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捋平了心绪,好多话,不是一定得说,时光那么长,阿诚终会明白。只还有一句,嘱咐明台的,可那是他们三个人之间的秘密,不能托人捎去,也只好算了。
半空里响起一声尖啸,绵长不息。是警报声。
舷梯上的人纷纷回目,塔台的警报灯也在闪。
尖啸声冲决着耳膜。
机长急匆匆踏出舱门,吼了一声,塔台正在受到数字攻击,所有飞行任务取消。
塔台和驾驶舱操作系统相连,塔台一旦失守,数百架飞机落入攻击者之手。
这座军用机场还没碰上过这样的威胁。
押送官报告了上级,得到的回复是,收押待命。
明楼步下舷梯,向预备楼走着,低头,抿住了一笑。
他这个教官实在没怎么当好,教出来的小家伙越来越长本事,越来越惹不起。
心里一松,把押送官落下好几步远。
预备楼地下一层。地勤值班室。
押送官把手铐一边扣在明楼腕上,另一边拴上一张行军床的折叠架,还没扣稳,明楼手一挥,手铐从他的额角划过鼻梁,快得好像一记刀子。
这人身子一歪,不及抵挡,反向又挨了一记横扫,脸上落下一道血痕,人也懵了,倒记得拔枪,手还没抬起来,给明楼一掌切在小臂上,枪落了地,滑出好几步远。
守在廊上的押送官闻声抢到门口,恰见搭档被明楼反扭住一只手,推到半敞的门上,来不及往里闯,门就砰地合拢锁死。
门外押送官向通讯器里呼叫,发觉线路不通。
手持屏幕上的监控画面也不知何时阻断了。
他退开几步,猛地向门上撞过去,门纹丝不动。又退了几步,又撞上去。
门内明楼倚住门板,手铐勒过押送官的喉咙,那人挣扎不过,嗓子里挤出一声嘶喊:“快去叫人。”
明楼抬膝在他后腰一击,那人跌出去,颈上一紧,一口气上不来,软在地上,昏厥了。
门外脚步声急促远去。
明楼摸到钥匙,解下手铐,静听了一会,警报声还响着。
拉开门,手持屏幕落在地上,他拾起来,一屏雪花,上面有一道四位数的口令栏。
印证了明楼的猜测。阿诚真正的目标,不是塔台,是预备楼。
以暮光里142号的条件,攻击塔台并不容易,稍有不慎,就会被逆向追踪程序锁定地址,他没有攻破安全屏障,只是模拟了塔台受到攻击的状态,好把军用机场的技术人员引过去。
阿诚入侵的是预备楼内的通信、监控、配电系统。
时间紧迫,至多十五分钟,塔台就会察觉这个障眼法。
明楼看着手持屏幕,揣度片刻,在口令栏敲入了明台的生日。
信号干扰解除。
明楼调出预备楼的结构图,每台通讯器标记为一个光点,他定下了撤离路线,也摸清了,会有多少人阻拦。
下一步要切断供电。
明楼这么想着,廊上的灯就渐次熄灭了。
他折回值班室,俯身把押送官的枪拾在手里,记得门口置物台上有手电,他摸了摸,找到了。
路线并不复杂,从值班室到转角有多少步,第几个岔道通往一楼大厅,来时都记着。沿台阶一步步踏上去,尽头是一扇门,不时有手电光晃过门下。
门缝那边,两排越野车黑压压蛰伏在大厅里,遇上紧急集合,预备楼正面的舱门升起,它们会驶向联络道。
明楼掩身在楼梯间,倚墙把门推开一声吱呀,没走出去。
手电光匆匆扫过来,半敞的门,像被风刮开的,什么也没捕捉到。
有人打了个手势,四支手电,齐齐熄了。
脚步声,蹚着暗和静,窸窣靠过来。明楼屏息听了几秒,六个人,有一个是刚才跑去求援的押送官。
明楼闪出门口,把手电打亮,向大厅深处横抛出去,借着那道光,看清了那六个人,抬手瞄准。
开了三枪,打伤了三个人的手臂,对方的火力跟上来,远处的警戒员也向这边赶,一时枪声不绝。
明楼乘着纷乱,转移到越野车投下的阴影中。
那支手电落在地上,铮铮滚了几下,有人向它开了一枪,大厅又陷入黑暗。
明楼轻声转侧,摸索前行了十几米,更接近舱门的启动器了。
有人听见动静,掷过一支手电,半空里一亮,明楼闪身掩入车后,扬手一枪,把它击碎了。
他们知悉了他的所在,手电光和枪声,一道一道追过来,明楼奔跑着,穿过它们。
没有电,舱门手动才能打开,启动器是一支拉杆,他抓住了手柄,许久不用,拉杆凝住了,他双手攀住它,向下压。
子弹打在舱门上,火花飞溅。
拉杆动了一分。有一颗子弹擦过明楼的右臂,他松开那只手,回身还击,有了伤,准头没那么好,一串子弹扫过去,对方避入车身的掩护中。
舱门一寸一寸离开地面,又重又涩。外头有光渗进来。
几个警戒员奔向舱门,明楼身子一低,从门下的缝隙翻滚出去。
预备楼外,一束一束车灯亮如白昼,明楼站起来,抬手挡了一会才看清,王天风带着手下在等他。
他把枪丢在一旁,整了整衣服,大步走过去。
郭骑云立在车头。车门开着,王天风坐在车里,转过身来,上下瞟了几眼,明楼的袖口,有血淌下来。
明楼不打算长谈,只说:“天亮来找我,地址你知道。”
王天风掏出枪来,抵住了他的心口。
“有子弹么。”明楼平淡地问。
“你猜。”王天风拉开保险。
“什么条件?”明楼抬腕看了看表说,“只给你五分钟。”
枪口降下去。王天风赢了似的说:“再赌一把。”
五分钟后。
预备楼舱门升起,有人跟出来,已经迟了。
明楼把王天风从车的后座拽下来,丢在地上,拉开前门坐进车里。
郭骑云抢上去把人搀住,王天风狠命揪着他,从他上衣口袋里夺过弹夹,压入枪膛。
子弹出膛,车也发动了。
王天风连扣扳机,明楼的车甩过一个急弯,车身留了几道弹痕,扬长而去。
一滴雨落在小巷的青石板上。
风吹熄了白烛。
阿诚拨开打火机,又把它引亮,在手心护着,烛焰渐长,摇了摇,稳住了。
烛光里,铺着一块亚麻手帕。阿诚没有梁仲春的照片,只有两件遗物,钱夹和童话书,并排安放在上面,一小把野花掩着。
阿诚回过一趟公寓,收拾了一家三口几套换洗衣服,同明□□个入眠时,一定得抱着的那只布偶,一并打点在行李箱里,携来暮光里。
搭好的设备线路占着大半个书桌。几小时前,这台终端控制了一座军用机场,阿诚劫持了一名在押犯人,不出意外,那个人会来见他。
道个别,或打一架都好,只要他来,他就把他留下。
青石板积起了水洼。好像有踏水声。
阿诚走到窗边,静听了一会。那声音停住了片刻。
他冲出屋子,奔过小院,一把拉开门。
巷子在雨中,悠长,空旷。
阿诚跨过门槛,在空巷里伫立着,听清了,是檐头淌下的雨。
他阖上门,深吸了一口气,咽下心口不断浮上来的念头。那个人也许不会来见他,这一念一闪,整个人就钉在门口,走不出去,走不回去。
一只手捂住了阿诚的眼睛。另一边,臂弯揽过来,把他圈住。
背脊让一个人的胸膛挨紧了,像一整个世界,浩大地拥上来,把他牢牢裹在里面。
阿诚一惊,忘了呼吸。不能动,也不敢说话。
他小心抬起手来,去摸那只覆盖在他眼睛上的手。掌心是暖的,指尖是凉的,像捉着他之前,呵过一口气。
那个人的气息笼过来,扑在颊边,阿诚的睫毛忍不住抖了抖,那只手松开了几分,阿诚挣出他的手心,转过身。
明楼看着他。
分别多久,也久不过一天,好像不过是出门落下了钥匙,又折回来。却想念了几年。
阿诚望定明楼,像小野猫盯上猎物,怕他跑了似的,挨近,循着领边,一寸寸环住他的脖子,终于一纵,攀在他身上。
明楼右臂受了伤,一下没接稳,身子倾了倾,另一只手一揽,托住阿诚的腰,把人半抱着,走过小院。
阿诚瞥见了那伤,上臂一道深陷的血痕,只扎着一条手帕,缠得不紧,血混着雨,一缕一缕淌到地上。他心疼,又舍不得下来,只把明楼的脖子搂紧了。
明楼有心揶揄他,十岁了,还得大人抱着。
又蓦地记起,这可不单是他家的小孩,剪去那段分别的时光,阿诚是他昨天才过门的小爱人。也难怪。
明楼一边侧身,把人抱进屋子,一边向他的耳朵吹了口气:“下来。哥老了,抱不动你了。”
明楼说,哥老了,时光就真的老了。
阿诚有点恍惚,踮起脚望不到头的岁月,一晃眼就过去了,好像他真的和明楼一夜过到了老,从七岁到七十岁,一辈子终了那句话,原来不过是,哥老了。多好啊。
阿诚笑着哽咽了。“我不。”他说着,低头咬在明楼肩上,眼泪落下来。
☆、贰柒
这几年受过各种伤,阿诚清理起伤口来,比得上外科医生。
褪了外衣,剪开衬衫袖管,在伤口周围喷上麻醉剂,蒸馏水兑好清创溶液,一面冲洗,一面拔除结痂和死去的皮肉。
他不时抬头,望明楼一眼,眸子问着他疼不疼,明楼不说话,只盯着他看,阿诚心虚,不肯迎他的目光,怕他问起军用机场的事。
阿诚低着头,明楼就盯着那双细瘦的手看,止血,缝合,一针抗生素,一针破伤风,让明楼的眸光灼得,下手半分迟疑不敢。
敷上药棉,绷带一绕一绕,严丝合缝。麻醉不多不少,这一会药效散了,明楼几次要开口,阿诚手里一紧,他疼得只得收声。
末了,阿诚掸好靠枕,扶明楼倚在床头,尽职尽责挨上来,额头抵着他的,觉出了发烧。
明楼抬手,扣住阿诚颈后。阿诚起身了,又落回他臂弯里,垂下眸子,在他唇角浅浅地亲了亲。像劝哄。只是,不和他说一句话。
明楼侧过头,唇逐着他的唇,舌尖在他的舌尖牵了牵,像征归的远人,问着守在家中的小人,可还记得他是他的谁。
记得。可是,阿诚不答,他踌躇地,在明楼唇上轻咬了一口,逃开了。过意不去,又在颊边补偿了一吻。
阿诚去了一会,端来一盆热水,浸了毛巾,又找来一身干净衣服,叠放在枕边。
他把明楼身上染了血的衬衫解下来,拧了毛巾,从额上,到颈侧,肩头,背脊,胸口,一脸心无旁骛地拂拭。
明楼抚着那张脸,指尖摩挲在嘴角。想起法务司阶前给他那一拳,他下手很重,当时淌了血,小孩一定伤心了,不知疼了多久才好的。还有撂在他跟前那些狠话,也不知能不能忘了。
阿诚猜到明楼想起了什么,他不看他。
毛巾落到腰上,脸就红了。又入水投了投,慢慢绞好,迟迟抓在手里。
明楼有意咳嗽了一声,阿诚蓦地抬起头来,两个人眸光碰了碰,阿诚下定决心,索性把毛巾握进明楼手里。
他揭过枕边的衬衫,扣子依次解开,拎起领边披在明楼肩头,卷好右边袖子,扶着受伤的手臂,一分一分覆上去,又等明楼欠身,把左边袖子穿好,双手环到他身后,抻了抻下摆,拢住衣襟,扣子一颗不落地系好,人就跑了。
从前,还是青瓷的时候,洗澡,擦背,上药,彼此看过许多回。起初,小家伙一身的伤,怕极了给他看,等着伤一天天淡下去,就别提有多踊跃。这下子长大了,知道不好意思了,竟连裤子都不管换,不体贴,不懂事。
明楼攥了攥毛巾,没奈何。
阿诚煮了一小碗白粥,吹着凉走出来,在床边坐下,盛起一匙抿了抿,不烫,喂到明楼唇边。
小把戏。明楼暗自好笑。他盯着阿诚,咽下一口粥。冷着脸,心想,手艺不错。
两个人煞有介事,对付了半碗粥,明楼终于不再迁就,他接过碗,往手边小桌搁下了。
碗一落,阿诚见逃不过去,站了起来,看着明楼说:“哥,我错了。”
明楼忍住一笑,下巴抬起几分,才悠然扬眸问他:“什么错了?”
从分别那天算起,做过多少决定,明知他不会同意。此时此刻,暗中计划着把他留下,不也是自作主张么。
阿诚捧着一腔的诚恳,半腔都是无从说起,只好回答:“什么都错了。”
明楼眸色深了几分,坐直身子,拍了拍床沿说:“坐过来。”
不是兄弟之间的距离,是情人的。阿诚悬着一颗心坐下了。
明楼手一抬,要捉着下巴,把人好好端详一会。阿诚眼睛闭了一下,眉心也起了一线轻皱,身子没动。看得出来,是害怕了。那只手在半空里一滞,落向肩头,抚了抚衣上的褶痕,就停留在那里。
“那些账,留着以后算。”明楼说,“我来,是想着,你也许有话要问。”
这个人风里雨里,负伤涉险而来,为了回答他一个问题。
阿诚低了低头,终于,直望入明楼的眼睛,说:“没有。”
他想,他和哥的故事还很长,还没到提问题的时候,他怕不小心,把故事问到终了,以后,就没故事可听了。
“你不问,那个人为什么放弃了你。”明楼也望着他。
“不问,我有哥了。”阿诚转开目光,“和他又不熟。”
他们放弃了那么多,国土,居民,那么多来不及记下名字的生命,警戒区,通讯站,那么多终其一生无法表白的忠诚,比起这些,师生骨肉不算什么,一个青瓷,又何足道。
明楼说过,不恨那个人,那么,阿诚不恨,但也不明白,不想明白。
“阿诚。”明楼的手在他肩上捏了捏,等着他回过眸子,才说:“你的父亲,不是一个坏人。”
一时记不起在哪儿听过,只记得说这句话的人已经不在了。
有水光漾上来,阿诚不敢眨眼。身子倾过去,侧倚在明楼的衣襟,颊边挨住心口,手背才向眼睛上抹了一把。
突如其来的乖巧,明楼心绪一纾,伤都疼得缓了,他往床沿挪了挪,令小人枕得更安稳,手拍着他的背,静默了一会,打起精神来,说故事。
明楼说,你所在的组织,拥有着数千名和你一样优秀的探员,在本土,在海外,驻扎着数百哨卡,守护着这个国家,可是,他们从前,在编制上是不存在的,国情局是个未公开的部门,你的父亲没当过局长,只能算是情报树的高层联络人。
阿诚听着,伏在明楼那一抱中,一动不动。
大多数人的军籍在部队。比如梁仲春,档案上,他服役于国家海军第三水面舰艇学院,可是没有任何服役记录,他负伤致残或以身殉职,许多条件就和抚恤制度的条款不符,请求特批也很难,你知道,有的任务是不能见天日的。
颊上压过一道衣褶,疼。阿诚扬头看了看明楼,抚平衬衫上两个人相挨着的一小片暖和,又枕下来,说:“凉河出了事,上头为了有人承担罪责,就要把这个不存在的部门公之于众,这样,整个组织都有了着落。他和汪芙蕖一拍即合。”
明楼唇角牵起来,偏过头打量了他一会,问:“怎么了?伤心了?”
梁仲春说过,哥是那个人最得意的学生。他曾经为了找到那个人的孩子,放下优等生的待遇,只身远走他乡。可是,那个人背弃了他。
阿诚合着眸子不吭声,明楼听得出,小人在一心一意为他抱着不平。
“阿诚,听我说,听我说。”他得告诉阿诚,那个人到底什么样,他不能让他埋怨父亲,尤其不能,为了哥哥埋怨父亲。
“你的父亲,是关心则乱。”明楼说。
情报上呈,要划分类别,判断优先级,封入有红蓝白标记的机要函,专线送抵国家会议机要室,经手者至少十人,那个人放心不下,接到毒蛇的密码电邮翌日,就找了汪芙蕖。
他想毒蛇和汪小姐毕竟有昔年旧好,当叔父的疼侄女,为帮她救回心上人,必得加急应对。可这一步,到底是料错了。
这段缘故,那个人秘密处决后,又过了好久,王天风才语焉不详地对明楼提起。
阿诚不说话,明楼凑过去瞅着他,那一双睫毛像小飞蛾一样闪了闪,支吾了一句:“没分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