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疾步走出一层大厅,青瓷抬头,观景台上的全息影像还在亮着,系统自毁还没被执行。步伐稍一顿,又被明楼拽了一把。
他的思绪停在明楼来时,地下三层灯亮的那一瞬。
三十二层和大楼的供电相互独立,大楼的未公开部分,应该就是它的所在。
地下三层之下的未公开部分,在大楼停电的时候,应该还可以开启,否则就不算是完全独立,所以,地下三层的供电,应该来自那个独立电源。
事情变得容易了。不必找到未公开部分的入口,只要地下三层电路过载,独立电源就切断了。
青瓷挣开明楼的手。
明楼早有防备,他抓着他的肩头,把他扳回来,让他面对着自己。“从今天起,青瓷和阿诚,都得听我的。”
“听谁的?哥,还是毒蛇?”青瓷挡开肩头的那只手。
明楼把青瓷的手一拧,扣在身后。“你敢走回那个地方,以后就别叫我哥了。”
“你就当我叛变了五分钟。”青瓷低身一转,反抓住了明楼的手,他用了明楼想也没想过的一招。
他在明楼腕子上,狠狠咬了一口。跑了。
小白眼狼。真是属狼的。
王天风的指挥车就停在广场边缘,他远远看见两个人争执了几个回合,阿诚往大楼里跑,广场上一声枪响,阿诚身子一栽,扶在一层大厅的门边,缓慢地,跪倒了。
开枪的是明楼。子弹擦着阿诚的腰间,刀一样划了过去。
楼顶,全息影像熄灭。整座城市,静场了片刻,三十二层冲出了火光,玻璃碎片,和连绵的巨响,如同倾盆大雨轰然降下,泼红了半边夜空。
地面抖动,震源远在地下三层之下,几秒后,渐渐归于平静。
火焰和灰烬,星星点点坠落下来。
明楼走过去,半跪下来,在门边捉住阿诚的手,绕在肩头,他以为阿诚会挣开,可是没有,阿诚迟疑了一下,另一只手,也环上他的肩,将他搂住了。
明楼揽过他,怀里的身子在发抖,体力透支了。他在他背上轻拍,两个人安静地相拥了一会。
腰间的枪伤不深,可是血渗得很快,明楼取出手帕,轻压在出血点上,阿诚抽了一口气,没忍住,压抑地叫了出来,下巴硌得明楼肩上生疼。
从前在学校,不管什么伤,阿诚是绝不肯当着明教官的面喊疼的,明楼知道,这会,怕是快崩溃了。
缓了一会,阿诚说:“哥你别着急。”声音沙哑,可是,没有哭。
“看这样子,自毁程序只针对出入口和读取端,资料库在地下,应该只是锁死了,肯定没毁,只要它还在,就没人敢诬陷你当初没把资料传回来。”
明楼静默了好一会,才说:“阿诚,你借我十分钟,给我当一会那个十一二岁,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担心的听话小孩,行么?”
阿诚在明楼颈边蹭了蹭,没说话。
明楼又说:“十三四岁,也行。一分钟,也行。”声音竟是哽的。
伤口正疼得厉害,阿诚笑一下,眼泪就砸在明楼的衣领上。他说:“那时候最盼着长大,觉得长大了可以懂得你,陪着你,保护你,哥会过得好一点,不用那么苦,只要这么想着,就什么都不怕。”
我也没想到,我长大了,还是什么都做不了。没想到,是我让你过不好的。对不起。
阿诚心里这样想,可是,他没有说出来。
明楼扶着他的肩,让他对着自己,他端详了一会那双潮湿的眸子,凑过去,额头轻抵在他的额上,低声说:“别长大,你长大了,哥就老了。”
阿诚傻笑了一下,他说:“我又不嫌弃你。”
消防警控制了火势。王天风封锁了大楼。广场上很凌乱,但是,很安静。
王天风经过两个人身边时,目光一侧,明楼正搀扶起怀里的人,他和王天风交换了一个阿诚看不明白的眼神,错身而过。
整座城市进入二级戒备,交通状况不是很好。
雨一直落,挡风玻璃上一片水光斑驳。
红灯。明楼看了一眼身边的位置。
阿诚看着窗外,身上盖着明楼的大衣,肩头落下来一角,明楼伸手,为他盖了盖好,手沿衣襟滑下来,在覆盖之下,找到他的手,轻轻握过来,放在腿上,拇指在手背抚摩着。
阿诚没回头,只对着窗上的反光笑了笑。
看得出来,他的状态很差,唇色苍白,手心冷汗涔涔,那记枪伤并无大碍,应该是撞上楼面那一下,引发了内出血,神智也有点恍惚,扶他上车的时候就发觉了。
这个时候陷入昏迷,生命体征不稳,抢救容易出危险,得找一个方法,拉住他的注意力。
明楼想了想,问他:“身上有枪,枪里有子弹,为什么不用?”
阿诚看了一眼反光镜,他知道明楼问的是什么。他是问他,汪曼春开枪的时候,他为什么不拔枪。
背上疼得快喘不过气来,可是,阿诚想解释一下,他说:“她策划了这次行动,但不是组织的第一主使者,责任不应该由她来承担。”
明楼目视前方,问:“就这个原因?”
“这件事应该由你来处置,我没资格。”不小心用错了词,阿诚想说的是,权限。
明楼听懂了他的意思,也听懂了,他用错的那个词,他问:“为什么没有?”
“你们的恩怨太复杂了,我不明白。”雨很大,窗上起了雾,街上的车和灯,渐渐看不清,天也变冷了,风直吹入骨头缝里。
阿诚看了一眼驾驶台上的指示灯,暖风是开着的,他知道,不是天气的原因。
“真的不明白?”明楼问。
阿诚说:“我明白。”她为他诛神灭佛,他为她命名了76号。有什么不明白。
明楼觉得,他想岔了,他说:“你不明白。”
“哥,别说了,我没那个意思。”阿诚还留着一线清醒。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
明楼捏了捏阿诚的手,问:“哪个意思?”
阿诚沉下去的意识,又浮上来几分,他记得明楼这只手腕,有他咬过的牙印,不知道流血了没,他想把它抓过来,贴在脸上,贴在唇上,可是他动不了。
“哥喜欢的人,必有她的好处。后来不好了,必有她的难处。”他含糊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还有半句,在脑海里亮了一下,未及出口,就熄灭了,然后,关于那只手的知觉,也消失了。
哥,我明白这个,就够了。
☆、拾肆
明楼轻吻了一下阿诚冰凉的眼尾,没有人看见。
阿诚被送入急救室。凉河水边那片白芦,又在梦里回来看他。
梦里有人从身后把他拥在水面上,他扶稳了,一个浪头漾过来,那个人就不见了,水中牵他的那只手,也捞不到了。他叫了他一声,哥哥,大雨浇在喉咙里,把那两个字淹没了。
那是,他第二次那么叫他。
第一次,是那个人把他抱上渡船的时候。他抓他的手,叫他哥哥,可是渡船仓促离岸了,载着他,把那个人抛在岸上。
在老天爷眼里,哥哥这两个字一定很贵,要不怎么他一叫,那个人就得离开他。所以他那么叫过两次,就不敢叫了。后来,他只叫一半。哥。
阿诚向水上四望,见不着半个人影。他衔住一口气,一头扎进了水里。
他没怎么游过水,可是,他见过镇上的人救溺水者的样子。
雨下得大,河水是浊的,还有血色。他追着那个人的衣角,一直往下钻。
他够到了他的衣领,他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凑上去,学着镇上的人,挨在他的唇上,把那口气渡给了他。
唇与唇轻轻分开,明楼在水中抬起了眸子,他捧住孩子的脸,意识回来了一点,他把孩子揽在身边,拨开急流,向白芦深处游去。
芦苇丛离河岸不远。
雨小了。袭击没有停止,近的是枪响,远的,是边境特别警戒区的炮火声。
芦苇丛很密,有一人多高。
明楼侧身伏在白芦中,辨别着枪声的方向,九岁的孩子偎在他的臂弯,一动不动,乌黑的眸子,盯着他看。
几个日夜的情报分析报告,求援无果,倦意终于挡不住,他知道,死亡,不劳吹灰之力的死亡,将会随他的深眠一同到来。
可是,他不能死在这个孩子面前。
他还记得每天清晨,孩子像小猫一样从沙发上跳下来,踮起足尖走到床边,对着他的眉心吹气,捏着一片画眉鸟的羽毛,从他的眉间沿鼻骨,一路扫下来,痒得不许他不醒。
他醒了,孩子就在他耳边说一句早,半是困倦,半是想念。
明楼想,孩子要是再也不能叫醒他,不能同他说早,一定会难过的。
这真是个甜蜜的负担。
他沉默地,对孩子笑了一下,扶他起来,两个人摘了一捧芦叶,掩去一路血迹,逆着枪声,穿过芦苇丛,往回走。
袭击是深夜来的,小镇毁了,敌人扩大了搜索范围,这时候回镇上,比待在河边安全。
街上泥泞的是雨,枯红的是血,有执枪的人来回巡看,他们钻入坍塌的窄巷。
一面墙倒下,压在另一面墙上,上方只余下半寸天空,间隙低仄,直不起身子,墙那边有枪响,砖瓦震落下来,明楼把手遮在孩子头顶上,他们摸到了镇上唯一的小诊所。
诊所炸毁了半间,廊上横了几个人。两人小心绕过去。
明楼伤在左侧肩胛和脊骨之间,子弹来时,在水中是逆流,所以嵌得不深。得难为孩子,帮他一把。他行么?明楼想,行的。
诊室还在,医用不全。他向手术台上掠了一眼,够了。
他从一室杂物中,扫开一小片空地,和孩子面对面,席地坐下。
他在两人中间,放下一只白托盘,上头的物品一样一样给孩子看,半瓶酒精棉,一把手术刀,一支止血钳,一管破伤风针剂。
孩子起初不明白。
明楼坐直了一点,把孩子也扶端正,他说,第一堂医学课,枪伤急救。
他说,枪伤的入点很小,内部的伤会大一点,子弹停留的位置,不是一眼就看得到。表面有灼伤,所以不平缓。
孩子看着他的眼睛,听得专注。
他接着说,将近十二个小时了,血液和组织液会结痂,所以取出子弹之前,先把结痂清理干净。他拾过止血钳,夹了一片酒精棉给孩子看。
孩子懵懂地,浅浅点了一下头。
他又拾起手术刀,说,把表面划开,子弹在里面,别被它吓住,别着急,看准了……
孩子忽然明白了。他是在教他,怎么帮他把子弹取出来。
他被吓住了,他没哭,只是眼睛瞪得大大的,眼泪不停往下落。
好多年以后,明楼还反复梦见阿诚当时的样子。
到处是敌人和废墟的小镇上,心爱的孩子,他没说过一个字害怕,只是哭得无声无息。
在梦里,明楼分不清那是当时的心绪,还是至今没放下的愿望,他想支持得再久一点,他怕有一天,他得离开,得把他一个人留在世上。
檐外是细雨,炮火纷飞,窗里,明楼和孩子轻抵着额头,他说,不许哭了。在学校的时候,男生一年只许哭一次,女孩子可以哭两次,你今年哭过多少次了?
孩子摇头。
明楼又说,你还哭,那我也哭了。
孩子一听,一下就不哭了。泪还在落,他抬手不停地抹。
明楼让他平静一会,找了一支生理盐水,挽起袖口,在静脉上打了一针,教给他怎么注射。
他让孩子把他教的,复述一遍。
几乎一字不差。尽管吓懵了,声音也在抖,可是,什么都没忘。
背完了,他又教他执止血钳和手术刀的姿势、力道,学得真快。
是在那时,明楼相信了,他们不会死在这里,那个孩子以后,会有最好的未来。
他放心地,把命交到了他手里。
阿诚在梦里也不记得,他是怎么完成的。
那个人没告诉他,会有多疼,他在那个人身后,看不见他忍着疼的样子。只记得,他流了好多血。
绷带还没裹紧,轰炸就来了。
一声巨响,窗一下破开,火焰倾泻进来,气浪把两人一卷,冲散了。
有什么从半空坠下来,阿诚没看清,被那个人够着他的衣襟,拽到身边,搂在了臂弯里。
这一巷的宅舍正在一间一间炸毁。
可是,阿诚知道,他是安全的。他倚着那个人,头顶挨着他的下巴,那个人的掌心,牢牢覆着他的耳朵。
轰炸持续了许久,一声是一阵摇晃,一声是一片飞沙走石当头落下来。
那个人又把阿诚搂紧了一点,在他耳边说,念首诗。
什么诗?阿诚抬头问。沙子迷了眼,他揉了揉,想把那个人的脸,再看得清些,再记得深些。
教你的第一首诗,是什么来着?
那就是阿诚关于凉河的最后一帧记忆。
他的耳朵听不见炮火的声音,他只听见那个人轻轻对他说了一句,念首诗。
记得那是一个细雨的午后,他在一间小诊所里,给那个人念诗。
念了一百年之久。
肋骨挫伤,肺部出血。
老天爷像是为了聊以补偿阿诚许许多多的不记得,这伤,和明楼当年那处枪伤的位置很相近。明楼那时的疼,在这天夜里,就这样不期而遇地,都疼在了阿诚身上。
梦里哭得怎么伤心,枕边也不过淌了一颗泪。
那时明楼就坐在病床一畔,灯下,阿诚的眉蹙得很深,那颗泪沿他吻过的眼尾,安静地滑下来,他的指节挨上那一侧,不着痕迹地把它拭去了。
眉心,淡开了一点。
明楼好像知道了,他在梦着什么。
困扰国情局十年之久的76号案,被定义为不宜公开审理的事件。上头觉得,凉河自由战线渗透者恐尚未完全拔除,此案公之于世,难免打草惊蛇。
这个说法的真实意思是,被恐怖组织渗透,于一国来说,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可是,汪曼春策划暗杀的三名国情局高官,并不在渗透者之列。军事法庭给出了判决意见,刺杀多名政要,袭击机要部门,构成危害国家安全,应处以终身□□。
涉及汪家,这成了另一桩不公开审理的事件。
汪曼春回到76号最初的联络点。
那是一间萧条的油画铺子。梁仲春曾是它的老板。
她是在那里见到青瓷的。
听说76号的主人每天来铺子里,和青瓷在阁楼上共度日落的三个小时,他们之间言语很少,他手把手教他素描,或对坐着,陪他看诗。他从不带他出去,只和他并着肩,在一方小窗里,望着楼下街上人来人往。
汪曼春头一次过来,恰好看见青瓷伏在铺子一角的小案上,袖底压了一幅画,他的手轻握着纸边,脸轻挨着油彩,唇角扬起了一点,好像枕着一段美梦。
画上是一座桥。雁渡桥。角度,光线,和照片上一模一样——姐姐的照片,在那场袭击中失落了。
青瓷很自责,他在这儿安顿下来之后,还从没笑过。
这幅画,是76号的主人为他画的。
可是,画上没有姐姐。
那个人说,这是为了保护姐姐。
汪曼春不知道,青瓷当时侧脸依偎着的,就是照片中姐姐扶栏而立的地方。
如今这间铺子人去楼空,潦倒不堪。
门半敞着,桌椅横陈,落着吹拂不去的,时光的灰。
许多画都还在,汪曼春拎起那块看不出原色的遮布一角,浮尘扬起,呛得人直咳嗽,她找到了有桥的那一幅,拾起来端详。
纸页卷曲,油彩剥落。
她没去过雁渡桥,不知道桥上的故事,可是,第一眼,她就从着色和用笔,猜出了它的主人。她只是不明白,这么一幅平淡的风景写生,是怎么把那两个人紧紧拴在一起的。
汪曼春听见门口有人,就把画搁下了,她没有回头。
王天风半在午后的日色里,半在铺子的阴影里,伫立了一会,开口说:“师妹的性子,也该改改了。”
汪曼春笑着转身,说:“我什么性子?”
“令叔父过世前说的那些话,让你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为了弥补它,你又去犯了一个更大的错误。”王天风说。
汪曼春明眸一剪,说:“被你们算计的人,横竖不都是错?”
王天风玩味一下,垂目笑了,问:“那你想对一次么?”
“对也是你们的对,不是我的。”汪曼春说。
连着两个“你们”,令王天风有些不快。“我说了,我和毒蛇从来不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