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撑不下去的时候,梦见了你。”
明楼阖了阖眸,把门一撞,向走廊那头走去。
孩子懂事了,更不好带了。
梁仲春双手拄着手杖,站在青瓷的风景画前,画布从一角揭开,后面是关系图。纸条上标着注释,按钉上绕着红线,从76号的暗杀目标开始,明暗交织,纵横错落。
青瓷回来之前,六个目标或远或近都和凉河自由战线有关,青瓷回来以后,三个目标只有一点相同,同年调入国情局,凉河事件发生的那一年。是这个特殊信号让黎叔主动现身的。
国情局和汪曼春的目的相同,掩盖黎叔带来的真相,前局长的秘密处决也是因为这个真相。
凉河自由战线,这个组织的势力渗透了国家会议和军方,边境小镇的遇难,并不是毒蛇的情报不力那么简单。国情局和76号,是不是也被它渗透了?
乱中取静,行内人看过去,结论和疑点一目了然,梁仲春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摇头晃脑地说:“你的老师教得不错。”
明楼说过,这个人可以信任,可青瓷的枪,还是抵在了梁仲春的脑后。
梁仲春恍若未觉,又说:“条理清晰,思维缜密,只不过,有人故意误导了你。”他把关系图中心那张标着凉河自由战线的纸条取下来,按在了角落里。
青瓷注视着图上的变化,枪没有放下。“你知道多少?”
梁仲春回过头来,莞尔一笑:“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不让你知道的,你最好别知道。”
他压下青瓷的枪口。“这一行的头等规矩,是界限分明。你知道的多了,就会忍不住考虑他要考虑的事,他为了保护你,就要部分牺牲他的计划,要你何用?”
青瓷半天没说话。
“他的身份,有谁知道?”最后,青瓷问。
“他的老师,不在了。你,我,他一个同窗,那位客人。汪曼春,是猜到的。”
客人,说的是黎叔。同窗,说的是王天风。
青瓷迟疑了一下,说:“她是他的什么人。”
梁仲春微微一哂。“我一直琢磨着,你总得问我这个。”
他慢慢跛出去,不回头地说:“你有空,查查汪曼春的家世,这个丫头,从她叔叔去世就不对头了。”
☆、捌
阿诚和明楼初见,是在凉河火车站。
他小时候喜欢看火车,每每挨了继母打骂,就一个人徒步十几里,月台边沿坐上半天,等一天中唯一那一班火车缓缓入站,再徐徐远去。
他追着它跑,直到它跑得太快,实在追不上了才停下步子,目送着它,扶着膝盖大口喘气,不知不觉,它把他身上的疼,心里的难过,全都带走了。
他盼着有一天,火车把他也带走。
有一回,阿诚在火车站看见小镇上一个年轻寡妇,她跑在铁轨上,迎着火车狂奔,火车头一挨上她的身子,她就浮在了半空里,白裙飞扬起来,好像化作了一只鸟。
后来继母打得狠了,他蜷在屋角不出声地抽咽的时候,都会清晰地记起那个画面。他好羡慕那个妇人,他也想化成一只鸟,飞去很远的,继母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真的那么做了。
那天下着雨,火车徐徐出站,阿诚踩过路枕,正对着它走过去。大风吹在脸上,刀一样硬,火车划过铁轨的声音刺入耳朵,刀一样凉,他站在路枕上,吓住了,没再迈开步子。
不是太早,也没有太迟,有人从缓坡上一步跃下来,把阿诚拦腰抱住,顺势带倒,翻出铁轨之外。火车从他们头顶,连绵不绝地呼啸而去。
那个人,后来带阿诚去了很远的地方。
那年阿诚七岁,他从没看过那么好看的人,眉如墨画,鼻如刀刻,深眸,浅唇,不笑,不说话,就那么一直看着他。
两个人半卧在道旁的石砾上,一直等到火车去远了,阿诚才如梦方觉,他的脸小心地,在那个人衣领上挨了一挨,就退开了。
那是明楼初到凉河,和救下的孩子没说一句话,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领孩子去凉河通讯站,裹好了伤。
阿诚回去迟了,又挨了继母的打,可是,那一回却没那么疼,那一晚,和后来许多个夜晚,都没那么难熬了。
因为,他记住了明楼的眼睛,那一双明亮,沉静安宁,好像问着他什么的眼睛。
他不怎么去看火车了,他去凉河通讯站,坐在小院里,台阶上,等他出门,等他回来,等一整天,只为看他一眼。
他领他到楼上,那间小小的宿舍,在他背上,一道一道青红的伤痕上涂药,在他清瘦斑驳的臂腕,包上手帕。
后来,明楼骑着脚踏车,带他去看火车。
后来,他问他的名字,问他,今天不走了,好么。
那时,阿诚坐在明楼的书桌上,青紫的膝盖上敷着凉毛巾,他对明楼一点一点笑开了,那是明楼头一次看见他笑。
从那天起,明楼在凉河的日子,有了行板一般的节奏,从容,而又悠长。
这些事,阿诚一点也不记得了。
青瓷开始翻报纸。他把那几年报纸上有关凉河的只言片语,拼图一样凑在一起。
那上面说凉河事件是一场民族□□。边境小镇上的居民受凉河自由战线唆使和供应武装,与边境特别警戒区的驻军起了冲突。
这场□□平息后,国家会议通过了1076号法案。它有一个更为人所知的名字,民族不宽容法案。因为它,边境特别警戒区成了完全军事管制区,居民的自由被完全限制,和□□几乎没什么分别,生活在别处的凉河籍居民,每年都在被揭发、驱逐和遣返。
这个法案的一力推行者,是当时国家会议的要员之一,名叫汪芙蕖。
青瓷揭开风景画,又站了许久,终于把写着法案颁布的那一帧剪报,钉在了关系图中心。
汪曼春站在了门口,是那间青瓷来过的重症监护室的门口。
她的手扶上门把,却没有马上转动。
她来得很急,高跟鞋踩出的回音,在走廊里荡个不绝。她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等那声响淡去,听着心跳一息一息平稳下来,才拧开门——她可不肯一见面就被当成失败者。
病床是空的。
窗下一方小桌,两把椅子,天光透过百叶窗,落在一个人身上,那人坐在桌边,执着一壶红茶,自斟自饮,听见门响,也没有立刻抬头。
“怎么,很失望?”他说。
汪曼春怔了一会,说:“前辈实在不必介入这件事。”
那个人转目,望着她。“这个时候,我比毒蛇更适合见你。”
王天风。
汪曼春笑了笑:“我早该料到,你会和他一起来对付我。”
王天风兀自端着茶杯啜了一口。“师妹还是太不了解我了。”
“从前在学生会,一个主席一个执行代表合作无间只手遮天,这就是我对你们的全部了解。”汪曼春说。
王天风放下茶杯,正了正坐姿。“你的事,我们无法合作无间,我以为你知道。”
汪曼春表情僵冷,打断了他的话:“前辈可不适合扮痴情。”口气缓了缓,又说,“扮的也不是时候。”
“不管怎么说,你们只有过去,我们还有将来。”王天风加重了“我们”两个字,眸光如炬,声音却没什么温度,和他说“混账”“暴徒”几无区别。
汪曼春轻哂一声。“那是你的将来。”说完,转身拉开门。
“令叔父当年为争取更多国家会议的成员支持1076号法案,借凉河遇袭的契机,和毒蛇的老师策划了一起行动。”
王天风的话,在汪曼春身后大风一样刮过,她扶在门上,终于没能迈出去。
“行动代号是,丧钟。凉河通讯站因为深知内情,被全站处决。这起行动的执行者,知道是谁么?”
汪曼春回过身。“你?”
王天风拾起另一只茶杯,斟满。“可以坐下来,和我谈谈了么?”
汪曼春复杂地看着他,关上门,走过去。两个人沉默地坐了一会,汪曼春问:“是你故意放过了他?”
“是个意外。”王天风努力回忆了一下,最后说得很平淡,“他身边那个孩子,打乱了我的计划。”
汪曼春执着茶杯,在手里转动着,看着茶烟从杯沿一缕一缕溢出来,许久才说:“四年前,叔叔心脏病复发,临终打发了所有人,身边只留下了我。他对我说,为了完成叔叔的事业,牺牲了曼春心爱的人。颁布1076号法案,是为了守住凉河北岸的领土,不近人情之处,是不得已而为之。他说,叔叔一生自问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却独独对不起曼春。”
王天风啜了一口茶,没有插话。
“可是你们两个,”汪曼春的声音陡然一冷,“明明知道我在帮着76号和我叔叔作对,差点把他的毕生心血毁了,也不肯告诉我半个字。”
王天风专注地听完,没有回应后半句话,只问:“你从令叔父那里得到了真相,后来怎么样了?”
“我出卖了他。”汪曼春垂眸,平静地回答。
王天风点了点头。“那以后怎么打算?”
汪曼春不信任地看着他。“你又怎么打算?”
王天风欠了欠身,等了片刻,低声说:“我听你的。”
这一天,明楼和青瓷约定了“行动之外的会面”。
明楼说,就这一次,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你可以问任何事,做任何事,这不是行动的一部分,我也不会记入行动日志。
青瓷倚在电话亭里,心里漾开一丁点快活。上次会面他未说完的话,明楼终于还是放在了心上。
他没提影像资料馆,他说,回家。
电话那头,明楼似乎笑了一下,驳回了。他说,除了回家。
那,去看明台。
明台快学期考试了。
我只远远地看一眼,你不用让他知道。
原来不是想见我。
那还用说,每次见你,都没什么好事。
那这次会面取消了。
两个人讨价还价了五分钟,最后还是没什么新意地约在了影像资料馆。明楼知道,青瓷只是要和他说一会话,以阿诚的身份。
梁仲春接手监视暮光里之后,青瓷的行动从容了许多。
那天,他比明楼早到半小时,去了放映室,把落灰的放映机擦拭了一遍,上胶片,开机,灯亮,皮带传动,胶片一格一格划过片窗,光影一道一道流泻而出。
青瓷坐在最后一排。小放映厅的壁灯关着,明楼来的时候,有一束光洒在阶梯上,门一阖,就隐去了。
明楼走下台阶,坐在青瓷前头那一排。
故事很熟悉,两个人看着银幕,沉默地,等待一个适宜的时候。
“事先说好。”明楼回过头,他的声音和青瓷的重合在一起,青瓷说:“我只有一个问题。”
两人停顿了一会,明楼把话说了下去:“你的问题未必都有答案。”
两个人为这句话,无言地相持了片刻,明楼转身,靠回椅背上。
“凉河事件,到底是民族□□还是恐怖袭击?”青瓷问。
他记得很清楚,明楼最初和他提到凉河事件,说的是“边境附近的一个小镇遭到了恐怖袭击”,世上恐怕只有少数几个人会这么说——假如他们还活着。
“毒蛇的话,他会回答,是恐怖袭击。”青瓷出言试探。他知道,这是他和明楼之间的禁区中,最危险的一部分,可是,避不开。“他并非不知道,这样会暴露身份,他并非不会说谎,他只是到了任何时候,面对任何人,也不忍心把无辜的平民诬陷成暴民,对么?”
明楼说:“你所有的判断,仅仅缘于一个假设,你认为76号的存在一定有正当理由,这个假设是错的。”
“我的假设是,毒蛇在凉河的情报工作并没有过失,而是他的情报没有被正常地使用。”
他们的工作不允许假设。但青瓷知道,明楼不会反驳这一点,因为明楼知道,他依据的不是假设,是支离的记忆。
毒蛇在事发之前,一定把情报传回去了。
否则不会有船。青瓷记得那天破晓时分,凉河上那条船,和染红了凉河水的那场雨。那不是雨,而是枪击,不是来自岸上,而是来自船上。
否则,事发几天后,载他和明楼离开凉河的那班火车上,不会有那么密集的搜查。
阿诚记得,那是他第一次乘上火车,那天明楼倚着窗,他坐在明楼身侧,乘警领着一队人,沿空旷的车厢盘问过来。
他抬头看了看明楼,明楼正看着他。那些人是来找他们的。他俯过身,枕在明楼膝头,明楼的手抚上他的肩,他闭上了眼睛。
乘警来时,明楼正望着窗外,他一转眸,看见了他们,在唇上打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那天明楼的手很冷,手心有汗,阿诚把手呵暖了,却捂不暖他的。风衣遮盖下,他身上的伤在流血,血几乎洇透了半边衬衫。
“有没有过失,对于当地的居民,和今天的你我来说有区别么?”明楼反问。青瓷向他看,背影和声音一样,远山般平静而笃定。
“谁的过失,就由谁来承担后果,我以为这是世上最简单的道理。”
明楼侧过脸,微光的烛照下,眉骨,鼻骨,然后是唇峰,柔和却清晰如镌,那是凉河火车站,初见的样子。“你以为,谁有过失?谁应该承担?”
“决策者不同了,但责任一直都在。”青瓷终于还是没把心里话说出来。他知道,前局长的秘密处决已经承担了一切。只不过,这个后果,不是一人之力可以承担的。
明楼阖上眼眸。“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可以视同叛变。”他的声音有点疲倦。
话说到这个份上,青瓷也没什么遮拦了。“我向你负责,你向组织负责,行动守则是如此约定的。假如组织背叛了你,我还怎么对它负责?”
明楼站起身来,披上外衣。“沿这个街区往北走,有一间旧教堂,后来改成了社区图书馆,顶上的钟楼却没拆除,小时候带你去玩过,记得么?”
“记得。”青瓷抬头看着他回答。
“把片子看完,到钟楼来见我。”明楼走了出去。
☆、玖
旧教堂顶上的钟楼,明楼只带阿诚去过一次。
后来每次路过这个街区,阿诚都要仰起头,向北边望一眼,看看钟楼上有没有鸽子飞出来。
这地方比记忆中萧条,阿诚从门廊穿过祷告堂,绕到圣母像后,沿一侧的旧楼梯回旋而上,光线晦暗,阶梯漫长。
尽头透出一点亮,和隐约的吱呀声,是钟楼的木门在被风刮开。
楼顶有一段阶梯,落着枯叶和鸽粪,上去是古老的大钟,站在阶下,听得见时针转动,鸽子行走的声音。
阿诚四下望去,没看见明楼的身影。他又向远处眺望,钟楼是方圆一公里内的至高点。发生什么,也没人会看见。
风停了,所有的声响静下来。
阿诚转身,一支枪,点在他的眉心,他向后退了一步,枪口追上来,在他额上停稳了。
“行动守则第七条。”明楼执着枪,波澜不惊地说。
《国家情报局服役人员行动守则》,阿诚在脑海中逐条过了一遍。
“无条件执行命令。无法理解的命令,执行之后报告。不得介入命令之外的行动。违抗命令者退出,拒绝退出者处决。”他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知道错了?”明楼的声音不严厉,却很冷。枪口的压力一分也没卸下。
阿诚浅咬了一下唇,没回答。
他忽然明白,阻隔在他和明楼之间的禁区是什么。他听命于明楼,而“命令之外的行动”,就是毒蛇。尽管,他们有可能,根本就是同一个人,明楼却不允许他认同毒蛇的立场,无论他是青瓷,或者是阿诚,他服从的人都只能是明楼。
他不放下毒蛇,禁区会一直在。
明楼没等阿诚的回答,他说:“你在敌人的阵营里,为了隐蔽身份而做的事,一线之隔,就是危害国家安全,忘记守则,你就会成为你要反对的那种人。”
阿诚抬头,迎着明楼不容商量的目光。“你说过,我的问题未必都有答案,那至少,我可以以我的方式来解答。”
“你的方式就是想当然?”明楼斥责了一句。
“我没有想当然,世人所知的凉河事件,一场民族□□,无论谁给出的答案,它是错的。”阿诚心底平静,语气柔软,他从来没有学会顶撞明楼。
“答案是错的,解答的人未必就错了。”从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