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诚身上一下给夜风穿透了,他扼住嗓音中的冷战,说:“那换个问法。”
“毒蛇从凉河回来,汪芙蕖还在,1076号法案尚未颁布,可他等了六七年,不是汪曼春的行动诱出了黎叔,他也许还不能下定决心揭出真相,他是不是在等你?”
王天风迎着风口,负手立着说:“你只知道有人被处决,不知道更多人被调离,被迫向现任上层移交了情报树和指挥权,一次变动,涉及几千名谍报人员的安危。”他从窗边回头,看了阿诚一眼,“我说这几千人都是人质,你理解么?”
阿诚记起,明楼在那座每当钟声响起,都有鸽子飞出来的钟楼上,和他说过,一旦有差池,上千同事陷入危险。
在情报树完全控制住以前,凉河事件只能是个秘密。他一直在等。他们要保护的人太多了。
王天风说76号暗杀的要员身份特殊,背景复杂,他得到了特别调查许可,几乎可以调配全部的情报力量,情报树回到自己人手里,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计划被汪曼春打断,她的三次暗杀,都指向凉河出事那一年调入国情局的高官,卸任后警戒级别降低,更容易出手,那是在提醒上头,76号和凉河事件有关。黎叔识破了这一点,才主动和她联系。
阿诚终于明白,王天风丧钟行动执行者的身份,为什么不能揭穿。他不能被选出来承担丧钟行动的后果,留下来成为上头的鹰犬,情报树才能安全无虞。
了然于心,也就绝口不提了。
王天风仍在窗前风里立着,阿诚转身,胳膊搭上椅背,向他的背影,一口气念出五六个名字,那是反对过1076号法案的国家会议成员的名字。
他说:“我要知道这些人的去向,还有详细背景资料。”
王天风笑了一声:“这一点你倒是像他。拖泥带水,婆婆妈妈。”
“1076号法案是谁的作品?你想动它,扯上汪家就行了,找那些人有什么用?”
这句话语焉不详,阿诚一时摸不准何为“扯上汪家”。他还听出另一层意思,于是反问:“我?”
王天风回过身:“你,且只有你。”
阿诚手心空攥了一下,后悔了。无论明楼的棋局上有没有这一步,他都不该来。
王天风一步,两步,朝他踱过来:“我说法庭外有人帮得上他,又没说那个人是我。”
“你和汪家。”阿诚说。
汪曼春死前和王天风有约定,她的遗念是他和汪家交待的,汪曼春的罪责如何公布,汪家的名誉如何洗清,他和汪家应是心照不宣,要说“扯上汪家”,王天风近水楼台。
“各有战场。”王天风站在阿诚面前,居高临下:“我上次没帮他,这次也不会帮。”
来不及了。
阿诚蓦地站起来,大风吹得头昏,身上发麻,他在桌旁扶了扶,向门口走去。
门滑开,郭骑云抢上来一步拦下他,四名持枪岗哨在门外警戒。差点忘了,他此时还是袭击长官的危险分子。
身后远远的,王天风说:“该走的时候,自然放你走。”
阿诚不说一句话。他倚着窗,等着天亮。
王天风顾自伏案走笔,想起来了,抬头望一眼窗边,也只是看风景。
风刮走夜,而后止息,破开一线天白。
那一刻阿诚心里安宁下来。隐约明白了什么。
明楼并不想洗清罪名,他本来就是在构陷自己。可棋局是他的,法务司罗织的罪名,他不会认,他会沉默,直到法务司的控制解除。
可是,上了军事法庭,他成了被诉者,有些话,就没机会说了。
得有个人,抢在那之前,给他一个开口的理由,或者,替他把话说出来。
机要秘书来时,天光正敞亮。
阿诚转过眸子,那边恰也投来一瞥,不露端倪,机要秘书俯身在王天风耳边说了一句话。
王天风瞟了阿诚一眼,应了一句:“这么快。”
等他又抬头时,看见阿诚扶在窗边的手一推,转身疾步穿过这间办公室,闯出门外。
岗哨撤了,郭骑云还守在门口,门开了,他看着阿诚跑过中庭,一步两阶踏下楼去。
办公厅楼下,阿诚立住几秒,把来时的路线回忆了一遍,辨清了法务司的位置。
他从王天风的回答里,听出了机要秘书说的话。职权交接完毕。明楼要和军事法庭特别检察组离开临时驻地了。
假如有一个时刻,法务司和军事法庭都无法完全控制局面的话,那就是这个时刻。
明楼在等他么?
明楼需要他做什么?
阿诚往那个方向走去,他记得梁仲春说,要沉得住气。
林荫路,中心广场,台阶和走廊,岔道和小径,有人擦肩,有人侧目,他走得很快,脚步跟不上思绪的时候,就跑起来。
那时候,明教官是不给预备役上课的,阿诚入学最初那一年,盼一个月,才见得到他一次。
要撑过一天十小时的课,从教学区,狂奔二十分钟冲到校门,躲在大榕树后,平复了呼吸,才敢探出头去打望。
望不见,这一天要坐立不安好久,望见了,更久。
明教官被学生送出校门,会回过头,目光向大榕树的方向,停留片刻。
那时候,阿诚很瘦小,树很老,像一堵墙。
那一眼很短,又很长,可以想念一个月那么长,他惦着他的眼睛,有时笑,有时哭,一个月瞬息似的,一晃就过去了。
假如真的在等他,见了面,明楼会告诉他怎么做。阿诚想。
他要做的,就是去见他。
那天,法务司执勤的岗哨看见,阿诚从远处奔过来,沿着的阶梯,一级一级跑上去。
明楼身后是法务官,身旁是军事法庭特别检察组,门一开,他同那些人往外走,眸光淡远,衣发一丝不乱,下了几阶,看见了阿诚,就停住了。
阿诚也缓下来,他和明楼隔着一级台阶立着,他仰望着他。
有人看见明楼抬手,握住阿诚的衣襟,拽到跟前,纤毫无余地凝视了一眼,把他从阶上推了下去。
☆、贰壹
明楼的眸光没有温度。他一阶一阶步下来,看着阿诚支起身子,就站住了。
二十几级台阶,像一场醒不来的梦。好多来不及抵挡的疼,却纷纭说着,这不是梦。
阿诚从阶下爬起来,又在明楼跟前站定了。
天光白茫茫如一场大雪,他看不清他。
明楼把他打量了一番,说:“立下那么大功劳,只做了区区一个执行代表,委屈你了。”
风声猎猎,他听不清他。
双手在耳朵上捂了一会,阿诚抬头追问:“您说什么?”
他记得从阶上跌下来,手没撑住,肋侧从一级台阶边沿擦过去,接着肩头,背脊,膝,踝,拦不住的一阶一阶,从四面八方碾压而来,最后一击,是额角。
他想把明楼的话听明白,可注意力像跌散了架,拾不到一块。
“我说你就那么大方把我卖了,卖得那么便宜。”明楼一字一句,把天光,风声,都刺透了。
这回听清了。清清楚楚。
“我没有。”阿诚辩白。
他回想了一遍,后来打开过几次书房那台终端,做了什么,是不是不小心把那份文件泄露了。结论是,不可能。
“不是我。”阿诚肯定地回答。
明楼不为所动,他说:“那份文件就你和我两个人知道,不是你,那是我了?”
阿诚盯着明楼的眼睛,一目清澈安宁,没有情绪,没有暗示。
委屈都顾不上,他知道不能轻易开口。
军事法庭特别检察组就在几步远的地方,明楼的言行要被记录,他对他每说一句话,都是无法挽回的。
“什么时候?”明楼捏住阿诚的下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向着办公厅的?”
竟是这样。
明楼的棋局上,那个入侵国家通讯社中央控制系统,泄露了签着明楼名字的绝密文件的人,竟是阿诚。
他就他这么一颗棋子,他把他划入敌人的阵营,他要他反过来攻击自己。
阿诚咬着牙关说:“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明楼知道,他明白了。
他手上加了几分力道,把阿诚的脸狠狠甩到一边,只应了他一个字:“说。”
阿诚为什么要背叛明楼?棋局开始的时候,他一定给过他理由。
什么理由?复职?对。
阿诚喘过一口气,回过眸子,看着明楼说:“从我确定您不打算让我复职开始。”
“你可真厉害。”明楼面无表情地叹服了一句,“一个执行代表之位哄得住你么?王天风还许了你多少好处?”
阿诚迎着明楼的目光沉默着。这个人机关算尽洗清了他,又逼着他来构陷自己。
“说。”明楼催着。
“您想让我永远当您的线人,这样您的秘密就更安全,对我来说,揭出秘密本身,难道不是最大的好处么。”阿诚说。
一记冷拳挥过来。阿诚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明楼的腕子。
他明白了。明楼要告诉军事法庭特别检察组,1076号法案是怎么通过的。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整件事让他的敌人说出来,才更可信。
明楼平静的眼波中,升起了一缕真实的灼人之意。“你怎么敢。”
阿诚浅扬起唇角:“跟谁学谁。”
明楼手臂一振,把腕上的挟持荡开,迫得阿诚后退了一步,他说:“把话说清楚。”
他要他把话说清楚。
阿诚垂眸,思忖了几秒。
王天风说过,不要牵扯国情局,否则法务司会出面阻止。要扯上汪家。
想好了,他捉住明楼的视线:“当初您手里攥着三千人生死,要挟上线调您回来的时候,不是也很大方么?”
字字如刀。阿诚花了好大力气,每个字,恨不得咬碎了咽回喉咙,每个字,又只能衔在刃上,割破了舌头,也得分毫不差讲出来。
从小到大,他想过要为明楼做无数的事,可是最终,他为他做了一件想都没想过的事。他给他扣上了一个赎不清的罪名。明知他是清白的。
明楼一拳揍在阿诚颊上。他把罪名,连同阿诚为它勾画的细节,都认了下来。
“你懂什么?他要是答应调我回来,那三千人就不会死。”
阿诚踉跄了几步,又站稳。唇角见了红,眸子还亮得像星子。
“我只知道,那三千人成了汪芙蕖的武器,他说服国家会议支持1076号法案,您功不可没。”
明楼没回答。他拎过阿诚的领子,给了他的胃一拳,铁一般沉。
阿诚向后跌,又被拉回来,明楼跟上一拳。他觉不出疼,可是,还得反抗。他抬手去扣明楼的喉咙,被捏住手腕一拧,反身跪了下去,背上挨了一击,扑在地上。
阿诚蜷起身子,压着胃里的难受,扬眸,从一片眩目天光里,寻着了明楼的目光,补上一刀,语不成声:“听说当年汪小姐是您的恋人,汪芙蕖又许了您多少好处?”
浑身发抖,不是冷,不是疼,是心悸哽在喉头,阿诚像搁浅的鱼一样大口喘气。
明楼走近了,蹲下来,扳过他的脸细看。“你这么识时务,应该明白,王天风为了达到目的,是不会护着你的。”话说得平淡。
阿诚唇角淌着一线血,明楼拇指轻抚在上面,把它抹去了。
指尖温柔。阿诚眼睛一眨,泪就滑下来。他有一刹那恍惚,以为一切都过去了,终于可以和明楼说说话,心里话。他想和他说在梦里,他又记起了哥,哥那时候,真好看。他们好像,已经分别了好久好久,他想和他说,他想他了。
好容易深吸了一口气,把泪止住,阿诚哑声说:“您别费心了。”
明楼轻抿出一笑,又看了他一会,站起来,掏出手帕,擦拭双手。“在这个地方,你当了一次叛徒,永远不会有人相信你。”
“以后一个人当心着点儿。”
是一句诅咒。他把手帕揉成一团,掷在阿诚面前,扬长而去。
阿诚死死攥住了手帕。他想站在他身后,送送他,可是身子僵着,肩头还在抖。他伏在地上,把脸埋入了臂间。
明楼说,以后,一个人,当心着点儿。
他们像是陷入了一个没有敌人的敌阵,所有疼痛,都只能返还到最在意的人身上。
办公厅临时接管了情报司,出入口令和联络线路都更改过。一方一方百叶窗低垂着,遮不住暴雨将至的沉闷和寂静。只有明楼的办公室,百叶窗是拉开的,这一早阳光明媚。
王天风站在门口,郭骑云不出声地把目光往里一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茶几上搁冷了半杯咖啡。阿诚蜷在沙发里睡着了。制服褪下来,盖在肩头。他睡得不安稳,眉心紧蹙,脸色潮红,唇角和额边有小片淤青,还有擦伤。
王天风静立在沙发前,挨过手背,试了试阿诚额头的温度,人没醒,额上发烫,没有一丝汗。
法务司埋着办公厅的眼线,王天风心里有数,阿诚和明楼见过面。
制服口袋里落出一角,是记忆卡,王天风小心蹲下,捏住那一角,抽出来一点。
记忆卡被一只手压住。阿诚醒了,猫捉老鼠似的,眸子清亮地对着王天风。
王天风和他对视片刻,站直了身子,手揣进长裤口袋。“你录了音,不是给我的么?”
是他和明楼在法务司阶前那场争执的录音。
阿诚坐起来,仰看着王天风,说:“不是给你,是要挟你。”
王天风扬眉,俯身凑近,一只手撑在沙发背上,低声说:“好,你想怎么要挟我。”
阿诚一低身,从他臂下躲过去,站起来,绕到沙发后头。
“我见过律师,他说只有毒蛇在供述中指认汪家和凉河事件有关,汪芙蕖才会被询唤,可是毒蛇和汪曼春有约在先,他不会牵连汪家,就算他指认了,汪芙蕖也无法出庭。”
“你要我拿着录音去通风报信,让汪家以为你有证据。”王天风岿然不动。
阿诚扶着沙发,踱了两步,抬头说:“让汪家主动出面,证实汪芙蕖和毒蛇的交易。”
承认一个死者的过失,汪家几乎不需要付出代价。他们主动认下来,并不违背王天风和毒蛇的任何承诺。这样,罪责就不是毒蛇一个人的了。
小聪明。王天风点了一下头。“你以为这段没凭没据的录音吓得住汪家?”
“你要是不帮我,我就把这段录音交给更需要它的人。”阿诚说。
王天风垂眸。“说来听听。”
阿诚沉默了一会,说:“汪家总有几个政敌,有人想抓他们的把柄,追查起来,不怕没证据。到时候丧钟行动被打捞出水,可不能怪我不识大体。”
王天风转过头瞄了一眼,郭骑云立在几步远,瞥见他的示意,箭步冲上来。阿诚一警,退开,郭骑云从沙发上方一飘身跃了过去。
地方狭小,避不开,拳脚只有一招一招挡下来。单凭角力,郭骑云就占了上风。阿诚这一会无心应战,一记一记还击像落在木头人身上,疼都是自己的。
王天风揉着眉心敛了敛神,袖手看着两个人扭打。见教训得差不多了,他端起茶几上的半杯咖啡,凑到鼻尖轻浅地嗅了嗅。
“明诚小朋友,你给我听好,不要以为你立了多大功劳,受了多少委屈,你在这整件事里,就是一个意外,从前是,现在是,对于毒蛇来说是,对于毒蛇的敌人来说也是,你这个意外不是惊喜,而是事故。一个事故没有资格站在我面前和我谈条件。”
说完,咖啡往茶几上一落,半杯之中又泼出一半。
郭骑云别住阿诚的腕子,夺下他手里的记忆卡,向王天风抛过去。
阿诚回头问:“那你帮我还是不帮我?”
王天风半空中接住,转身就走。
“我不帮你,我要教教你,什么是当务之急。”
踏出办公室王天风扬手,郭骑云立定了,他回身一顾,只说了一句,看住他。
制服半垂在地板上,阿诚拾起来掸了掸。
口袋里是明楼丢下的手帕,他攥住它,想起明楼的指尖,拭过他唇角的血,想起明楼走前,俯视他那一眼,心口扯着疼。争执是演出来的,他很清楚,只是一不小心,把伤心演成了真的。
手帕捧在膝头,小心铺开。有什么落在地上,一记清响,接着是回鸣。
阿诚循着声音找过去,一瞥之下,意识空白了几秒。
他半跪下来,拾起那枚小物件。一段表链。
是青瓷出逃之前,明楼最后一次见他,亲手扣在他腕上的那块手表的表链。
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