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难得闭了嘴,安静了片刻,用爪子安抚似地拍拍我的手背,连叹了三声后,又变回了镯子。
***
夜深,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索性穿衣出门走走。不知不觉走到了芳草堂,云繁的住处。
我看着堂内透出的昏黄烛光,暗暗嘲笑了自己一番,然后往回走。走着走着,竟觉得左手越来越热,我抬手一看,手腕上的玉镯发出荧荧绿光,我直觉可能有什么危险,心弦刚一绷紧,头顶便飞过两个身影,接着后面又跟上一个。我识得最后一个是云繁,心里一惊,飞身跟了上去。
云繁追着前面两人来到一处空地,一落地,三人便打作一团。我怕自己上去反而帮了倒忙,便躲在暗影里。开始时还能分辨三人的身形,但很快只能看到三个黑影来回穿梭。
不知是谁设了一个金色的结界,将一个黑影困于其中。我定睛一看,被困住的竟是云繁!我想这时候是不是该出手了,还没想清楚,就发现自己已经扑了上去。
对方似乎没想到还有帮手,其中一人始料未及地被我的金叶旋光打中,另一人将他拽至身后,反手一掌削向我。我侧身避开,一条银龙突然蹿出,利爪抓向攻击我的那人。我一看,云繁已从结界中出来,随着那条银龙攻向对方。
被我打中的那人想是受伤不轻,捂着肩膀往后退,我想趁势追过去,没注意另一人的手已扣上我左肩。我回过头,同时右手劈过去,他抬起左手,一团黑烟便将我的右手缠住,动弹不得。
我方想动用左手,正和他打个照面,看到他青铜面具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我亦是一愣。但他愣的时间比我长,我左手打到他面前时,他还是无动于衷,我就有点下不了手了。意识到我下不了手这一点实在很糟糕,因为以后我要是与别人打架,对手太强我打不过,对手太弱我又于心不忍,左右我都赢不了了。
好在云繁不像我这样,就在我们都莫名其妙静止不动时,他已冲了过来,接着对面的雕像终于动了。我只听一声“走”,就看到平地里卷起一阵疾风,雕像带着他的同伴消失不见了。我突然就想起上次在桃林里,也是莫名刮起大风,一个黑影救走了梦魔,难道那个黑影就是刚才的雕像?所以他看到我才如此惊讶?但也不对啊,像我这种三脚猫的功夫,有什么好惊讶的?
我还沉浸在思考中,直到云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是?”
我没准备地猛一抬头,正对上他澄澈的眼睛,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但在意识到他是在问我是谁之后,顿觉全身冰凉,原来小眉说的是真的,你真的喝下了忘川之水,忘了前尘宿缘……忘了我。但我不能一直凉下去,便将我如何遇到清泽,又如何来到水月洞天的事说了一遍。
云繁似乎对我是望遥的侍女颇为怀疑,但没有细问,而是笑着道:“没想到你一个小小侍女竟有如此法力。”
啊?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自己在打斗中竟然使出了金叶旋光,下一眼瞥到腕上的玉镯,难道说是因为和南瓜在一起的缘故,使我的法力增强了?我喜不自禁,南瓜真是一个……好南瓜!
应该是我内心的感情一时间太过丰富,不免表现在了脸上,云繁既有些困惑,又饶有兴致地用手支着下巴看我,我顿时后悔出门前没照照镜子,好好梳理梳理。
我用余光看向云繁,忽然反应过来他估计在等着我就他刚才的夸赞说点什么,便道:“我在赤梁仙术学堂修习过仙法,我会的都是暮穹师傅教的,他教的徒弟,个个法术高强。”我厚着脸皮把最后一句话说完,说完还在心里安慰自己说得没错,一万年之后,小眉、阿承他们,甚至我自己,一定会变得法术高强。
云繁似笑非笑地点点头,我生怕他又问我什么,便抢先问道:“刚才那两个是魔界的吗?”
他皱起眉:“应该是了,而且戴面具的那个法力深不可测,雷州有妖怪作乱不足为奇,可他们竟跑来了水月洞天,究竟有何目的?”
“你怎么遇上他们的?”
“我因为睡不着便出来走走,也是正巧撞见了。”他边说边示意我往回走,“在水月洞天,所有仙妖的法力都会被削减,相信他们不会不知道,既然明知有风险还要进来,说明他们有不得不做的事,或者,不得不见的人。”
我本来想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但见云繁一副深思勿扰的表情,估摸着他方才说的那番话,第一句是回答我的,后面几句却是在自言自语。
云繁将我送到碧云阁外,说今晚之事他自会说与白狐神君,让我不要告诉清泽,免得她担心。见我点头应了,他便转身离开,一丝留恋也无,空余一个潇洒自在的背影。
我仰起头,此时皓月正明,却在我眼前朦胧成了一片,我拭干眼泪,将方才云繁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细细回想了一遍,心里开始一点一点渗出难以言说的喜悦,正应了很久以前在书上看过的那句话,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
接下来的日子,直到我和清泽完成了两幅刺绣图,我也没再见到云繁。到了我来水月洞天的第三十六天,也是我该离开的这一天,我正在房里收拾行李,刚收拾到一半,外面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打开房门,正好看到清泽的身影在拐角处一晃而过,后面还跟着不停喊着“小姐,慢点”的萍儿。外面站着几个侍女,难得一见地在窃窃私语,我问她们发生了什么事,其中一个怯怯地回我:“神君好像突然得了重病。”
我觉得不与清泽告个别就离开不合礼数,便一直等着。清泽回来的时候,已是月上柳梢。
我见她面色苍白,秀眉深锁,便先软语宽慰了一番,她勉强扯出一丝无力的笑,缓缓道:“不知为何,阿爹的胸口突然疼得不行,医老也说这病来得古怪,不知如何医治,苏央说她哥哥也曾得过同样的毛病,听了一个老神医的话,采了七种草药,熬汤喝了一个多月,方才好了。”
我问道:“哪七种草药?”
“烈焰岛的赤桔梗,江邑西山的白叶紫苏,龙蟠山的兰香川穹,翼北沼泽的血合欢,蓬莱岛的青紫乌藤,青鸾胜洲的锥花霞草,火凤冥洲的翅果白薇。”
“这七种草药都极其罕见,不好采集啊,苏央她哥哥真是靠这些药治好了?”
“苏央虽然脾气骄纵了些,也有诸多不讨喜的坏毛病,但对阿爹确实是真心实意,她既然这么说了,我们又别无他法,只好努力将七种草药采集齐全了。”
我虽心存疑虑,但毕竟是人家的家事,也不好多说什么。又和清泽聊了会儿,说了几句祝福的话,便起身告辞。
清泽诧异:“你现在就走?”
我道:“我明天一早就走,怕你还没起,就不和你说了,直接走。”
清泽道:“那好,你自己小心,以后我和云繁去看望遥时,一定再找你。”
我笑笑,也不想点头,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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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离开了碧云阁,来到停有马车的地方,却出乎意料地看到了坐在马背上的云繁。
我说不清自己是何种心情,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云繁直截了当地道:“想请你和我一起去南海找赤桔梗,去江邑找白叶紫苏,去龙蟠山找无香川穹,愿意吗?”
我老实答道:“其实我不大愿意,一来我法力低微,估计帮不上什么忙,二来你既与清泽上仙定了亲,又与我一路同行,虽说是办正事,但落人口实总不大好。”
云繁微微一怔,笑得一脸天真无辜,弄得我倒有些窘迫,好像自己特不纯洁似的。
“这件事我已与清泽说过了,至于其他人,与我交好的自然了解,非我亲近之辈又何惧其言?若不是那晚我见识了你的本事,也不会来找你,你自己不也说了,赤梁仙术学堂的弟子个个法术高强?不过你若实在觉得不妥,我也不会强求。”
经他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与他同行也未尝不好,我可以一路寻找杀零渡的下落,遇到危险还能互相有个照应。至于清泽那个理由,其实我是胡乱说的,因为我不担心其他人怎么说,只怕自己内心动摇。思前想后,鉴于我向来意志坚定,最后还是答应了。
云繁摊开手掌,手心里是一个白到近乎透明的小珠子:“这是驱灵珠,可以隐去你身上的仙气。我们这次四处奔走,很可能遇到妖怪,将仙气隐藏起来,会比较安全。”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这驱灵珠天上地下只有三颗,一颗在望遥那里,一颗在我这儿,剩下的一颗……”
我本来用两根指头夹着驱灵珠,听他如此一说立刻将珠子捧在手掌心。
“……交给你,你要好好保管。”
我点头如捣蒜。
马车一路疾驰,最后在树林里的小溪边停下,我走下马车,正好迎上第一缕晨光。
☆、南海龙宫
出了水月洞天,我问:“现在我们去哪儿?”
云繁道:“不知道。”
“啊?那我们先去南海烈焰岛吧。”
云繁摊摊手:“我就是不知道如何去这烈焰岛,众所周知烈焰岛在南海,可谁也不知道它究竟在南海的什么地方。除了火凤太君一家子,恐怕还没有外人独自去过烈焰岛。”
我想了想,建议道:“听说火凤太君的小女儿嫁给了南海龙宫的二公子索涛,我们可以去问问她。”
云繁眉一挑,轻笑道:“是吗?看来我找你一起真是明智之举啊。”
我道:“你这是夸我呢还是自夸呢?”
他笑而不答。于是,我们就直奔南海龙宫而去。
小时候我曾来过南海一次,印象最深的便是富丽堂皇的宫殿前那六根巨大的汉白玉石柱,每根柱子上都雕有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表情各异、盛气凌人。而这一次我站在宫殿门口,发现竟然有九根石柱,也不知是自己记错了,还是新添了三根。
守门的虾兵蟹将将我们拦了下来,云繁说想拜访一下索涛公子,他们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让我们在外边等着。
半晌,一个穿戴华贵的女子从里面走出来,一看到云繁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来,向云繁行了一礼,颇感意外地笑道:“ 原来是云繁君,快请进,我这就去禀告父王。”
“不用了。”云繁连忙阻止她,“不必惊扰龙王,实不相瞒,我此番前来是有事麻烦索涛公子。”
女子更感意外,她看看云繁又看看我,道:“二位请随我来。”
女子将我们带到一个偏厅里,泡了上好的清茶,交谈间,我才知道她是龙王的大媳妇瑾玉,全权掌管龙宫的内务。我们将来龙宫的目的告诉瑾玉,希望能与索涛的夫人见上一面。
瑾玉听完却沉默不语,抿了好几口茶水,才缓缓道:“本来家丑不可外扬,但既然云繁君亲自开了口,瑾玉只好据实以告。”
我和云繁对视了一眼,估计他也是既惊讶又尴尬,我很想说“那就不用告了,我们再想想其他的法子”,但又觉得这话不应该我说,便向云繁递了个眼色,盼着他能读懂我眼里的深意。可我使完了眼色,他却已是一脸的泰然自若,一副听惯了别人家丑的样子。唔,真是脸皮厚得可以啊!
瑾玉道:“相信两位有所耳闻,火凤太君的小女儿彩桔,虽说蕙质兰心,可惜模样不够讨喜,当初给索涛定亲的时候,他也是极不愿意,但父王十分固执,由不得他不愿意。成亲后,彩桔整天待在自己的寝殿里,从不出来,夫妻俩总是吵架,有时吵得过了,索涛摔门而出,两三天都不回来。大概是三个多月前,两人又大吵了一架,索涛气得头都不回就出了龙宫,直到现在也没回来。彩桔性子本就孤僻,索涛这一走,就更加孤僻,成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谁也不见。哎,这孩子也是不懂礼数,怕是云繁君你去了,她也不肯开门。”
云繁沉吟道:“既然有这个难处,我们也不便多打扰,只是不知这烈焰岛,还有谁知道在哪里?”
瑾玉想了半天,道:“火凤太君的大女儿彩薇,嫁给了家离百兽谷不远的衡舟仙君,二女儿彩芙,好像是嫁到了名溪,二位可以去找找她们。”
云繁连声道谢,起身欲走,却被瑾玉留了下来。
“现在天色已晚,云繁君还是在龙宫留宿一晚吧,明早再走不迟,瑾玉这就去备些酒菜。”还没等我们作出回答,就匆匆走了。
我见有几个侍女站在旁边,便凑近云繁道:“我有个法子能见到彩桔。”
可能是我突然凑得太近,云繁不自然地怔了下,身子往旁边倾了倾。
我装作没看见,继续道:“要不要试一试?”
云繁垂首喝茶:“我也有法子见彩桔。”
“我不是说穿墙进去,就算穿到彩桔面前,若惹了她生气,说不定她就不愿帮我们了,我有其他的法子。”
云繁抬头看我,想了想,轻笑道:“不太厚道吧?”
“哪里不厚道了?”
问完我想了想,好像这个法子哪里都不厚道,不过很快云繁就自己找了个说服自己的理由:“从这儿到百兽谷至少要三天行程,而且我听说衡舟仙君喜欢游历四方,常年不在家,就算去了也很可能扑个空。宛州更远,又不知彩芙嫁到了哪家,现在最好的办法,只有求助于彩桔了。”
我问道:“那你见过索涛公子吗?”
“两年前见过,只要他没有太大变化。”
我和云繁商量好了,先由他变成索涛的样子引诱彩桔说出烈焰岛的位置,我们再厚着脸皮好好道歉。
晚上的菜肴很丰盛,我饱餐了一顿,便和云繁各自回了客房。向侍女打听了彩桔的寝殿,我们就假装在龙宫里到处走走散心,然后就一不小心都散到了锦华殿。
我暗自庆幸这锦华殿独处龙宫一角,几乎没什么人,非常适合作案。
云繁变成了索涛,我变成了索涛手上的折扇,大摇大摆地走向殿门。门口的两个侍女看到云繁,哦不,索涛,皆惊喜万分,一个叫道:“二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另一个叫道:“我去告诉彩桔夫人!”转身推门而入。
云繁跟着第一个侍女走进锦华殿,殿内空空荡荡,异常冷清。
“索涛!”
我闻声望去,一个绿衫女子正站在右前方不远处。
云繁停下脚步,女子便飞奔而来,一头扎进他怀中,啜泣道:“筱如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云繁有点不知所措,用指尖轻拍女子的背:“好了好了,我这不回来了吗?”
女子扬起沾满泪珠的脸,刚要开口,云繁又轻轻推开她:“你先回房,我待会儿去找你。”
女子不敢相信地睁大眼:“你今晚要歇在彩桔那里?”
云繁皱眉:“我有点事要和彩桔说,你先回去吧。”
女子委屈地嘟着嘴,云繁将手搭在她双肩上,用有些严厉的口气说道:“听话,我有正事。”
女子这才点点头,依依不舍,一步一回头地走开了。
转过三四个拐角,在一片珠帘前停下,正好第二个侍女从里面出来,问道:“二公子可要清荷白果茶?”
云繁道:“不必了。”一抬手,两个侍女便弓着身退下了。
房间里烛火通明,空气里还弥漫着淡淡的紫薰花香,彩桔正坐在梳妆台前,细细梳着自己浓而黑的长发。我看到她映在古铜镜里的脸,蒙着一层面纱,只露出一双暗无光彩的杏眼。
我还在想我和云繁思量良久定出的第一句话:“彩桔。”虽然只有两个字,但要求云繁唤出一分倔强,二分自责,三分疼惜,四分期待。这个要求有点高,可我鼓励他说:“我觉得望遥可以做到,你也应该能做到,加油!”云繁表示前半句话就不可靠,更遑论后半句话了。
不及云繁唤出彩桔的名字,彩桔就先说道:“你终于肯回来了?”
我原以为云繁会顺势“嗯”一声,谁知他竟临危不乱地唤道:“彩桔。”
彩桔身子一震,我也微微一震,这根本不需要我鼓励嘛,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云繁走到彩桔身后,轻轻叹了口气:“是我不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