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诚不说话,明楼凑过去瞅着他,那一双睫毛像小飞蛾一样闪了闪,支吾了一句:“没分手就好了。”
没分手,就有他的消息,就能救他了。
说的是什么话。明楼心头好像小石子硌了一记。又想小家伙伤心傻了,可怜兮兮的,就如实同他说:“我去了,不知能不能找到你,找到了你,也不知你愿不愿意跟我回来,咱们,总不能耽误人家。”
阿诚应了一声,嗯。
他心里翻江倒海地难过,为明楼的周全,也为明楼的委屈。为他的苦,从小到大,自己一分也没能为他扛着。
明楼一只手搂着阿诚,吻在发上,两个人没了言语。
最重要的事,已经告诉他了。该道别了。
雨声隆隆。不知天亮还有多久。
手表很沉,抬不动,手不听使唤,伤也不怎么疼了,明楼一时恍惚,心想不好,粥里有药。镇静剂?
阿诚?那么多道坎都过了,到头来着了他的道。小混蛋。他想干什么?
又一想不对,镇静剂起效不会这么缓,是止疼药。
青瓷出庭那天,明楼犯了头疼,几夜辗转不眠,体力透支了。小人在身边,没了后顾之忧,又没了疼来牵扯,一下就撑不住了。
阿诚在他怀里,像一个美梦,那么沉,那么安稳,压得他醒不来。
梦里,明楼又回到凉河,只当偎着他的,是小小的青瓷。
离了桂姨的小屋,青瓷夜里不怕了,只是睡得浅,让树声虫声惊醒,就忍不住跳下沙发,光着脚丫,无声无息地踩过去,趴在明楼的床沿,守他一会。
他从小懂得节省,怕在这个人身边待不长久,不许自己太喜欢他。
白天,安静的眸子远远地追着他,夜里,抱着膝,床边地下坐一刻,看他几眼。
明楼醒了,就探身,双手捉在小家伙肋下,把他抱上床,裹进毛毯。他盘膝,让他坐在他膝上,捂暖了手脚才放他溜走。
两个人不说话,梦里的人都不说话。
日子一久,成了心事。入夜熄了灯,明楼就半寐着,等着小家伙来,他常常梦见,青瓷让他拥着,拍着,睡着了,不再跑回沙发去。一觉醒来,青瓷却不在怀里。
梦着醒着,竟记不清有没有那么一回两回,青瓷真的在他身边安心地入睡过。
阿诚敛好风衣,拎起伞,又向枕上顾了一顾。
明楼没醒,也没有一点防备。消瘦,却丝毫未有颓唐,曾涌在眉心的峰峦渐隐去,只余一缕云翳,是梦里半念着他,半生着他的气。
阿诚抬手,想拂去那一抹不平,咫尺间终于还是停住。他屏着一息俯过去,把一吻,毛毛雨似的,在明楼唇上轻沾了沾。
才踏出门槛就听见明楼问他:“去哪儿?”
夜扑进来,一室的风雨。
阿诚回头,答了一句:“哥。”心头沉了沉,他倚在门边,不急着出去的样子,“我去把明台接过来。”
明楼也一副不急的态度,倚着床头,侧过来望着门口。“这么晚了,吓着他。”
给他识破了。
阿诚笑了笑说:“明台想你了。”
“我来之前,去苏老师家看过他。”明楼说。
阿诚一怔。心里算了算,不可能,时间不够。
明楼把手伸给他。“陪我一会,就到天亮,等我走了,你再接明台回家。”
阿诚扶门立着,那只手在半空等了几秒,放下了。
“哥,我都安排好了。六点钟有一趟邮政专列,个把小时就出城了。我接上明台,我们一起离开这儿。”阿诚说了实话。
明楼收住目光,沉默半晌,说:“都安排好了,那你就去。”
阿诚站着没动。
明楼又说:“我不会等你回来的。”
阿诚冒雨穿过小院,听见身后明楼喊,你站住。
他没站住。他不信,明楼舍得让小家伙满心欢喜跑来扑个空。
明楼追出来,挡在他跟前。
两个人在雨里淋了半天,阿诚才记起有伞,他把伞撑开,明楼夺过伞柄,向风里一推,伞一倾,落在五步开外。
“当初是谁,一身伤哭着求我别牵连明台,忘了?”
“你记得,为什么不许我去接他?”阿诚反问,蓦地,心头又一凛,“你答应了他们什么条件?”这是交换,王天风不会白让他们见面。
“这是你该问的么?”明楼回答。不是兄长,不是情人,是长官。
阿诚一下明白过来。“缓刑期九个月,保留军籍,意思是你还得去拼命?”
“知道了那是一场恐怖袭击,就这么算了?”长官问。
大雨决堤似的,把阿诚的力气,言语,因念着明台,而暖在心头那一小把明亮,都卷走了。
明楼是对的。
阿诚伸手,抓住明楼的衣袖,他想抱住他不放,可最终,只在他臂上扶了扶,手又垂下来,他说:“哥,我知道你对死者心有愧欠,三千人的不幸,三千次□□来还,你心里都不会好过一点,可是就这一次,你能不能为明台想想。”
明楼没说话,气着了。阿诚很清楚拿什么要挟他。
他扣住阿诚的腕子,拽着他,寸步不让地回到屋里。那只手受了枪伤,阿诚没有抗拒,怕一挣扎,牵起他的疼。
“这句话对你自己说一遍。你能不能为明台想想?”明楼把人丢在床上。
阿诚撑起身子,肩头给明楼一按,又跌坐在床沿。
“你想让明台没有选择地过一辈子逃亡生活?这种日子你跟我过了十几年还不够?”明楼的眸子里隐着风雨,没有声息。
“一家人在一起,什么日子都是一样过。”阿诚仰头,迎视着明楼。拗不过他,反而平静了。他想,他只是还不甘心,为了说服自己,得留点力气。
明楼松开手,口气也缓下来:“他以后,有了喜欢的人怎么办?想过自己的生活了怎么办?”
他看见阿诚的眸光,一寸一寸杀灭。
他捧他的脸,想留住一线余温。他俯身,在他耳边轻轻说:“我们只有把一切承担下来,我们家的孩子,才能不受牵连。”
心火浇熄了,滚成水,沿颊边淌下来。阿诚搂住明楼,紧挨着他的身子。
明楼双手圈住他,问他可还记得那句话。
“活在阳光下,去这世上任何想去的地方。我没有做到,你好像,也很难做到了,对不起。”明楼说,“有一天,明台能做到。”
☆、贰捌
阿诚深深点了一下头。
长久地缄默不语。两个人都知道,再说下去,就是道别的话了。
明楼还是很喜欢这个故事。重来一次,不管有什么在前头等着,他还是要找到阿诚。三千次劫难,三千场逃亡,每一个故事里,他都要找到他。世上好听的故事,都是这么写的。
“哥。”阿诚抹掉眼泪,又落了一颗,他一笑,收住了,“你说,这算不算吵架?”
两个人没少冷战过,可是吵架,为了明台,这还是头一回。
明楼唇角扬了扬,坐下来,把人揽进怀里,低声问:“就这么想跟我吵架?”
阿诚扭过头来,怕给人听见似的,对着他的耳朵说:“像一个家了。”
明楼摇头说:“不像。”
“怎么不像?”阿诚问。
“吵过架了,还得这样。”明楼说着,拢住阿诚肩头,倾身吻在他的上唇。
这个吻不长,像一记落印。阿诚从明楼唇上,悟得了一笑。这一吻才要分开,他的手指牵住明楼的领口,把唇齿都交与他。
笑漾开,让明楼衔着舌尖,啜着,又不得不敛住,手沿着明楼领上,勾住脖颈,一心一意磨着他。两个人争着对方的吻,谁也不退。
明楼把人吻得服帖,就扣着他的腰,压向床里。
床还是窄窄的,只够半侧着身,把人搂在臂弯。
明楼一吻一吻夺着,阿诚一息一息挽留,腕子低下来,把上方的人缠得同他鼻尖挨着鼻尖,唇和唇一时静默,阿诚一对眸子扬起,两泓静水映着明楼,好像有什么话。
不许说话,眼睛和嘴巴都不许。明楼俯过去,把吻印上阿诚的眉心,阿诚的眼睑,横竖吻过了都是他的,都得听他的。
阿诚侧过头逃开一吻,半是挑衅,半是相邀,隔着衬衫,向明楼肩上啃了一小口。
小家伙着急了。明楼在他鼻尖上还了一口,亲着颊边,颈侧,手上扯他的扣子。
阿诚陷在明楼怀里,挣扎着欠身,捉住他的手,他还记着,那手臂上,有一道刚缝合的伤口。明楼一顿,阿诚的手指绕在他的指间,把衣扣一颗一颗拨开了。
像云里裁开一线大地。明楼覆盖过一寸一寸敞开的身体,以亲吻,以抚摸,让他有了山川草木,起伏不平。
两个人的衣物褪了,缠绵在地上。
阿诚听见外头,轰然落着一个雨季。每个毛孔都醒来,所有知觉一下子记起,他是明楼的。
肢体裹挟身躯,肌肤拓写掌纹。明楼探索着、采撷着阿诚,一字一句诵读着他,指掌与唇吻,灼得他说不出话,也张不开眼。明楼问他,刚才想说什么。
阿诚抬手抵在明楼心口,把他隔开了一点,明楼拢着那只手,每个指尖都吻了一遍,揉在掌间。阿诚撑起身子,搂住明楼,下巴压着他的肩颈,两个人心跳相叠地拥了一会。
“哥以后,还要和我吵好多次架。”阿诚说。每个音节,都像窒着一声哽咽。
明楼抿然一笑,说好。又向阿诚耳边呢喃着问:“还有么?”
他牵着他的手,沿着他们的山脉和峡谷,草原和湿地巡行。
阿诚扼住喘息里泛起的潮声,答他:“接好多次吻。”
明楼亲了亲不服软的唇,算是应允。诱哄着问:“然后?”
阿诚合住眸子,追着那个吻,把气息和言语,唇齿和舌头抵押给他,答他:“上好多次床。”
“成交。”明楼低声应许着。
像一个预兆。阿诚眉心浅蹙,静息,等待着。
他绽开他,像一道风,绽开一朵漠上的花。
水在阿诚眼里,呼吸里荡起来。漠上没有河,他身体里有一条河,那是明楼留给他的河,沙怎么掩埋,他也记得流淌的声音。
阿诚扬起颈子,寻觅着一小片没让明楼占领的空气。明楼俯过来,亲吻他没遮拦的锁骨,连他的陡峭幽深一起占领。
他给他洪水,给他大火,给他说不清拦不住的伤心和喜悦,收割他的声与色,气与味,把他受过的伤全部掠走,烫下吻痕,烙下齿印。
他把他攒于一握,一颗火种那么小那么密。身体里点燃的,要在唇上熄灭,焚成心火熔成暗河,他暖得他一寸寸剥落。
身体和身体相行刑。阿诚以扣合在明楼指间的,濡湿的手心苍白的指节忍耐他,以深处隐秘的泛滥形容他,无法忍耐和形容的时候,他叫他哥哥。
他想为他活着,涉渡一场又一场死亡和生长,在每一季雨里每一张床上同他结合结合结合。一生的心事冲决着要剖在他的怀抱里,却在一念之间,把一腔的言语全部忘记。
雨还在下。灯熄了,才看见窗上透出一点白。
两个人侧拥在窄床上。止疼药散了,过于缓慢的分别,终于割着又沉又钝的疼。
明楼抚摸着阿诚的背脊。他的湖畔,树林,村庄,不声不响的,撒开缰绳也跑不远的小马驹。他的气息绵长地绕在他心口。他不知拿他怎么办。
远方那趟邮政专列,应卧在月台边,等待起行,载着好多信,给好多哥哥,好多情人。阿诚不去想它了。他说:“明台要是问我……”
明台要是问我,大哥去哪儿了,怎么回答?
明楼的下巴蹭着阿诚的头顶,他说:“讲给他听。”
阿诚想了想问:“怎么讲?”
“讲故事。”明楼说,“你和我的故事。”
“不过,”他的手沿着阿诚的腰侧向下滑,阿诚闭上眼睛,听见他说:“这样的地方,十五岁再讲。”
阿诚合着眸子问:“十五岁就讲?”
“不那么详细地讲,又得让小朋友知道,你是我的了。”明楼回答。
阿诚抬起头,望着他说:“你来讲。”
明楼亲了亲他的脑门说:“讲完了。”
阿诚的脸挨着明楼一声一声平稳有力的心跳,轻叹了一句:“十五岁。真远。”沉默了一会,又岔开话,“都有选修课了。选什么好?”
两个人琢磨片刻,几乎同时开口。明楼说:“经济。”阿诚说:“艺术?”
“文学,艺术,哲学,科学,社会。”阿诚数给明楼听,“没有经济。”
明楼低头,目光笼着他说:“等我回来就有了。我教他。”
阿诚笑了笑。“好。经济。”
“还有艺术。”明楼说。
明楼发着烧,阿诚偎着他,入了浅眠,好像也发了烧。梦是暖的,有一道光,一直照着他,他隐约知道,那是明楼的目光。
明楼吻着阿诚的耳垂,低唱着一支歌,半梦里,阿诚记不起歌的名字,只是好熟悉。
他记起了影像资料馆,旧楼里放着黑白电影,砖格里生着杂草,光影里浮着尘埃,壁灯明灭,座椅吱呀。
还有,那个遥远的午后,明楼踏进来,门一推,洒在阶梯上的,那一束明亮。
歌唱完了。阿诚不知道,明楼看着他,落了一滴泪。从眼角划过鼻梁,打在枕上无影无踪。
他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阿诚听见了破晓。
巷子很长,这个早上,很短。
两个人一把伞,往巷口走。
雨幕一亮,尽头好几束车灯打过来。
明楼停住脚步,伞柄交在阿诚手心。一吻绵长。他说:“别忘了我。”
阿诚回他一个浅吻,低头一笑说:“我记性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就那么难记?”明楼刮了一下阿诚的鼻尖。
“可难了。”阿诚抬手,食指在明楼的眉梢唇角勾勾画画,“哥生气了,是这个样子,高兴了,是这个样子,这还只是脸,不算手和脚。”
明楼捉开不安分的手,又压过来一吻。
阿诚的话没说完。他想花上一生,把哥每分每秒的样子都记着。
只有雨声。伞下相对无言良久。
明楼知道,小家伙的把戏用光了。他握住他的双肩,说了最后的话:“有空,带明台去看看姐姐。”
阿诚点了点头。
雁渡桥又在江风里无家可归地荡了一夜。姐姐墓边的小草,又是青青。
阿诚成为青瓷的三年里,回过一次明家。他想明楼,想念他每每提起家,那么好看的样子。不能见他,去看一眼他教他画过的明家宅子也好。
他找到了空荡荡的宅子,找到了姐姐的墓。
姐姐是凉河出事的那一年去的。明楼从未告诉阿诚。
他还是想给他一个完整的家,为了让他安定下来,花光了所有的力气。
明楼走出伞下,踏进雨里。
风来,吹走阿诚手里的伞。他伫立在明楼身后,想起了军礼。
军礼是明楼教的。手绷得笔直,从身侧划上去,好像疾风掠过林梢,在额边骤然一停,整个人拔起来,像刀,像旗,像崖上的鹰隼。
教这个动作的时候,阿诚记得,他们班列着队,一副一副身板,像一树一树白桦,挺立向上。
明教官来回踱了几步,只盯着阿诚一个人看。他绕到队列后头,把阿诚的双肩向后张了张,唇角柔和,没人看见。
明教官说,这个动作记在心里就好,我们这一行,真正用它的机会不多。
真的,除了课上,阿诚一次也没见过明教官的军礼。
阿诚也没有用它。他攥紧手心,止住了肩头的抖动。
明楼知道,阿诚在目送着他。他从大衣口袋里拽出一只布偶,像变了个戏法。
明台常抱在枕边的布偶,在三个人的行李箱里。明楼什么时候拿去的,阿诚没留意。
明楼没有回头,他在身侧扬起手,晃了晃布偶,算是道别了。拂去雨水,他又把它揣回大衣口袋里。
远处,一线天光正从雨中破开。
明楼走了以后,就不下雨了。
阿诚回到惦记了三年的家。什么都好,只是猝不及防地,经常让小事难住。
比如书。明楼随手翻过,搁在楼梯上,落地窗边,沙发一角的那些,是请回书房,还是留在原地,好像明楼没几天就回来的样子。
比如明楼喜欢的,故乡的雪笋。一直托人,一冬从家乡捎来一茬。是捎着,还是不捎了。
烦恼了几天。有一夜在枕边书里,阿诚找到一只皱巴巴的纸飞机,折得潦草了些,不像小朋友的手艺。
阿诚把纸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