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出来了?”一滴泪突然从夏秋脸上滑落。
她的语气颤了几下,茫然望向齐先生,无措道:“太阳出来了,我怎么回去?”
齐先生轻轻看她,很快将目光放在白蛇身上。
白蛇感受到他的视线,抬起头眯着眼盯了他一会,似乎在进行什么谈判。
过了许久,它才终于耷拉下头,叹口气道:
“臭小子,真是败给你了。”
……
大雨很快又下了起来。
当铺内刚有点迎客的姿态,很快被雨水打消。
高书兰还在那边伺候两位跟王母娘娘一样的贵妇,早就烦的要命,恨不得多来些客人好调她去其他柜台,现在雨一下,她这点念想也没了。
徐尔尔远远看她一眼,摆摆手点点头示意她“再忍忍”。
高书兰一瞧,咬咬牙,换回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重新面对难缠的两个女人。
她这边热情洋溢,恨不得把全部的耐心都摆出来,那边的贵妇们无聊的玩着手机,理都不理她一下。
贵妇们边玩边开始侃大山,边吹牛边喝水,那是一个好不惬意。
终于,她们认清现实,知道是等不来那个美男子了,于是一拍屁股,一扭头,拿起小包就要走。
可步伐还没跨出一步,就又停了下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
内厅里的老板终于出来了!
高书兰瞧着贵妇们惊艳的样子,心下一凛,连忙摸摸头发,露出八颗牙齿,轻轻转身看向齐先生。
清清俊朗的齐先生出了内厅,却并没在大堂停留。
他只是对着大堂的众人点了点头,而后领着身后远远跟着、背了一个大黑包的林悉走向大门。
高书兰满面微笑的目送二人,看见齐先生似乎稍稍放慢了脚步,缓缓停在门口,然后从旁边的伞架上拿了两把伞,将其中一个递给了身后的林悉。
虽说齐先生走路向来都是翩翩缓缓、不急不忙,虽说递伞这行为也没什么异常,可她偏偏生出一种老板在照顾人的错觉。
照顾人?高书兰摇摇头。
错觉,肯定是错觉。
她将目光再度放在齐先生身上,看着二人坐上车,消失在蒙蒙雨雾中,这才把视线收了回来。
恰此时,高书兰瞧见徐尔尔依然盯着那辆车消失的方向。
徐尔尔微微蹙眉,目光深沉,眼里似乎多了点“厌烦”的味道。
……
林悉坐上副驾,眼睛不由的在车里打转:
“遗世当铺”毕竟是南市数一数二的商店,里面随便一个员工都是个隐形小富豪。
可这店铺老板开的车,怎么这么,嗯,低调。
林悉想着,也没来得及观察路况。
却恰逢路上有个坎坡,林悉连人带车都“咣当”颠了一下,脑袋一下子碰到了车顶,当即痛的“嗷”了一声。
齐先生闻言,淡淡瞥了一眼,而后目不转睛,继续开着他“咣当咣当”的复古老爷车。
林悉一边揉脑袋,一边瞟了齐先生一眼,觉着自己刚才的丑态似乎侮辱了老板的车技和老板爱车的尊严,于是非常生硬的开口转移了话题。
“老板,为什么我们要背着‘小白龙’一块去夏秋家?”
齐先生听林悉故意在“龙”字上加重读音那个,微微扬起一侧唇角,淡淡道:“它的法力只能让方圆二十里的土地上下雨,距离太远就不灵验了。”
林悉一听,扫了后座上的大黑包一眼,心里暗笑:
唉,法术那么低,还号称自己是条龙,人家白娘子水漫金山的功力都比你强了几百倍!
包里的小白龙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林悉心里的念头,突然就动了几下,吓得林悉急忙回头。
齐先生接着道:“它现在的法力确实很低,但在百年前,却也算得上是一方霸主。”
林悉听后,撇嘴道:“嗯,一方霸主。那等会儿它可不可以不要让我背着,自己施法去夏秋家。”
“怎么,你不想背它?”齐先生问。
林悉道:“那么大一条,那么重,谁会闲着没事背着?”
齐先生闻言不语,头微微摇晃了一下。
他不知是想起什么,唇角又扬起来,笑容幅度大了些,连林悉都能觉察到:
“曾经,还真的有人闲着没事背了一路。”
林悉看老板淡然沉静的面庞上霎时显出几分人气,暗暗有些吃惊,顺嘴问了句:“谁?”
齐先生听后很快敛了笑容,没说话,看了眼后座沉默了一路的女子,轻轻摇摇头。
夏秋穿着破旧的消防服,盯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象,目光安宁,却又暗暗藏了些什么。
当车驶入一个岔路口时,她才开口道:“就是这里。”
齐先生将车停在路口大大的香樟树下,示意夏秋一人下车,自己则和林悉在车上待着。
女子点点头,慢慢推开车门,悄悄走出了树荫。
她这一套动作缓慢而慎重,像是步入婚礼殿堂的新娘,既隆重又幸福。
大雨磅礴,电闪雷鸣。
雨珠一点点穿透她的魂魄,如若无物般落在地上,映衬着整条街巷。
街巷的不远处,有一个两层小楼。
小楼的阳台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少年。
他低头拿着手机,眼眸被额前碎发覆盖,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是感觉到一丝悲凉,少年轻轻抬头,视线穿过层层雨雾,缓缓落在这片香樟树上。
少年看向这里,或者是看向女子,渐渐扬起唇畔,笑着喊了一声:
“姐姐……”
夏秋鼻头一酸,脚步瞬间止住。
落魄的女孩就这么停在雨雾中,哭了。
第13章 第十三章
夏秋看着少年,眉目里闪着泪光。
“姐姐。”
男孩坐在阳台的椅子上没动,嘴里却唤了她一声。
夏秋看他面上一片祥和,丝毫没有因自己的满身脏污而惊讶,脑袋当即晃了下。
她眨眨眼,似乎又要哭了。
“姐姐,你回来了……”陆然笑着招呼她。
夏秋看着少年的脸,极尽努力的扯扯嘴角,一步步走了过去。
这条巷子她走了无数次,这个院子她瞧了无数次,这个楼梯她上了无数次……
这个人,她想了无数次。
当女子终于站在阳台上,站在陆然面前时,她才发现:
原来,这段路这么长。
陆然看夏秋到了身边,这才缓缓站起身子看她,叹息着笑了笑:“姐姐,你回来了……”
夏秋眉目颤了颤,她看着屋外的大雨,又点了点头,还是没说什么。
或者说,无从开口。
南市的雨下的越来越大。
车内的齐先生闭目躺着,半点没看远处发生的一切。
林悉没遇过生离死别的场景,隔着雨雾望着那一幕,似乎是觉着有些稀奇,但又淡淡有些难过。
夏秋将视线从巷口的香樟树上收回,转到少年澄澈清俊的脸上,沙哑着嗓音说:
“嗯,我回来了……不过,很快就又要走了……”
“走?又去哪儿?”
“西市。”
“西市?”陆然轻轻皱眉,“西市在哪?我从来没听过。”
夏秋走近几步,摸了摸少年的头发,语音重了些,隐隐藏着心酸:“西市啊……在最西边,在特别远、特别远的地方……”
少年一听“远”字,眼角一动,似乎在忍耐什么:“远?那你得去多久?”
夏秋掩着声音道:“很久……”
“‘很久’是多长时间,是多少年,是多少个五十下?”
“多少个五十下?”她闻言笑笑,很快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估计是五百个……”
“五百个?”陆然眉头紧锁,很快又舒展开。
他眼角弯弯,丝毫不在意这话里藏着的无奈,欣欣笑着道:
“嗯,我知道了。我天天数,时时数,等数到五百个,姐姐就会来了。”
夏秋听后又开始笑。
这笑容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夸张,最后生生逼出了泪:
“嗯,你数着!等你数够了,我就回来。”
女子笑着又上前几步,慢慢伸出手,抚了抚少年漂亮的眼睛。
那里面盛着点点光芒,盛着闪亮亮的东西,还盛着她污秽却倔强的模样。
“陆然——”夏秋开口,脸上阳光满溢,像极了上一次离别时的欣喜。
“陆然,等我离开后,你要好好听房东奶奶的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喝牛奶,好好长大。”
“我知道。”少年点头。
夏秋却不理会,姿态依旧张扬,声音却暗了些:“晾衣服的时候用挑衣杆,做饭的时候穿上围裙,出去玩的时候关山电闸,千万要注意安全……”
她的语气越来越微弱,最后竟带了些许呜咽,
“我不在的时候记得多交些朋友……多和朋友们在一起,别总给我打电话,我太忙了……估计没时间接……”
“嗯,我知道。”陆然看着她脏乱的脸,缓缓揽过夏秋的肩膀,轻轻抱住她。
夏秋待在他的怀里,不再开口。
她好像突然才发现,原来这孩子在不知不觉中长得这么高,长得这么快。
可明明她前些天才见过他。
明明她现在又看见了他。
陆然拍拍夏秋的背,语气带了点宽慰:“姐姐,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的话里带了太多成人的情感,以至于夏秋一瞬间以为,他真的什么都知道。
知道自己喜欢他,知道自己舍不得他,知道自己不得不离开他。
可又让她怎么能舍得离开他?
如果不是男孩,如果不是陆然,那夏秋恐怕早就死了,早就悲惨、侮辱的死在那个巷道里。
她的命是陆然救的,她的人生,是陆然重新给的,如今,她要从这个最爱的人身边剥离,她怎么能舍得?
她怎么能甘心?
她怎么能放开他?!
夏秋想到这,突的搂紧了少年:
她这么喜欢他,这么想他,那他呢?
他以后会不会忘了夏秋,忘记这一切,遇到一个他也爱着的女人,然后和那个人共度余生。
她越想越悲凉,最后竟哭着笑了:
只此一人,共度余生。
余生多美好。
夏秋的心空了一下:
如果……如果……如果他真的遇到那人,也是件幸事。
女子微微扬头,轻轻擦了擦眼。
眼前依旧模糊,抱着她的人冷静单纯,依旧天真。
夏秋终于放开怀抱,向后退了一步。
“陆然,我该走了。”她看着少年说,“雨太大,再不走就不行了……”
少年看了看自己空着的手臂,愣了下,很快点点头,“嗯,我知道……姐姐,你走吧。”
他的话音如雨珠般,很快融入一片磅礴中,消失在潮湿的湿地里。
夏秋不管不顾,牢牢地、最后看他一眼,像要把少年的样子刻在魂魄中。
而后,她转身推开门,头也不回的离开。
这一幕,颇像曾经的一个场景。
陆然看着,倏地愣愣的想。
他轻轻坐回椅子上,看向路口的香樟树,慢慢开始数起来。
“1……2……3……”少年一点点数着。
他听到夏秋关门的声音,听到她下楼梯的声音,听到她走在雨水中的声音。
“11……12……13……”
夏秋推开院门走上街道,向着街道的拐角走过去,从始至终,没有回过头一次。
女子终于缓缓行至拐角。
身影没入树荫前,夏秋顿了下,身子抖了抖,像是在努力控制自己。
这动作持续了许久,这颤抖从剧烈点点归入平静。
她终究没有抬头,没有抬头看一眼二楼阳台的陆然。
少年静静望着她,目光栩栩闪烁:
“27……28……29……”
他看见夏秋的身影像万束雨珠中的一滴,倏忽间落在在大大香樟树上,溜进他看不到的地方,久久没有出来过。
“38……39……40……”
陆然坐在椅子上,紧紧攥着手机,重重的吸了一口气。
他越数越慢,越数越轻,像是不愿面对那即将到来的时间。
“43……44……45……”陆然数到最后,终于闭上眼,缓缓躺在椅背上。
他的心里平静的像一潭死水,嘴上却仍旧停歇,只慢慢的,一点一点接着进行,“46……47……48……49……”
他在“49”停顿了一会儿,慢慢睁开眼,像是黑夜降临般,眸里的光缓缓暗下来。
陆然睫毛颤了一下,嘴巴紧闭,不愿再开口。
可终究,那声音还是从他的嗓眼冒出。
像是一把斧子,刹那间劈裂他整个身体。
“……50……”
声音落下,大雨停歇,乌云消散,阳光直直投射在香樟树上。
树下的那个女子,再也没出来过。
……
林悉坐在副驾中,身子不自主颤抖:
他刚刚亲眼目睹了一个魂魄在阳光下消失的全过程。
从发梢到面孔,从四肢到躯干,从头到脚,一瞬间,全化为尘埃。
“她……她这样就走了?”林悉哑着嗓音问齐先生。
齐先生点点头。
林悉不解,深吸几口气,一点点吐字道:“这么快就离开?她当了一百年的阴德……就为了见上这一面,说这几句话?”
齐先生看下属情绪这么波动,轻扯一侧唇角:“寻常人见不到鬼魂,死后能和活人交代几句话,已经算是幸运了……只不过,夏秋这次确实有些不值……”
“寻常人?”林悉这次没管后面的那些,总算抓到话里的重点,他指着自己道,“寻常人见不到?那我呢,我怎么能看见?”
齐先生看他一眼,淡淡下个定义,“你是个例外。”
林悉一听,知道老板在敷衍自己。
我是个例外,我能看见鬼,所以当铺才会收我进去?
那齐先生呢,他是老板,他为什么看不见?
林悉直直看着自家老板,显然没准备继续糊涂下去,他道:“那齐先生早就知道我是个特殊案例,所以才会收我进当铺?”
齐先生看他一眼不答,目光转向车窗外。
“齐先生,你别再看风景了,请你——”
“又下雨了。”齐先生突然自言自语。
下雨?大晴天的怎么会又下雨?林悉也看了眼外面。
却发现阳光依旧,天气渐好,可雨水居然真的滴落下来。
“你够了!”林悉突然对着后面的大黑包吼一声。
我现在正在问问题,你还仗着自己是条龙,下个没完了!
小白蛇那边在睡着,一听这粗大的嗓音,吓得身子一震,显然没弄明白哪个不要命的来自寻死路。
它一点点钻出黑包,瞪着眼吐着信子盯向说话的人。
一看是那个臭伙计,顿时恶从胆边生,突然张开嘴,冲着他的脸飞扑过去。
林悉一看他故技重施,急忙闭上眼伸手护住头。
“呵呵,这小胆子也敢吼我!”
小白蛇悠悠扬扬停在他脸前,哼了一声,嘲笑道。
林悉偷偷睁眼瞧了瞧,发现它没有扑过来后,偷偷舒了一口气,身子后仰了几分,与它保持了一些距离。
这一切都被白蛇看在眼里,它缩回自己的包里,重新蜷成一团,暗暗警告林悉:
“白痴,我告诉你,别仗着有人护着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再这么没礼貌,小心我吃了你!”
林悉听后,急忙拽着齐先生的衣袖,冲他眨巴眼睛:
老板,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啊。
旁边的齐先生也不知在想什么,没搭理林悉,皱眉盯着二楼的阳台。
下一秒,他突的挣脱林悉胳膊,自顾自的下车跑向夏秋家。
林悉瞧着一愣:完了,老板该不是嫌我烦,自己走了?
他一看求救无望,急忙对着大黑包打哈哈:
“不……不是……我怎么敢凶您,我就是看天上又开始下雨,觉着您太尽责,害怕您法力用的太多对身子不好,所以才来提醒一下……这是带着善意的,是善意的问候。”
“善意?”白蛇声音一扬,“我怎么没瞧见那玩意儿?”
林悉听后,又开始打哈哈,“您刻意去找找不到,不去寻得时候它就在您周围……再说,您一直施法下雨,对这片区域也不是很好,万一哪个地方排水系统不行,一时间淹了,不是有损您在仙界的名声嘛。”
白蛇听着他在那边巧舌如簧的拍马屁,又“哼”了一声,“你啊,就把心给我收的好好的,这雨还真不是我下的。”
林悉一听,皱眉看向窗外,“不是你下的,那这大晴天的怎么会下雨?”
白蛇一听,突然愣了一下。
它刚才出来没注意,现在一听,觉着不对劲,立刻探出半个头问:“大晴天?大晴天下雨?”
林悉“嗯”了一声,“刚才还好好的,现在又开始了。”
“白痴!齐先生呢?!”
他听着一怔,不明白白蛇情绪怎么突然激动起来:“齐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