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说他有多喜欢哥,他想用一个从没用过,也从不敢用的字,来描述他的喜欢。可又一想,他哥是正经人家,他说了那个字就撂开手,像个骗子,对不住他的话,还不如不说。
阿诚没力气了,对周围动静一无所觉。
明楼听见了沙沙声,不是风。有人正沿血迹找过来,手电光在芦叶间忽明忽灭。
他把阿诚的伤裹好,风衣拢好,又脱了外衣,盖在他身上。他摸到他的枪,装上弹夹,握进他手里。他抓过他的两只手,叠在一起,压住出血点。
他哄阿诚说:“伤口不深,血流得这么快,是你静不下来。别说话,别动,除了我,什么都不许想。”
八成伤了近心血管,才裹上几层,血又渗出来。他没告诉他。
阿诚心里明白。他说:“明台的选修课,没选艺术,他选的是社会。”
明楼说:“我知道。”
什么都知道。
阿诚说:“你怎么这么,坏。”
那个字念得很轻。
十米开外光线一打,有人来了。
明楼解了手表,扣在阿诚腕上。表壳里有追踪器,王天风的人很快就能找到他。
他吻了一下阿诚的额头,悄声说:“还能更坏。”
说完站起来,往远处跑。静止的芦苇丛,一下子动荡起来。
那伙人打了唿哨,咬住那道行迹不放,脚步和喘息,从阿诚身边一掠而去。
大片芦苇上空,枪声又远又稠,像天边的闷雷。听不出哪一声是明楼的。
密不透风的黑暗来临之前,阿诚恍然记起,明台快十五岁了,还没给他讲故事。
他想等明楼回来,听明楼讲,就像明台小时候,两个人挤在单人沙发里,听他讲“砍掉他的脑袋”一样。
☆、叁拾壹
凉河水边有一大片芦苇丛。
脚踏车穿行在里头,绕开茂密的这一丛那一丛,一打铃,惊起一群又一群小鸟,扑棱棱绽开羽毛,成行飞到火烧云里去了。
青瓷乘在明楼前头,张开两只小手,好像也飞了。一朵一朵芦穗毛茸茸漾在手心,摸着像云。
听着水声了。明楼把青瓷抱下脚踏车,让他等一会。他一个人,往芦苇丛深处跑。
他一边拨开芦穗,一边回头顾了一顾,青瓷守着脚踏车,踮起脚目送着他,小脸渐隐在一丛一丛合拢的芦苇中。
不能让他等太久。
河岸近了。芦苇丛下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水塘,水没了足踝,又没了小腿,有蜻蜓了。
红蜻蜓栖在白芦上,这一支才抽穗,上头还湿漉漉的。
明楼轻手轻脚,把整支白芦摘下来,蜻蜓振了振翅膀,又在芦穗尖上落稳。
他蹚水回去,想着青瓷的小脸,一点一点笑开的样子,一步赶着一步,看着蜻蜓,眼睛也不眨,好像盯紧了,它就飞不走似的。
脚踏车还在,小人不见了。
明楼心头一悬,喊了一声“青瓷”,芦苇沙沙,没人回答。他记起,小家伙认生,还没同他说过话。名字,是他问起,青瓷在他手心一笔一笔写下的。
一定是等急了,追着他往芦苇丛里跑,迷了路。
明楼一转身又扎进芦苇丛里,一边喊那个名字,一边劈开一丛比一丛更密的芦苇。
风停了,芦苇轻摇,火烧云隐去,快入夜了。
不远处有一把芦叶,细碎地动了动。明楼站定,压住喘息听着。心静不下来,只听见远远的河声。
他想青瓷是不是跌倒了,扭了脚。是不是躲起来了,在不出声地哭。
风声又荡起来,明楼转过身,小小的身影穿过一重一重芦苇,分开一捧一捧芦穗,脚下绊了一跤,一头扑在他膝前。
“抓住你了。”
那是青瓷对明楼说的第一句话。他那么害怕,连认生都忘了。
明楼蹲下扶他,小家伙挣扎着爬起来,明楼在唇上比了个收声的手势,小家伙顿时安静了,仰头等着,明楼凑到他耳边说:“你早就抓住我了。”
说完,揽膝一抱,把小人托在芦穗尖上,转了几个圈。小家伙吓得叫了一声,埋下头,搂紧了明楼的脖子。
红蜻蜓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走的。
青瓷擦破了膝盖,明楼载他回家,他们的家。
天全黑了。青瓷坐在后头,搂在明楼腰上,一路上絮絮地说了好多话,后来睡着了,还着了凉。
他好像把明楼来之前那七年里,憋在心里的话,都说给他听了。
第二天又是不声不响的。他怕说多了话,明楼不喜欢他。
阿诚又失去了明楼的消息。
那天夜里响在芦苇丛上空的,闷雷一样的枪声,一直一直响着。
他记不起儿时,只依稀觉得,芦苇丛就是终点了。
可是,明楼不许。
明楼要是不许,他多想一觉睡下去,也得起来。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无尽地拨开一丛又一丛白芦,明楼一直在前头走,他抓不住,追不上,也喊不出声音。
伤好得很慢,要是只有它,日子还能继续。
可是,还有手表。明楼临别扣在他腕上的,一只会走的手表,搅得他心绪不宁。日和夜都无处安放,枕头底下太近,大衣口袋里又太远,他怕听见滴答声,更怕听不见。
这么折磨了一个月,就急着出院了。
国政院那场追捕,后来不了了之。阿诚打探过,伤亡报告上干干净净,没有未公开信息。
明楼有没有全身而退?也许王天风知道,可是,窥不破半点端倪。
王天风给阿诚排了值班,不许下现场,不许上指挥车,没说为什么。
要是夜班,小朋友放了课就来陪。
两个人一人占着书桌一边。小朋友低头写几笔,抬头瞅一瞅阿诚,阿诚目光一扬,他又赶紧用功,这么对付了书本,裹着毛毯滚在沙发里,说一会白天的事,困得接不上话了,就小声叫着哥,哥,舍不得道晚安。
明台上了中学,就不怎么叫阿诚哥哥了,也不再提大哥。他不知道大哥还在不在,所以只叫哥。有时候他想,也许从来就只有一个哥哥,守着他,就什么都守住了。
哥坐在沙发沿上,捏着他的手,等他睡了,往他的背包里塞几块小熊饼干,他都知道。
小熊饼干是双份,有明台的,有锦云的,他要求不多,这么梦着,就睡得安稳。
咖啡又是新煮的,像等着什么人回来。
门开着,王天风敲了一下,阿诚滤着咖啡,没抬头。
这里一切还是原样,只换了一帧照片。王天风荡到书桌前,拾起它。
记得之前那一张,阿诚才十五六岁,抱着一个更小的,身后是家,是一树一树梧桐。小家伙拼命往阿诚怀里扎,小手攥紧了他的风衣搭扣,一团小脸泪花花的。
这一张梧桐树长高了,小家伙不哭了,手里端着一支水喉,不浇树,扬过来,洒了一镜水花,像小战士头一次摸到枪,不知有多得意。
王天风唇角才微微一勾,一把日色就晃在他脸上,他眯起眼睛,转头迎着。
风大。阿诚挽着百叶窗,把敞开的窗拉拢了几分,那面玻璃半对着夕阳照过来,恰好刺着他。
小家伙是阿诚的命,比命还宝贝些,生怕他多看几眼。
王天风搁下照片,踱开几步,就着茶几坐下了。
他持着滤杯沥了沥说:“‘董岩’死了。”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又说,“是突发心梗。”
风把百叶窗吹起来,许多话,就在沉默里不言自明。
真的董岩三十几年前牺牲了,后来的“董岩”,是邻国借汪芙蕖之手,在这个国家埋下的暗哨。渗透是从这两个人开始的。
本以为汪芙蕖一死,“董岩”就是情报树的中枢。没想到“董岩”也死了,情报树的掌控者恐怕另有其人。
阿诚向窗外出了一会神,转过身问:“会是谁?”
“好好想想。”王天风往沙发背上一靠,鼻尖在杯沿掠了掠。
阿诚不说话。
“表面上疼爱侄女,关乎家族存亡的秘密,还是得交给亲儿子。”王天风说。
阿诚眸子一寒。“汪家那么有权势,怎么肯让人呼来唤去?”声音也是凉的。
这孩子一向红炉点雪,偶尔点不透,倒招人喜欢,王天风欠身,咖啡杯落在茶几上。“权势是什么?”
阿诚垂目想了想,说:“人际关系。”
王天风问:“怎么来的?”
阿诚迟疑了一下说:“资本。”
他明白了。王天风合目点头,说:“汪芙蕖和邻国一定有交易,怎么达成的,有什么目的,我们至今还一无所知。”
汪芙蕖不是恰好赶上凉河事件,才让它成为1076号法案的支点,凉河事件是有意制造的。
假如明楼没揭出那段隐情,1076号法案原本计划的,恐怕是一场以限制凉河自由战线恐怖行动为名的长期军事占领。
王天风打断了阿诚的揣想,他说:“查下去,和汪家往来密切的要员也不会简单。不过,那就是苏老师的事了。”
阿诚一诧:“你知道苏老师?”
王天风扬了扬眉毛:“看着是个大人了,怎么这也要问。”
“不说这个了。”他啜着杯沿,一小口一小口,等咖啡的苦化尽,把几页纸在茶几上抚平,转了个方向。
阿诚接过来,有一行字尤其分明:限期调任凉河通讯站站长兼联络人。末尾落着调令生效的日期,就是后天。
目光仓促地一扫,他安静地坐下了。
这一个多月,他的伤,明台没有多问过一个字,可他知道,小家伙吓坏了。他只顾哄着他定下心来,回凉河的事一个字都没提。
王天风又杀了个猝不及防:“你回了凉河,家里小孩怎么办,想了么?”
想了。好多次。
一落雨,阿诚就想把明台领在南窗下,给他讲,雨的那边有一条河。
河的那边有白芦,白芦过去有巷,有屋,有云有树,树的那边,又是雨,雨里,有一个家。那是阿诚哥哥长大的地方,是大哥工作过的地方,是阿诚哥哥见到大哥的地方。那个地方,阿诚哥哥想念,却不记得,惦着回去,又害怕。可是,有了明台,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好多次,阿诚想问小家伙,许不许他领他回去一次。
小家伙会答应么?小家伙的大哥,会答应么?
“我给他找了个安全的地方。”王天风站起来,整好衣襟,往外走。
“不行。”莫名地,阿诚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王天风缓下步子,回过半边脸说:“看来,你和我想的一样。”
“我哥会杀了你。”话一出口,阿诚蓦地记起,毒蛇从凉河回来,为了护着青瓷,也想了一样的法子。
王天风踏出门去了。
分别那天,阿诚揽着明台,在月台边立了好久。看了好多火车,来了,又走了。
要不是明台搂住他的腰,偎过来,他都没发现,小家伙长到他的第二颗扣子了。
小家伙在他心口挨了一会,忽然仰头问:“带了么?”
阿诚想起什么似的,风衣上下摸了摸,一脸对不起。
等明台捻着他的衣襟,不高兴了,他才从风衣内侧口袋里,小心地取出一只纸飞机,向他眼前一晃。
明台一看,把脸埋到他怀里,笑了。
左肋的伤,让阿诚昏迷了三天两夜,他困在重症监护室里,医生隔两小时来看一次。
门一打开,就飞来一只纸飞机,降落不到阿诚的床上,只得落了好多在床脚,有二十几只。飞行家后来摸出了门道,就一只比一只飞得近。
阿诚一醒来,有一只纸飞机,将将停栖在床沿。还是远,他欠着身子,屏着呼吸,咬住好多疼,流了好多汗,才够到它。
他醒着,撑到门又开了,抬手,扬了扬纸飞机,看见小朋友扒在门缝,小猫一样冲他笑,还抹了一把鼻涕。
当时攥得太紧,手心都是汗,纸飞机揉皱了,明台接过来,抚了抚,又掖回阿诚的口袋,拍了拍平。
“说好了,我每个礼拜给哥写信,哥收到信,得给我回电话。”明台伸出小拇指,要同阿诚拉勾。
“写什么信,要是有空,就多读几本书。”阿诚把整只小手捉在手里,捏了捏手心,低声说,“我保证,每个礼拜给你打电话。”
明台皱着鼻子抗议:“又不是什么话都能在电话里说的。”
“知道不能说你还说。”阿诚刮了一下他的鼻子。
明台不吭声了。他想自己是不是眼花了,那一瞬间,阿诚哥哥的样子,怎么好像大哥。
火车又呼啸着来,呼啸着去,一片轰然里,明台轻轻说:“阿诚哥哥。”
他好久没这么叫他了。
阿诚低头望着小家伙。
小家伙说:“以后明台不在,你不许生病了。”
阿诚一笑,小手指勾住他的,一指一指拓过去,拇指同他的拇指满满一按,掌心向掌心轻轻一击,成交。
苏老师领着锦云,来火车站接明台回家。
走的时候,王天风正来。
明台喜欢所有像两个哥哥一样穿着制服的人。他和锦云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立定了,松开牵在一块的手,挺直身板,仰起脸,齐齐向王天风敬了一个军礼。
那是初见。
王天风目不斜视,点了个头,算是还礼,就大步踏过去了。
郭骑云挤过人群,追上王天风,又回头多看了两个孩子一眼。
他看见王天风笑了一下。他从没在那张脸上见过那样的笑容。
王天风立在人潮中,没有走近。
阿诚没想到王天风会来。
他隔过车窗,目光闪避着人群,追着这个人。没来由地,想起他吼他的那句话,“那是你没见过,别人都是怎么蹚过来的”。
姐姐死于雁渡桥上一场车祸。后事,是王天风打理的。
听守墓人说,这个人坐在姐姐墓边一整天,临走时,吹了一支口琴,《魂断蓝桥》。
姐姐性子烈,见了毒蛇的阵亡通知,一个电话打到了王天风办公室。
“你们两个,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你们说对方要是死了,就背着他的尸体,爬也要爬回来见我,如今一个活不见人一个死不见尸这是在做什么?”
王天风抓着电话,肩背笔挺,一动不动。
“一张不疼不痒的阵亡通知就想蒙混过去,你们把我当什么了?”
王天风想说她弟弟还活着,正乘着回来的火车,可是汪芙蕖坐在沙发上,他挂了电话,什么也没说。
汪芙蕖一走,王天风就往机场赶。
从这个城市到雁渡桥,飞机两小时二十分钟,城际列车五小时四十分钟,驾车要十小时又几十分钟,步行要十天又十几小时。他困在半路,积水齐着前轮,车熄了火,这辈子都到不了。
他们都说,王天风是一台精准的机器,连他发火的参数也是运算得来的。那天划在那张脸上的眼泪,只有一窗大雨知道。
火车出站了。
阿诚想起,王天风给姐姐吹的那支歌,还有一个名字,叫《友谊地久天长》。
途中遇雨,一路上走走停停,迟了一昼夜才到。
阿诚一个人走下车厢,是傍晚了。
一城大雨忽然一止,好像见他长得这么高,遽然愣了一下,云边日光一闪,风一认得他了,雨又泼洒下来。
阿诚把行李搁在无人的月台上,没有撑伞。回家,不需要这些。
小镇重建后,雨又落了十年。
青石板的裂隙里又绽出一丛一丛紫花地丁,檐头墙脚又爬上一道一道青苔,街巷还是谜一样长而窄,记忆一样弯曲分叉,一间一间小屋紧挨着,绵延不尽。
梦里的血和火,没留下什么痕迹。
从前的中心广场,堆着小镇最后一片废墟,尽头立了慰灵塔,砖瓦和灌木相抱而生,没有路。阿诚一个坎一个坎攀过去,采了一小把野花。
慰灵塔上刻了凉河事件的始末,和一千多个名字。还有很多死者,没有名字。
阿诚放下花,倚着塔半跪下来,脸在湿凉的大理石上,静静地挨了一会。
终于,那一夜所有人的苦难,都是他的苦难,所有人的疼,都是他的疼。雨里逃学的,巷里蹚水的孩子,都不是他,又都是他。雨下了满山满河,他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