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克制住不瞪回去,把头重新扭向柜台。老板娘方才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我听她道:“青龙使可再也没来过了,不过啊,我那二弟有孝心,把我这个又当爹又当娘的姐姐接到了卫都,可我住了半个月吧,虽然丰衣足食什么都不愁,但我还是想念麒麟十八坊,想念我这个小酒肆。我在这里住了四千多年,还想再一直住下去,住到我老了的那一天,住到我再也唱不动歌,给你们说不了故事的那天。”她的眼眶微微湿润,下面有人问:“老板娘,你可还有别的故事?我们都洗耳恭听呢!”
老板娘道:“我这故事还没讲完呢!
大家便笑,老板娘续道:“刚才不知哪位客官说得对,以后啊,遇到受伤求救的,可不能迟疑着不救,要当机立断地救,所以昨天晚上,我又救了一位受伤的公子。”
我心弦一紧。
“那公子也是生得一副顶好的相貌,而且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可他的运气却没三百年前那位爷好,昨晚我碰见他的时候,他已经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我仔细一探可不得了,内丹破碎、修为散尽,只靠着法术勉强支撑,不过几日便要灰飞烟灭。”
我按捺不住站起来,老板娘许是察觉到了动静,朝我这边扫了眼,我正待冲过去,却被云繁扣住了手腕,他面庞微白,神色凝重,轻轻摇了摇头,我见他如此,只好先坐下。
老板娘连声叹着“可惜,可惜”,说完了这个故事又说下一个故事,可我已无心再听,好不容易捱过老板娘讲的第二个故事,云繁和我立刻尾随她进了里屋。
拐到走廊尽头,老板娘回过头笑着问:“我进来取些东西,二位客官跟着我做甚?”
云繁道:“实不相瞒,舍弟几日前离家出走,至今未归,我们寻来此处,想向老板娘打听打听。”
老板娘眼珠一转,缓声问道:“不知令弟是何模样?”
云繁道:“舍弟与在下有几分相似,出走时着一身墨色长袍,袖口有银色的流云镶边。”
老板娘盯着云繁看了半天,思量着没说话,我恳切道:“老板娘,是青龙使借了我们通天镜才照出望遥在麒麟山,我们已寻了他一个白日,他若真在这里,请你带我们去见他罢。”
老板娘道:“唉,你们随我进来。”
她推开左侧的房门,我们跟着进去,望遥正躺在床榻之上。我看见他的第一眼,忽然就想到那个清寒冷漠的女子。秋槐,若望遥死了,你会伤心吗?
☆、麒麟遇险(上)
望遥只剩一缕仙魂,靠着法术和意志力勉强支撑,但,也撑不过数日。
老板娘叹息着替他掖好被角:“真是可怜,还这么年轻。”
云繁沉着声:“你可知是谁伤了他?”
老板娘道:“我哪里知道?见着他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云繁的身子微微发抖,我能感觉到他的痛苦和愤怒,而这份痛苦与愤怒,因找不到发泄的出口而愈发沉重。
良久,云繁才稍稍平静,对我道:“你在这守着望遥,我去把潮生他们找过来。”
老板娘亦道:“我先出去招呼客人了。”
两人走后不久,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姑娘朝门内探出头,瑟缩了会儿才走进来。她面色蜡黄,骨骼娇小,想来定是老板娘的小妹妹花儿。
她在我对面坐下,笑的时候露出两颗虎牙:“我认识你,你是阿菱姐姐。”
嗓音甜美,一声姐姐叫的我很受用,可我也很惊讶:“你认识我?”
花儿点点头:“在卫都的时候,我见过你。”
我努力回想了一番,发现自己委实没见过眼前这张面孔,遂有些讪讪:“是吗?我没印象呢。”
“你当然没印象了,因为那个时候你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呢!”
我想起当初为了和辛萝争夺翡璧之心跳入断崖,后被救到卫都之事,恍然道:“那时你也在卫都?”
“在,那个时候我就住在苜蓿园,不过没等你醒来,姐姐就带着我回了麒麟山。”
原来老板娘说曾见过我,真有此事。
“姐姐的气色好多了,不似那些天脸白得像张纸,人也瘦得跟竹竿儿似的。”
唔,难道我这身板竟也有弱柳扶风的时候?可真真是不容易。
我笑道:“那时我既与你同住一处,想必得了你不少照顾,麻烦你了。”
花儿有点不好意思:“姐姐哪里的话?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说起来我和姐姐也挺有缘,本来褚衣姐姐想将姐姐你安排到别处,可烈炎哥哥说你不喜欢孤孤单单的,就问我愿不愿意与你同住,反正我自己在苜蓿园待着也挺无聊的,就给姐姐你腾了一个房间出来。其实那段时间我没能帮什么忙,也根本帮不上什么忙,里里外外都是烈炎哥哥亲自在照顾。之前我很少见到他,自从姐姐你来了之后,我天天都能见到他,还能听到他吹笛子呢。”
我叹道:“你烈炎哥哥的心肠很好。”
花儿对我的话深表赞同:“是啊,烈炎哥哥对我们杜家也很好,他不嫌弃我二哥是哑巴,也不嫌弃我长得难看……”
我忍不住打断她:“谁这么说你了?真是没眼光又没礼貌,我就觉得你很可爱。”
花儿道:“姐姐,你和烈炎哥哥说的一样呢。”
我们相视一笑。
花儿阖眼,似在细细品味那些时光:“我闭上眼就能闻到蔷薇的清香,……那么多的蔷薇,真是美极了!”她睁开眼,双目炯炯地看着我:“阿菱姐姐,你说以后我要是能在麒麟山的山头种满蔷薇,而它们永远也不会凋谢,该有多好?”
“我曾经有一朵白色的蔷薇,本该是花开不败,永世芬芳,可它却毁在了一场大火里。”
“太可惜了!”
我笑笑:“所以从那以后,哪怕是再多再美的蔷薇,我也总会不经意地想起消失在火里的那一朵。”
我们又闲聊了许久,直到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云繁带着潮生他们回来了。我们在望遥床边守到第二天天明,天刚微亮,我们便告别了老板娘和花儿,告别了沉睡的麒麟十八坊,踏上了归途。
可惜回去的路远没有来时好走,山里起了大雾,起初只有稀薄的雾气,可不知不觉雾越来越浓,忽然之间就变成白茫茫一片,辨不出方向了。
我下意识去拉身边的云繁,却摸了个空,喊了几声也没听见他答应,我又喊小眉阿承他们,也没有回应。我这才恐慌起来,一时间不知该往前走还是该留在原地。
我捏了个诀在指尖亮出一束光,摸索着慢慢朝前走,边走边喊他们的名字。
有谁“唉”地应了声,我大喜,可这声音似乎不是我熟悉的,我提心吊胆问了句:“你在哪?”又是一声“唉”,这回我听清楚了,不禁毛骨悚然,因为这声音尖利,我确实没听过。
我开始跑起来,想跑出这片诡异的大雾,可我跑了很远,依旧没能跑出去。
我举起手腕,一左一右,镯子和璎珞都在,我刚想喊南瓜出来,却猛然发现那镯子竟是一条碧绿的小蛇,正吐着鲜红的信子看着我,我吓得将手一甩,那蛇被我甩到地上,很快就消失在雾气里。我看着空空如也的左手腕,太阳穴突突直跳。南瓜呀南瓜,怎么连你也不见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又走了很长一段路,雾气似乎淡了点,我看到前方影影绰绰两个对峙的影子,就像在沙漠里看到了绿洲。
待我走近后看清楚了,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在沙漠里看到了绿洲,而是亲眼看着绿洲变成了沙漠。
秋槐举着把青铜剑,一端握在自己手里,一端架在望遥脖子上。
我还没来得及喊出“剑下留人”四个字,就见鲜血一溅,望遥倒在血泊里,而秋槐竟痛快地笑了笑,一剑削下去,就像削掉了一个毒瘤、一块腐肉。
我两脚虚浮地向望遥走去,他却突然凭空消失了,接着秋槐也消失了。
我擦了擦眼睛,仍是白茫茫的一片,不由长舒了口气。看来我实在是压力太大,为了秋槐和望遥的事,竟紧张到出现了幻觉。
再往前走不远,雾又渐渐淡开,我看到云繁站在雾里,焦急地向四处张望。我喜不自禁,飞快地跑到他面前,生怕这也是自己的一个幻觉。
云繁没有消失,可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秋槐看着望遥,除了无边无底的冰凉彻骨,还带着一丝莫名的怨愤,我心里便也有些凉凉的。可我不敢开口说话,我怕一说话,他就会消失,但也不能一直傻站着,所以最后我还是说:“你怎么这么看我?”
云繁挑眉:“我如何看你?”
我学着他冷漠的样子道:“就这样。”
云繁没有笑:“阿菱,你一直想离开我的吧?”
我心一沉:“怎么好端端又说这话?”
“阿菱,你就像一阵风,总让我觉得握不住,风该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可我却想用一只牢笼将你关住。”
我在心里想:我不是风,我是树,是长在你这片土地上的一棵树,所以我再如何无拘无束,也走不了了。可这话实在有些肉麻,我说不出口,只道:“我没想过离开你。”
云繁摇头:“与其患得患失怕你离开,不如我先走。”
说罢也不给我挽留的机会,转身就走,他走得很快,雾又大,我只追了几步就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我对着茫茫白雾大喊了声“云繁”,可我喊的那个人,早已消失在白雾里。
这个时候,那个尖利的声音又出现了:“他走了,你不跟过去吗?”
我茫然道:“他走了,哪里是我该去的地方?”
尖利声道:“他走了,你也该跟着走啊,瞧,他就在那里。”
我看不见云繁,但我的腿却不自觉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没有为什么,可我就是知道,在那个方向的尽头,有云繁。
有人在后面拉住我的胳膊,我惊了下,回头却看见了烈炎。他拉着我,似乎想叫我往回走,可云繁在路的前面,我怎么能不去呢?只这一个想法冒出来,烈炎就不见了,我松一口气,接着走。
我越走越气闷,在快要不能呼吸前,我停了下来。那尖利声在催我:“快点!再快点!”可我知道不能再往前了,便开始后退,我一转身,只觉胸口一个大力压来,我向后飞出数丈,痛得不能自已。
挣扎着爬起来,才惊觉自己的内丹已被震得粉碎,可我的修为和法力还在,我强撑着继续走,脚下一绊摔倒在地。我定睛看去,躺在地上绊住我的,却是烈炎。
我半扶起他,发现他竟已没了气息。我愣了瞬,拼命摇了摇他的身子,喃喃道:“我没有内丹可以给你了,你快自己醒醒吧。”
……
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陷入一片黑暗,又逐渐明朗起来。
烈炎没有死。当他说出那句“阿菱,你终于醒了”之后,我才明白刚才经历的都是假的,连白雾都是假的。
他双手捧着我的脸颊,与我额头抵着额头,喘息急促:“求求你,别再吓我了。”
我喉头发紧,嘴里有些苦涩,勉强对他笑笑:“你是青龙使,没什么可以吓到你。”
他没说话了,只是静静与我挨着。渐渐地,我感到一股暖流漫布四肢百骸,我想推开他,可他的双臂牢牢圈固不让我挣脱,继续把元气渡给我,直到我完全恢复了气力。
他松开手拉我起来,我这才看到旁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子,面若芙蓉,目送秋波,生得甚是妖孽。他见我正看着他,眉峰微蹙,嘴唇轻抿,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我正在想烈炎身边何曾有过这么一个部下,他及时为我做了介绍:“荒原八妖之一的苏和,长于读心和幻术,刚才你就是入了他的局。”
我一惊:“荒原八妖?”想起以前我曾与荒原八妖中的三妖重绝、桃娘和你我他交过手,而你我他就是死在了望遥的降魔鞭之下,“你们是来报仇的?”
苏和冷面而笑:“你还记得?不错不错。”
“望遥现在这般,也是你们害的?”
“你我他的命,我们早晚要叫你们偿还!当日望遥的一记降魔鞭将你我他打得灰飞烟灭,今日也定要他尝尝魂飞魄散的滋味。”
我悲愤不已:“望遥已经被你们打散了元神仙气,你们还要怎样?”
苏和一字一字道:“看着他死。”
☆、麒麟遇险(中)
烈炎道:“苏和,望遥是九重天的上神,天帝的孙儿,你们若杀了他,九重天必不会善罢甘休。神魔大战才刚结束,正是两界修好的时机,这件事我不会坐视不理。”
我悲怆道:“望遥已经被你们杀了!”
苏和轻蔑一笑:“他杀了你我他,本就该死。”
烈炎微怒:“一命偿一命也够了,你还在这做甚?”
苏和脸上挂不住,拱手道:“既然青龙使都出面了,你我他的仇到底也报了,我便就此罢手,不过我其他几个兄弟愿不愿意罢手我就管不了了,告辞!”
苏和飞身而去,我急欲追上,却被烈炎拽了回去。我怒视着他,他不紧不慢道:“你想杀了苏和?你杀了他,其余四妖又会来杀你,你若死了,你的朋友又会为你报仇,如此循环,何时才得终了?”
我无言以驳,苏和已在他说话的功夫飞得不见了踪影,我只好作罢,问他道:“你怎么来了?你看见云繁他们了吗?”
烈炎道:“他们应该就在附近。”顿了下,“别着急,他们会没事的。”
我奇道:“为何是四妖,不是六妖?”问完又算了遍,八减一再减一是六没错。
烈炎解释道:“长于摄魂术的苏木在一百年前背叛了荒原白狼家族,被永世驱逐出境,惯使狼牙棒的牛浩乾毙命于神魔大战的战场上,望遥又杀了你我他,剩下的除了苏木,只有四妖了。”
“原来如此,看来在人数上我们也占了优势,不怕打不赢他们了。”
“你还想杀了他们替望遥报仇吗?”
“我不知道,就算我不杀他们,云繁也未必肯放过他们。”
烈炎的声音放沉了几分:“若是真打起来,四妖未必你们的对手,可他们个个身怀绝技,擅长的都是些奇特法术,你们亦未必招架得住。”
我盯着他看了会儿,忽地笑道:“所以你来了,就不会看着我们两败俱伤是吗?”
烈炎也露了分笑意:“都能全身而退自是好。”
这句话完全是站在他个人的立场上说的,可于我而言,望遥是我的朋友,四妖算是我的敌人,我当然希望能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可我没把这心思给烈炎说明白,我哪好意思当着他的面教他为难呢。
过了一处山沟,我们便看见了潮生和涟漪。可让我震惊的是,他们正互相大打出手,而且没有用剑,用的是拳头。
潮生倒没什么,可是涟漪一个小姑娘,被揍得鼻青脸肿、披头散发,真有些惨不忍睹。一瞬间,我差点以为自己又入了苏和的幻境,可烈炎的表情告诉我,我看到的都是真的。
潮生和涟漪这一对原本相亲相爱的兄妹一边打还一边骂骂咧咧,起初我以为他们在骂对方,听仔细了才发现他们骂的另有其人。
涟漪道:“你这个卑鄙小人就会用些下三滥的手段!”
潮生道:“有本事出来和我单打独斗!”
涟漪道:“躲躲藏藏算什么英雄好汉!”
潮生道:“偷偷摸摸你就是个衣冠禽兽!”
好小子!这句话是《不得不说的秘史,宫廷里的八角虐恋》里面那个男八号的经典台词。
潮生和涟漪正打得起劲儿,丝毫没注意到我和烈炎,直到我跑过去冲他们喊了句“别打了”,二人才用余光瞥见我,一时惊喜万分,但立刻又哭丧着脸齐声道:“我们也不想打啊!”
这时我突然挥起拳头狠狠给了自己一下,打在右眼上疼得我眼泪直掉,我想用手去揉,结果又给了自己左眼一拳,这下好了,独眼侠做不成了,只能做熊猫了。
我似乎还想给自己一下,这回被烈炎及时制止住,他握住我的拳头和我较劲儿,我当然较不过他,所以被成功挽救了。
他不知从哪弄来几根极细极长的红线叫我拿着,然后跳到潮生和涟漪中间,化出幻影绕着他们穿梭,不知穿了几回终于停下,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