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放下茶碗,继续牵着手牵扯线,遥望着天上纸鸢。
两人起初步子快,等到纸鸢稳定下来之后,便不再多看,而是互相牵着手,凑在一起悄声说话,因为好不容易可以不顾身分地在一起,总会有说不完的话。
于是没有看到,不远处一个蓝衣公子也伸手抽着天上纸鸢,一边牵扯一边搂着身边女眷,眼睛却是一直在身边姐妹们的身上。
打扮的姹紫嫣红的一众江南道美人儿拥簇着一个滚金边蓝袍脂粉气十足的公子哥招摇过市,和沈谢两人错身而过的时候,公子哥手中的线和谢冰媛手中的线正好纠缠在一起,相互缠绕,很快就纷乱无比,再也解不开。
公子哥不耐烦,眉毛狠狠一挑手一用力拉扯,两个纸鸢线齐齐扯断,纸鸢啪嗒掉在地上,引得身边几个姹紫嫣红女子去捡。
沈谢两人同这位蓝衣公子一对眼,双方眼里均是惊艳神色。
她们两人的容色自不必说,可眼前这位蓝衣公子……面如春月,眉如泼墨,唇若桃花,明明是典雅至极的长相,浑身气质却是截然相反的明媚张扬。
不同于谢冰媛的清冷和沈清爵的英气,这个人周身放肆,长相也只是稍逊色于两人一筹。
双方互看了一瞬,紧接着很有默契地同时把手中断线纸鸢松开,然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马上就有边上的稚童来捡。
蓝衣公子嘴角勾起莫名其妙的笑。
周遭一个在他怀里的娇嫩美人轻轻蹙眉,女见犹怜。
“小姐,这……”
蓝衣公子又一挑眉:“她这般长相已经说是姿色出众了,但若是本来面目就是如此,可是比不上我这天下第二的。”
沈清爵与谢冰媛进了扬州城中最大的酒楼——秦州楼。
她幼时养尊处优,后来连年征战,可谓已经阅过世间百态,可以说上住过太后寝宫,下住过行军途中的茅草屋,早已不在乎一般人所在乎的口体之奉,谢冰媛自然也不在乎,可是沈清爵不愿意两人像逃难一样,没有这样的道理的。
所以,住是华贵酒楼,行是五花马千金裘,吃也是最精致的。
收拾好以后,谢冰媛褪下外装,裹着毯子坐在床上,看着书桌前站着的背影。
提笔磨墨,腹有沟壑,笔尖下是一副大片的画纸。这是一张手绘的离国地图。
从北方三周,到中原四州,再到东南两州,其中关山阻碍何其之多,更有一层一层的关卡,错综复杂。
沈清爵在着重画塞北三州,其中又以满武州最为前方和北魏接壤。
她手上的图,精细到了每一个小小的郡县,乡镇,想必是当代理学大家见着了也要自惭形秽。
纵然已经卸甲放权,她依然手绘万里江山!
这天深夜,满武州最北的一座关隘,辟玉关失守!
一片火光剑影之中,北魏兵卒搭着云梯,趁着守城将士一个多月来疲惫不堪趁机攻上城楼!守城将军林错杀敌数十人后身负重伤,吊死城头!
这林错自打前年接了沈清爵给太后修陵钱后,就拜入朝中二品文人许翰林门下,许翰林身为文臣却崇尚以武治国,在战事将起之时便把林错派去了边关。
林错,可谓谢冰媛的青梅竹马,在这一世她住进将军府后,不止一次来找过她。
奈何,她与他终究是形同陌路。林错心里寥落,情场失意,心中又有一口气,吾辈男儿怎能不如一个女子,便去了辟玉关镇守国门。
而谢冰媛想起前世今生,明白了心之所向,自然也很早就明白了林错的心思。
幼时相伴,终究不过形同陌路!
然后,林错写给她的近百封信,她一字都没有看。
后来,沈清爵拿着这信对她说,想看可以看,他是大丈夫,我不会介意。
谢冰媛只是推过这些信,摇了摇头。
辟玉关破!大将军蒋靖翔连退三百里!信使千里传信,传信人不下马,马蹄踏上皇宫汉白玉台阶,告诉皇帝国门失守。
婢女发现,自打离央公主回宫之后一个月里,逐渐变得冷若冰霜。她像是本来就如此,只是接连的变故让她没了少女的天真烂漫气。
对外,她终日游玩,或者在宫中同宫女姐妹们玩乐,然后沉迷音乐,其实也只有贴身婢女知道,公主殿下每日都伏案读书,一点也不比皇帝陛下差。
离央公主,从前的人间富贵花,到现在的玲珑冰花,不过一月。
千雪城里,魏千羌走上观星台,披着白狐裘抬头看星相,今夜是难得的晴朗。
她怀里搂着面容有一分相似沈清爵的女宠物,在身后官员递上奏折之时看也不看,只是说了两个字:增兵。
于是,十万大军又自千雪城出发,披甲南下!
秦州楼里,谢冰媛不睡去,也不打扰她,只是在背后默默看着她,许久之后,沈清爵转身上床,笑脸温柔:“宫里的梧桐雨听多了,觉得江南的杏花雨才是冠绝人间,刚刚才忽然明白,只要你在的地方,风声雨声都是芊芊绝唱。”
这一年,离央公主过问政事,已有一国长公主之相。
这一年,北魏女帝增兵,北魏铁骑撞破离国正北国门。
这一年,沈清爵拉着夫人,看似很轻松地下江南。
也是这一年冬日,数九寒天,大雪一月不绝,离国遭遇多年不见的冰寒,天时地利之下,北魏将要攻陷太京城时,失踪近一年的大将军沈清爵突然出现,首次披甲上阵,身后是全副银甲的片甲军。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南京大屠杀纪念日嘛。其实,你们应该也明白dei~我写文不仅仅想写情情爱爱,也想写一些民国大义,文人风骨之类的,【捂脸害羞嘿嘿嘿。其实昨天也应该铭记的,少帅和杨将军兵谏,不亚于老沈的逼宫了,hhh。晚安!!没有这些人前赴后继的死,根本没有一般人的安定的,纵观历史,其实哪年哪月都一样。
第95章 流觞曲水
扬州又称广陵道。
这里有武学世家,有富甲一方的巨商,有文学出众的大家,将江南道的精粹汇聚一堂。
她们在此已经住了十多日。今天起了个大早,一同往城北的兰若寺中去。
北魏南下,破国门,大将军退兵三百里,消息传到江南道,群情激愤!扬州作为士子林立之地,悄然汇聚了大量有才学的文人来论国事。
前朝有大家王羲之兰亭集会,今日有道门儒家圣贤来此辩论,更有扬州刺史掌上明珠苏兰洛主持集会,这场集会的结果,很有可能决定整个江南道对战事的态度。
听到消息的世族子弟,穷酸读书人都涌向兰若寺,国难当头,吾辈文人就算无法上阵杀敌,也一定要义愤填膺直抒胸臆一番,不然无法对得起这么多年读的圣贤书啊!
更何况主持集会的还是天下第二美人苏兰洛,她的态度可是代表着扬州刺史的态度,退一万步,就算不能决定国事走向,多看几眼这般美人也是好的嘛。
此时兰若寺中已经汇聚了二三百人,看其身份,多半可以五五开,一半是世族官宦子弟,另一半则是豪门书生,依靠中了科举做成的官。
沈清爵抬手帮谢冰媛揉了揉肩,对上她有些担心的眼神,后者一笑,示意她安心。
在场近三百人,集会已然开启,慕名而来的读书人,流觞曲水谈国事,令他们不由得心生感叹,我辈也像前朝王羲之一般的大家啊。
院中有大树,树下有愿池,池中有香客许愿铜钱,池水上漂浮着白玉酒杯轮流转动给来客饮酒,池中央有一巨大铜壶,待到精彩处,人们便会把木箭投入壶中。
寺中也有三层高楼,楼上坐的皆是一些有名气的人物,为首的便是一袭蓝衣长发随风的苏兰洛。
此时一位修长中年男士捋着胡子慷慨激昂,大骂北魏人蛮横无理,马背上打天下,缺乏修养至极!
他几乎每说一句话,都会引得满堂喝彩,他说话抑扬顿挫,极富感染力。
“本朝能一统江山,前有大将军北上平乱,后多亏陛下礼贤下士尊儒术,休养生息,学汉初养生之道,我大离国势才渐渐好转。”
“只可惜,在下有可靠消息,大将军在京城那场变动中旧伤复发,一病不起,年纪轻轻却只能瘫倒于病榻之上,这才导致军心涣散,一败涂地,纵然蒋将军惊才绝艳,却也无力回天!”
满寺皆是叹息声。
“一病不起”的沈清爵睁大眼睛。
“故而我以为,现下我大离国力远不及北魏,北魏如此仓促进攻,也正是怕了我朝缓过气来,一旦我朝彻底平定了前朝祸乱,等国库鼎盛,他们便再也不能举兵南下!”
沈清爵皱起眉头。
“依我看来,陛下当割让满武州给北魏,等到我国国力恢复,再与北魏抗争也不迟!”
话音刚落,以寒门子弟为主的世族群情激愤!
割州求和!也亏你想的出来!你怎么不说将江山拱手送给北魏,如此一来我大离百姓永不死人?!
沈清爵已经生气,却瞧那些候门官宦子弟,皆是静默不语,显然是持同意态度。
楼上苏兰洛眼观鼻鼻观心,静默不语。
中年男子以为胜券在握,毕竟全场之间,竟然没有一个人出言反对。
谢冰媛今天穿了一身青衫。场中忽闻玉杯破裂声,这个女人摔了酒杯。
一道道目光看来,沈清爵跟着起身站在她身后。
“自秦以来,朝代更迭,吾辈中原皆是正统,从汉唐来,哪朝不是打地别国落花流水?后有不成器宋朝,先后与辽金订不平条约,一退再退,非但没有恢复国力,宋人气节摇摇欲坠,铁马窥江去,废池乔木,断壁颓垣,堂堂大宋皇帝被软禁,像诸位这般膏粱子弟,为人奴婢者数不胜数!”
“辽宋无道,屠城三座,浮尸百万,坑杀降卒数十万,血水流淌三月不停!”
“而今北魏铁蹄踏破国门,身为王朝支柱的诸位,却一味退让,国难当头退却是不义,身为男儿苟且偷生是不仁,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看百无一用是诸位啊。”
话音落后,兰若寺落针可闻。
中年男子恼羞成怒:“妖言惑众!给我拿下!”
池中水壶突然节节碎裂,水花激荡,沈清爵收回双手,周身有如大风刮过,双袖飘摇如谪仙:“我看谁敢”
无人敢动。
谢冰媛登楼,在经过苏兰洛身侧时擦去脸上脂粉,露出本来面容。
“中原想不再陷春秋战乱,唯有死战!谢冰媛今日在此,请不服之人同我这女子坐而论道。”
女子?楼下学子汗颜。
谢冰媛一抬手:“请!”
中年男子气的一拂衣袖,加快脚步走出寺门。楼下无人敢动。
“再请!”
寺中依旧无人应喝。
多年以后,有幸参加这场流觞曲水的读书人依旧记得,这位夫人登上层楼露出面容请人论道之时,江南道第一美女“小洛神”都黯然失色。
寺中响起掌声,蓝衣苏兰洛一锤定音,“既然如此,我今日便回家禀明家父,我扬州士子上万,虽国难当头然半步不退!”
无人抗议。
自这一日后,扬州诸多学子北上,或参军或为官,报效离国之时,依然忘不了那一袭青衣的风华绝代。
集会散场,苏兰洛笑盈盈坐在两人对面,眼神却一直在谢冰媛身上扫量。
“给我绑了。”
进了扬州刺史府邸,一听自家女儿绑了两位神仙般的人儿回来的刺史大人就屁滚尿流地到了府门口。
沈清爵也不反抗,任由这位蛮横“小洛神”给带到府中。
而片雪军也正是身处扬州。
刺史大人扑通跪下,“片雪军校尉苏幕参见大将军!”
离王朝中,一般人不知道,大将军沈清爵有一支嫡系部队,五千人皆是百里挑一,穿白袍白甲,刀锋似雪,又叫片雪军,亡楚之后,立国之初,未尝一败,沈清爵为人称道的十二连胜胜仗里,皆是一锤定音的重中之重。
扬州刺史本是这支皇帝陛下都不清楚的军中校尉,后被沈清爵安排在扬州做刺史。
“啥?”苏兰洛目瞪口呆。她本想绑了两人给个下马威,没成想亲爹直接给人跪下。
这个姿容无双貌美如花的公子哥……就是那个女大将军?
说好的民间所传的“膀大腰圆”“壮实非凡”“凶神恶煞”呢?
想到了也许没那么丑……可也没想到……会这么俊啊。
谢冰媛弯眼一笑,却突然觉得心口一痛,眼前也是一黑。沈清爵眼疾手快揽住她:“怎么了?”
也许是这种感觉来地太快消散地也快,像是幻觉。谢冰媛摇摇头:“我没事。”
作者有话要说:“请”无人应和。“再请”无人应和。还想加个“还有谁”来着,233333,想了想画面太搞笑,遂取消。。
第96章 杀不了你
随着北魏铁蹄南下的步伐,皇城里风云变幻莫测,似乎有黑云压城,与此同时,江南道扬州刺史上书请战,更将战事气氛一下推到高潮。
在此等浓重的战火气息之下,最为尴尬的就是魏王驿站。与往昔来往官员络绎不绝门庭若市的热闹景象截然不同,自铁蹄踏破满武国门的那一刻起,魏王驿站即刻就变得门庭寥落,除此之外,也有无数双明里暗里的眼睛盯上了这里。
魏皇爷悠哉悠哉在庭院里漫步,一会儿在石凳上放荡不羁地坐着,一会儿又负手而立,看天。
只可惜本应该是明媚的夏日,今年的秋风萧瑟却似乎来地过于早。
她不可能早早离去,以她的身份留在这里,可以给满朝权贵吃一颗定心丸,魏皇爷还在我们手里,约莫可以制约一下铁蹄南下的脚步。除此之外,这帮人骨子里还留着一些文人节气,我汉邦来者皆是客,万万没有两国刚一交恶就杀人的道理。
所以,只有等到形势不能再紧,在萧泰凉马上要下令杀她的前一刻,魏裳楚才能离开。
魏裳楚低头,手里是一份卷成筒状的战报。
前线跑死三匹战马,彻夜送到她手中。
“最迟三天,大军将彻底占领满武州。”
魏裳楚的手微微颤抖,闭着眼睛抬着头。明明是我军捷报,她却心如刀绞。
不出意外,她将带着沐有韵出逃,到满武州的时候,以大楚复国为由头,立沐有韵为后,吸引一大批不满如今皇朝的旧民。
之后,便顺理成章地分离满武州,而后以此为根基,逐步吞没离朝。
女帝陛下想学一学那位千古一帝,一统六国。
魏裳楚端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酒是举国最烈的,一经入喉,满是刺痛。
她有些颓地坐在石凳上,滚金亲王服上落了几片枯黄树叶。
何为刺痛?在看到房中来人款款走过来的时候,酒的刺痛不及心里万分之一。
沐有韵走进后,被魏裳楚一把圈到怀里,狠狠摁到她身上,然后便是不由分说激烈地吻。
从额头,到眉心,再到下颚,脖间,红唇辗转之处,惹得身上人轻轻呻吟。
意乱情迷间,沐有韵拍手打了打她。
魏裳楚抱着她站起身朝屋内走去,“没我的准许,谁都不能进来。”
“是”院中暗卫默然退下,而后门便被一脚踢上。
四周无人,房门紧闭,华帐垂下,地下有地龙,室内暖气阵阵。
魏裳楚把人直接抱到床上,沐有韵被她按地有点发痛,吃痛轻呼了一声,顺带吹了口气在她耳垂。
魏皇爷身子一震,看着身下动人犹豫,外袍褪去,面色泛红,眼中水光潋滟,只有自己一人。暮然间密密麻麻的刺痛又爬上她心口。
初到魏国被人欺凌,住着破财草房,吃着下人剩下的饭菜的时候,她冷笑,后来被接近宫,被王公子弟骑在脖子上的时候,她面无表情,再后来为了魏千羌被吊起来打,身上一片斑驳交错的伤疤来讨好旧皇帝的时候,她依旧一声不吭。
哪怕曾经被踩到泥里,她都是无所谓地抗过来了。只是今天在这个女人这里,却有深深的无力感,她想不出别的方法,只有俯下身子占有她,看着她眼睛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影子。
旧皇宫初相识,冬日大雪弥漫,在湖上滑冰,爬到高高宫墙上看宫外稚童们放风筝,在湖上泛舟喂鱼,鱼饵散下,万鲤争相跃起。
她用力一动,脑海中一片空白,而这些记忆又如潮水一般涌出来,恍惚之间不知道如今到底何年何月,只知道她还在。
暂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