上设置了一组数据,扬手拉下绳索,扣在身侧,从窗边轻身一跃而出,燕子一样俯冲下去。
楼前广场警灯闪烁。
汪曼春接到监控室的报告:“楼梯间没找到,电梯里也没有,他应该还在三十二层。”
这是三十一层窗前,她向外张望,一个身影从大楼这一侧,沿垂直方向,如鸟飞过,汪曼春说:“他已经下来了。”她扬手,斜上方连开了两枪。
扣在阿诚身侧的一条钢琴线,倏地断了。
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好像一个巨浪打在一叶小舟上,阿诚整个人荡出去,重重撞击在楼面上。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他失去了意识。
有人叫他:“阿诚。”
阿诚。
在他落下来之前,那个人就一直叫着他,可是,他都没来得及回答他一句。
太久了。他快忘记那个名字了。他也忘记了,今夕何夕,自己是谁,在什么地方。
那声音,从他九岁那年,风里雨里,夜里梦里传来。从通讯站那一方青藤小窗,那一片水边白芦里传来。
像那只窄巷里牵住他不放的,凉河水里把他拉回来的手。
一下把他唤醒了。
是明楼。
是明楼叫了他,这世上才有他。
他应了明楼。他说:“哥。”
世界在晃动,摇荡,目之所及,没有任何可以攀扶的支点。钢铁和玻璃,迎面向他压过来,风是铅冷的,子弹是灼烫的,划破了他的呼吸,烧尽了他周围的空气。
百叶窗升上去,光栅中降下挂钩,上面悬着一支狙击□□。
明楼执起这支枪,倚在窗棂上,朝对面指去。
“我把这一面清除干净,你先回到楼层里。”明楼说。
身上不那么听使唤,阿诚抬手,拽住余下的绳索,稍微找回平衡。
枪响了。汪曼春调来的人,被一枪一个放倒。
绳索渐渐控制住,在半空中静止下来。
阿诚向对面窗上开了一枪,又开了一枪,整面玻璃碎开,落了一地。身子振开,又荡回来,距离不够,他在窗框上借力,又振开,再荡回来的时候,他解了身上的绳索,纵身一跃,跌入窗里。
他听见明楼倒吸了一口冷气。
天旋地转。
这是一间编辑室,阿诚伏在地板上,明楼在和他说话,他心里乱,脑子里风声、枪声、玻璃的破碎声,响成一片,身上被碾压一样的疼,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听不进去。
他知道自己不清醒,可有些事,还是想明白了。
明楼在瞄准镜里,死死盯着这间编辑室的门,他说:“阿诚,别出去,这道门对面的楼梯间,正有人上来,你到门后去,他们不进来就算了,假如进来,交给我。”
阿诚打起几分精神,撑住身子站了起来,他走到门边,侧倚在墙上说:“哥,别开枪,他们会循着弹道找过去的。”
听上去,每个字,都耗尽了力气,明楼安抚他说:“这一层的监控画面接到你的屏幕上了,听我指挥,坚持一会,我们很快离开这儿。”
阿诚闭上眼睛,贪婪地听了一会通讯器里传来的,那个人浅浅的呼吸。
他扯落了衣领上的定位器,拉开门,走了出去。
明楼叫了一声阿诚,通讯器里一声回鸣,那边把回路切断了。
编辑室的门阖上,明楼失去了阿诚的踪迹。
明楼搁下狙击□□,拉开书桌抽屉,带上□□,走出公寓,存着那份资料的记忆卡,也一并带在身上。
编辑室门外,阿诚和76号的人,迎了个正着,四枪,一枪解决一个。还有十几层,他沿楼梯间下去,在手持屏幕上,寻找一条通往地下的捷径。
脚步声追下来,子弹呼啸而过,打在栏杆上,火星四起。
阿诚掩身在楼梯内侧,在屏幕上看准时机,等来人踏上身边那段阶梯,开枪打中了他的小腿。
后面还有一个。76号这一次,恐怕是全员出动。
没子弹了,他把枪斜抛出去,那人俯身,枪口扫过来,他擒住那只手,把人拽得栽了下来,夺了枪,打在他膝上。
没有地方掩蔽,他在看着敌人,监控室也在看着他。
阿诚记起了监控盲区,他踏出楼梯间。
这一层中央,三部电梯,三条走廊,势成犄角,其中一部旁边向里,有个小小的清洁间,它只存在于建筑结构图上,是监控探头看不见的死角。
阿诚倚上清洁间的门,把中央天花板的三部监控探头打掉,他走出来,按亮了电梯的下行键。
身后走廊上有人,他在手持屏幕上看见了他,转身一指,一枪毙命。
一部电梯往一层,一部往地下三层,一部往观景台,电梯内部监控画面被替换过,青瓷去向不明,监控室把这个讯息传给了汪曼春。
“所有人去地下三层。”汪曼春了解青瓷,她拿得准,青瓷绝不肯从一层或观景台逃之夭夭。这孩子为了在那个人面前当一次英雄,是不惜命的,他甚至不时盼望着把小命搭上,尽管,他的命,也并不值什么。
汪曼春的人马在地下三层集结的时候,青瓷正在昏暗中摸索通往未公开部分的入口,他听见杂乱的人声,就停了下来,后背紧挨着墙壁,注意着四下的动静。
静止,和冰凉,令他清醒了几分,继而,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他觉得,也许他可以和汪曼春谈谈条件,他有什么可以和她交换?他没有,除了他本人。可是,这有用么?
就在这时,他的上衣内侧口袋里,行动电话震了一下。
“报告你的位置。”明楼这么说的时候,正横穿过警灯缭乱的广场,语气冷冷的,是在为阿诚私自中断联络而生气。
那一刻,青瓷忽然明白,为什么明楼,还有明台,一直说心里惦着的那个人,生气的时候最好看。
他从耳边的每个字,看到了明楼说话时的样子,世上真是再也没有那么好看的人了。
他为这个突如其来的了悟,忘乎所以地抿唇轻笑了一下,心里马上又存了歉疚,他说:“哥,我得回去。”
明楼出示了国情局的特别通行证,有人赶过来,拉起警戒线,为他放行。“知道回来了?”他没好气地说。
“哥,我得回76号去。”青瓷说。
“你胡说什么。”明楼的步子不觉加快了。
“在76号,我就是青瓷。这话是你说的。青瓷才是我的真实身份,对么。”阿诚,明诚,都是假的,这句话哽在喉咙里,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明楼沉默了片刻,回答:“对于我来说,青瓷和阿诚都是真实的。”
“可是,你是不是得放下一个,才能走下去?”
“你不是也没放下毒蛇么?”
“我准备放下了。”青瓷说,“我准备放下你了,哥。”还有点舍不得,就是这一句,哥。
明楼觉得,他不清醒,可是,不清醒的时候说出来的话,他也无法反驳,他说:“我都不放下,你以后,也可以都不放下,成交么?”
青瓷忍不住笑了。“哥。”他又叫了他一声。多叫一句,就像赚到了一样。
“想想明台,明天一早,他问我要他的阿诚哥哥,我怎么和他交代。”
冷不防,一句话剜在了心尖上,笑还没敛住,泪就滚了下来。青瓷把电话挂断了。
明楼站在国家通讯社一层大厅,看了一眼行动电话的屏幕,上面除了通话时长,还有一行字:目标位置已锁定。
☆、拾叁
青瓷听见了明楼的脚步声。
汪曼春的十几名手下,向青瓷栖身的拐角包围过来。他在黑暗里,阖着眸子,辨认着他们的人数,位置,甚至高矮,胖瘦。
枪里余下的子弹,加上备用弹夹,一枪一个绰绰有余,拿下他们,挟持汪曼春。她几乎占领了这栋大楼,一定知道未公开部分的秘密。
找到三十二层的电源,中止系统自毁。
再和汪曼春,从一层大厅走出去,在警方面前,坐实今夜入侵国家通讯社的行动,是76号策划实施的一起恐怖袭击。
而青瓷,只是一个临阵倒戈,以交出主人为条件,请求宽待的叛徒。
汪曼春顾着叔父的好名声,在摸清他们手中那份资料的内容之前,就算被审讯,也不会攀扯毒蛇。
到时候,一切就和明楼无关了。
青瓷又捋了一遍这个计划,没什么破绽。
明楼的脚步声,是在这时远远响起的。他从楼梯间一阶一阶踏下来,步子很快,却透着从容,且带着那么一点,只有青瓷听得懂的,赴约一般的盛大。
汪曼春也听见了。她一扬手,十几个人静下来。
楼梯间的门,无声地荡开一扇,汪曼春朝那个方向开了一枪,十几支枪陆续扣响。
灯亮,等待着枪声渐稀,有一支枪从门口抛过来,沿着地面,旋转着,滑行到无人的空地上,停了。
汪曼春的枪慢慢放下。
明楼从门后走出来。
这一晃,竟有十几年没见面了。她本以为见到他,至少可以像个寻常的同门,无怨无尤,点头一笑,可是事到临头,她没笑,只说:“见您一面,可真不容易。”
她挥手,十几支枪,迟疑地放下了。
明楼站定,离汪曼春十步远,他说:“师妹如今,是汪家的掌门千金了,何必跟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见识。”
这回,汪曼春倒是真的被逗笑了。“别说得他好像多么微不足道似的。”她说。
他九岁那年跟你回来,你怕有人追查凉河事件的幸存者,就把他交给了梁仲春。后来你集结旧部,调查你的恩师被秘密处决的缘由始末,就有了76号。
他十岁那年,76号为掩盖存在的真实目的,开始袭击凉河自由战线在国家机构中的渗透者,你怕他的名字沾染上血腥,给了他一个明家次子的身份,把他交给了母校。
他十八岁那年,你预感到身份被揭穿,怕牵扯出他来,为了不让他落在国情局手里,又把他送回了76号。
“桩桩件件,你在这个孩子身上花了多少心思,我怎么能不格外留意?”汪曼春说。
明楼向走廊深处那条岔道,匆匆掠了一眼,光线很暗,他知道,那是青瓷掩蔽的地方,看不出什么端倪,可是,他觉得汪曼春这番话,一定把青瓷吓着了。
“青瓷是凉河事件的唯一生还者,我不应该这么做么?”明楼反问。
汪曼春冷笑了一声:“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看看你是怎么待我的。”
“你一毕业就和我分手了,我不知道你去了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见我,我只知道你的老师死了,你受了委屈。我可以为你诛神灭佛,不惜担下所有罪名,你却从来没告诉过我,你的敌人是我叔叔。”
这句话像一只喙爪锋利的鹰隼,在半空中盘桓过后,留下长长的沉默。
有点突兀地,青瓷反驳了一句:“令叔父主张的法案是1076号,毒蛇就把组织命名为76号,他冒着暴露组织真实目的的危险暗示了你,你是没注意,还是假装没注意。”
在这件事上,青瓷莫名地明白汪曼春,他明白,她不是忽略了76号和1076号法案之间的联系,她只是想听那个人亲口对她说。
明楼扬声,向走廊尽头反驳回去:“大人在说正事,小孩插什么话。”近乎训斥。
青瓷低了低眸子,不吭声了。
明楼又沉默了一会,说:“没告诉你我是在和你叔叔作对,是我不对,你知道真相后,匿名向国情局提供线索,揭发毒蛇还活着,我被秘密监视了三年,算扯平了。”
“说说今天的事,你有什么条件?”他心平气和地问。
汪曼春莞尔一笑:“那要看您,想跟我交换什么。”
“青瓷以后和76号没关系了,我会把他带走。”
汪曼春回身,向走廊那头看了看。“那得劳烦您,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你问。”明楼说。
汪曼春沉吟片刻,说:“既然您手上握有邻国与凉河自由战线暗中联络,共同策划恐怖袭击的证据,那场袭击为什么没被阻止?”她要的不是答案,而是承诺。
明楼回答:“是我知情未报。”
汪曼春点了一下头,又问:“76号存在的理由是什么?”
明楼回答:“恩师遗命,清除凉河自由战线渗透者。”
汪曼春掂量了一下这个答案,差强人意,她继续问:“您的恩师,是丧钟行动唯一的策划者么?”
明楼本应回答,是。可他回答得更为不留余地,他说:“丧钟行动,从未发生过。”
汪曼春摇了摇头:“我凭什么相信,您会保守秘密到最后?”
“凭青瓷在你手里。”
“这不够。”
明楼目光一淡,说:“你也不过是为成全你叔叔生前身后一世清名,我保证,凉河通讯站在那场恐怖袭击中,除我和黎叔之外无一生还,黎叔被你杀了,我没有关于丧钟行动的任何证据,以后也不会有,放心了么?”
汪曼春没有答话。不过看得出,这个交换结果,她认可了。
明楼扬起眸子,向汪曼春身后扫过去,他说:“还不过来。”
青瓷的手在衣边攥了好久,几乎没了知觉。他记起了梁仲春的话。
“他为了保护你,就要部分牺牲他的计划,要你何用?”
青瓷不很清楚,明楼的全部计划到底是什么,但他很清楚,就在今夜,这个计划牺牲了很多。机关算尽,他终究拖累了明楼。很多年以前就在拖累了,他都不知道。
要你何用?
青瓷从掩蔽中走出来,两个人隔着一条走廊,遥相对峙了片刻,明楼看着他,话说得更不客气:“等我八抬大轿抬你么?”
小白眼狼。竟然说要放下他。
偏巧当着小白眼狼的面,又被汪曼春揭穿了这些年的难处,好像求着他别放下一样。仔细一琢磨,心里就特不是滋味。
明楼在气头上,电话里说得一句比一句好听的话,就像不算数似的。
青瓷穿过了围困,汪曼春始终没发话,十几名手下不好阻拦,也不敢松一口气。
明楼没等他,转身向楼梯间走去,青瓷赶上,追在他身后,两个人隔了三步远,都没去拾地上的枪。
汪曼春很不甘心,她在两人身后,无言地持着枪,却无从下手。
她说不清更怨憎谁,也说不清那两人之中,杀死谁,留着谁,才更让她快意。
在青瓷回头的一刹那,她决定把他们都杀了。
那时,两个人站在楼梯间门口,青瓷转过身,挡住了明楼。
子弹出膛。这一枪因为犹豫,并没有打中。几个手下纷纷开火,子弹击在门上。
明楼一只手拦腰搂过来,从青瓷半敞的衣襟中,拔出了他的枪,另一只手把他扯到身后,他推开门,一面后退一面还击。
汪曼春身旁四五个人倒下。明楼和青瓷退到门内,枪声仍在响,门在缓缓阖上,渐渐隐去的一线光亮里,明楼的枪口锁定了汪曼春,最终没有扣响。
那道门,永远地阖上了。事实上,汪曼春只开了一枪。不是出于善意,她只是,忽然很想念叔叔,她想,叔叔要是知道,这破空而来的杀念是因为妒忌,一定会觉得丢脸。
明楼捞住青瓷的手腕,踏上地下二层,地下一层,一步不停,只有青瓷知道,那只手的力度有多重,几乎把他的腕子捏碎。
两个人疾步走出一层大厅,青瓷抬头,观景台上的全息影像还在亮着,系统自毁还没被执行。步伐稍一顿,又被明楼拽了一把。
他的思绪停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