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眉道:“阿菱,你没必要牺牲自己,烈炎的死与你毫无关系,就算你救活了烈炎,他也不一定能阻止壑川,阻止梼杌和穷奇。”
我道:“可烈炎活着,就有一份希望,如果他现在死了,就是一点希望都没了。魔军已打到了不周山,九重天岌岌可危!本来我们的胜算就不大,如今又要面对梼杌和穷奇,谁知道下一步壑川还会有什么更疯狂的举动?或许壑川逼退三大魔使,软禁魔尊,并不是一件坏事,因为现在烈炎已经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他只有集结自己在魔界的势力与仙界结盟,才有一线生机。就算我料想的错了……”我叹了口气,“烈炎于我,有不只一次的相救之恩,也算是我报答他的吧。”
褚衣面有难色:“阿菱姑娘,你要想清楚,你就算不出手相救,也没有谁有资格指责你。况且,青龙使若知道是你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他……他……”
“那就不要告诉他。”我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随你们编个什么理由,但是不要告诉他是我救了他。”顿了会儿,我道:“我想给烈炎留一封信。”
杜衡变出笔墨纸砚,我立刻写了满满一页,将信纸装好递给杜衡,道:“等烈炎好起来了,请你把这封信交给他。”
杜衡郑重地点点头,褚衣道:“阿菱姑娘,我们感激你。”
我抿嘴微微一笑,转向小眉道:“小眉,你不要对师傅,还有……还有云繁君他们提起这件事,你就说我游山玩水去散心了,让他们也不要费心思去找我了,只要我玩累了,自然会回来。”我的心剧烈抽痛,云繁的名字,似炭火般灼烧了我的唇齿,带来一种撕裂到骨髓里的疼痛与无望。
小眉眸中水光盈盈:“你这个臭丫头,平时能好好说话,一旦遇到紧要的事儿下定了决心,任谁都改变不了。”
我很想笑,但我怕我一笑,泪也止不住,索性紧紧绷着脸。
这时,南瓜也现出了小狐狸的身形,亦是抑制不住的悲痛。它道:“阿菱,朋友一场,我最后能帮你的,是用无相之术缚住你的元神,让你在没有内丹的情况下还能以虚幻之身存在七天,你就抓住这最后七天的时间,去看看想看的风景,去见见想见的人吧。”
我道:“谢谢你南瓜,但是对不起,没能帮你找到西瓜。”
南瓜道:“彼此彼此,我也没能帮你找到杀零渡,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西瓜,也一定会替你找到杀零渡的,你想问的话,我会通通帮你问的。”
杜衡和褚衣用法力逼出我的内丹,慢慢送入烈炎的体内。我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只是有种身在云端、虚无缥缈的感觉,我竟又体会到了初初学会飞行时,那种随风而游的自由自在。我看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消失,一点点变成透明,最后,当我完全变成虚幻之身时,小眉他们已看不见我了。小眉泪流满面,茫然地到处找寻我的身影,殊不知,我就在她身畔,只不过,我再不能和她说说话,再不能和她打闹了。
所幸,南瓜还能再陪我七天。它问道:“阿菱,你现在想去哪?”
我想了想,道:“先去黑河地洞。”
在黑河地洞的第七层,我又见到了暮穹,他仍与卫琮和潮生、涟漪兄妹关在一间牢房。卫琮正闭着眼蜷缩在墙角,身子时不时一抖,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若睡着了,他此刻一定做着噩梦,但若醒着,更是一场噩梦。涟漪头枕着潮生的腿,整个身体蜷成一团,可在哥哥怀里,她所有的,应是一个温暖之梦吧。暮穹盘腿坐在最外面,靠近牢门的地方,以孱弱之姿守护着三个晚辈,就像当时在赤梁,义无反顾地守护着无亲无故的我们一样。或许对暮穹来说,我不过只是他千万弟子中普通到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可对我来说,他却是一辈子的恩师。可我在这里,在他面前,却连叫一声“师傅”,也不能再让他听见了。
我在心里道:师傅,你教给我的许多话,或许当时无法明了,可后来我却总能渐渐领悟,受益无穷。能成为你的弟子,是我生之所幸。
离开黑河地洞后,南瓜问我接下来想去哪,我努力想了想,道:“碧雪天潭。”
我和南瓜寻了好久,才找到了位于卫都西郊的碧雪天潭。碧雪天潭风景极美,既有绵绵秋情,亦有盎然春意。广阔起伏的田野上,青黄相接,成群的木屋相依而建,远处青山绵延,像被雨水洗过般苍翠欲滴。大朵大朵白云漂浮天际,宛若咫尺,似乎一伸手就可触碰到。
行至一处低矮洼地,大片的蔷薇花海肆意蔓延,花开绚烂,极致芳华。每当微风拂过,就如波涛翻涌,荡漾开无尽柔情。花海中央,有一座精致的黄花梨木小屋,一个女子出了屋子望了眼,又走进屋里。
我心里猛地一跳:果真在这里吗?我走进屋里,看到屋内的摆设也与露仙台烈炎所住的小屋差不多。一道鹅黄色的倩影正立在书桌前,那侧脸,比我几个月前见到的清瘦了许多。
辛萝见彩云回来,停下手里的画笔,笑着问道:“追月还没回来?”彩云一脸无奈:“臭丫头借本菜谱也借这么久!等她回来我肚子都饿扁了!不行了,我得先去烧饭了。”边说边进了里屋。
我走到辛萝身侧,看她专心致志地继续作画。那细薄光润的画纸上,是一个丰神俊秀的男子,眉眼清冷,带着淡淡的疏离与孤傲。
没过多久追月回来了,一进屋就嚷着:“丰大婶也真是的,借本菜谱而已,就好像我要偷她家菜园似的!我要真想偷,还会先跑去跟她打招呼?”
辛萝嫣然笑道:“所以你才去了这么久?彩云可早就饿了!你快把菜谱给她送去吧。”
追月紧拽着菜谱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又出来,走到辛萝旁边。辛萝歪着头问她:“你看我画得是不是越来越像了?”
追月眨眨眼:“像,当然像了!天天画,天天画,能不像吗?姑娘再画下去,过不了几天青龙使就要从画里走出来了!”
辛萝听了这话,反倒露出一丝怅惋:“画得再像,也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罢了。”
追月口没遮拦:“姑娘可真不好说话,说画得不像吧你肯定不高兴,说画得像吧,你也不高兴!算了我不待这儿了,我还是去和彩云一起钻研菜谱吧。”说着又蹦蹦跳跳地进了里屋。
辛萝无奈地笑笑,走出屋子,随手摘下一朵蔷薇,让它在手指尖慢慢旋转,低低道:“世间繁花万千,为何你独爱蔷薇?”她手一松,蔷薇便直直落在地上。
辛萝进屋后,我弯腰想拾起那朵蔷薇,当我的手径直穿过花瓣时,一种早该有的深深的恐惧才在此刻袭上心头。
南瓜许是看我怔忡良久,有点担心我心里负担过重,便建议道:“我们去卫都看看吧,褚衣他们应该会把烈炎带回卫都。多亏有你,烈炎才没有不甘心地死在壑川手里。”它这么一说,我心里确实好受了一点。
按理说,卫都离碧雪天潭不远,但我和南瓜还是绕了不少路才到达目的地。南瓜猜测的不错,烈炎他们确实回到了卫都。我在冬青阁里,见到了重伤初愈的烈炎,虽然才分别没多久,但烈炎恢复得很快,已经能自由走动了。冬青阁里不同以前,不见一个侍卫、婢女,烈炎也只是一直待在房间里。他不停地来回走动,难得显出一丝焦躁,似乎有个巨大的难题正困扰着他。唔,眼下,他确实面临着不小的难题。
当小眉从外面进来时,我着实有些惊讶,我还以为她已经回去了!
小眉端着药碗给烈炎,烈炎还未从沉思中回过神,随口道:“放桌上吧。”小眉却端着碗没动:“趁热喝了,要是凉了,还得麻烦我再煎一次。”
烈炎这才停下脚步,轻轻一笑,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洒脱的姿势就跟喝酒似的。估计小眉也被烈炎这份洒脱怔住了,瞪眼道:“这药没被他们偷偷换掉吧?还是我煎的那药吗?”
烈炎一本正经道:“没有换,这药还是很苦的。”
小眉嘿嘿笑了声,眼光一扫,忽然指着烈炎身后叫道:“那幅画!”
我望去,原来是挂在墙上的一幅高山流水图。画上没有署名,也没有刻印。
小眉盯着那画左看右看:“我怎么觉得这画有点眼熟?你是不是从别处搬来的这画?我以前肯定在哪里见过这幅画。”
烈炎淡淡道:“你不是见过这幅画,你是见过画里的风景。”
“啊——”小眉拖长了尾音,突然反应过来,“这,这是不周山?原来你画得这么好!”
“画得这么好你也没一眼认出来。”
小眉脸一红:“我眼拙,我眼拙。”顿了顿,回过头问烈炎:“你会画……阿菱吗?”
烈炎一愣,小眉慌忙解释道:“再过几天就是阿菱的生辰了,我想给她送一份贺礼。我见你画得这么好,就想问问你会不会画阿菱,嘿嘿。”
烈炎沉默着,小眉有些失望:“你要是不会就算了。”
可烈炎说:“可以。”他摆好画纸和笔墨,稍作犹豫,就提笔画了起来。
烈炎画得可谓是一气呵成,落下最后一笔时,小眉却怔怔地看着画里的“我”发愣。她轻轻喊了声“阿菱”,眼泪将落未落,我生怕她一哭被烈炎察觉到什么,还好她迅速抹了抹眼角,烈炎也低着头没看她。
“画得可真好。”小眉由衷赞道,“就像是真的阿菱,要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烈炎慢慢卷起画纸递到小眉手里,笑道:“谢谢你的夸奖,可画得再好,也不会是真的。”
小眉道:“对我来说就是真的了。”
烈炎有些疑惑地望着她,她没给烈炎多想的机会,道:“既然你没什么大碍了,我就放心回去和阿菱他们汇合了。”
烈炎道:“也好,我让褚衣送你。”
两人走出去,褚衣和杜衡正候在门口。小眉低低道了声“保重”,就头也不回的与褚衣并肩出了冬青阁。杜衡随着烈炎走进屋里,烈炎问:“安排的怎么样了?”杜衡用手势比划了几下,烈炎道:“当然是先去不周山,会一会那帮老头。”杜衡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亦与南瓜相视一笑,崭新的黎明,或许很快就要来了。
☆、恩仇了了(上)
出了魔界,南瓜问我要不要去一趟不周山,我想了会儿,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南瓜道:“你不去看看云繁君吗?”
我觉得阳光分外刺眼,避在树叶后躲着那明晃晃的一片,可无论我怎么躲闪,灼热的光芒都似利箭穿透我心房,我避无可避。
南瓜又道:“不去也罢,去了只会徒增伤感。阿菱,你想家了吧?我们去茂城看看吧。”
回茂城时,途经越州,我便先回了趟青竹园。婆婆静静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对着太阳沉沉酣睡,手指上,还戴着阿爹相赠的那枚奥法之戒。
年迈的婆婆一切安好,我也便没有牵挂地回了从小生长的家乡茂城。
没有想象中的面目全非,今日的茂城,像是隔离了外界的连绵战火,一桥一楼,一砖一瓦,依稀是往日的模样,只是少了份繁华,多了份宁静。街道上虽行人稀少,但店铺还是大多开着。路过河畔一处凉亭时,还看到两个老人摆着棋盘对弈。粼粼波光,青青柳色,让我几乎忘了,城外,是怎样一番截然相反的天地。
到了离山宅邸,不见木霄,只有月锦抱着飞儿,坐在石桌前写字。
月锦握着飞儿胖胖的小手,一边念着,一边带着他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又在一旁写下“月锦”,道:“这是娘亲。”写下“木霄”,道:“这是爹爹。”
飞儿糯糯的声音也跟着认真念道:“娘亲,爹爹。”
月锦开心地亲了亲飞儿的小圆脸,乐道:“飞儿真乖,真聪明。”
飞儿仰起头问道:“娘亲,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月锦眸中一黯,但还是笑着回道:“爹爹很快就回来了,飞儿耐心地等等啊。”
飞儿挥舞着小拳头:“飞儿知道,等爹爹打完了那帮臭妖怪,就会回来陪飞儿玩了!”
月锦笑道:“对,飞儿说得对,等爹爹回来了,我们就永远不分开。”
母子俩的笑声久久徘徊在树梢云间,似乎要飞越这千山万水,飞向他们的思念所在。
我走到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树上刻着的“卫”字仍清晰可见。这是当年阿爹一时兴起刻下的字,也是后来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我刻过的字。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已没有了当初那般撕心裂肺的痛楚。亲人不再,仇人无处可寻,现在连我自己,也要永远离开了。
阿爹,你曾经说过,支持我们活下去的,不是爱便是恨,可你不希望我心怀怨恨,而是怀着更多的爱勇敢活下去。我乖乖听你的话,却没有放弃寻找杀零渡。可到如今,我没能好好活着,也没能再见到杀零渡。我从小就想成为像腾冥那样的战神,受万民爱戴,享万世景仰,谁不想呢?可我的才华配不上梦想,我终究成不了战神。如果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失败的,那么这一次,如果烈炎能与仙界结盟,成功化解三界危机,那我就没有遗憾了,至少我还做过点什么有意义的事。阿爹,阿娘,姐姐,你们会为我感到开心的吧?
我安静地坐在树下,安静地望着天边飘散的云彩,安静地等待着最后没有痛苦的终结。可当一个高大的影子从槐树里走出来,站在我面前时,我却再不能平静!我本能地惊惧,本能地后退,本能地尖叫出对方的名字,逐渐淡去的记忆顷刻间排山倒海而来——
那时山花烂漫,树木葱茏,离山的春天是一年四季里最让我迷恋的季节。
我和姐姐去后山采草药,可姐姐总有些魂不守舍,好几次将无用的杂草当做药草放进竹篓里。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指着她大叫道:“卫岚,你是错吃了迷魂药还是偷喝了卫叔的洗脚水?你再这么犯傻,我就不承认你是我亲姐了!”
姐姐震惊地望着我,我也觉得方才那话说得有些重口味,气势顿时弱下来,道:“我……我都是跟卫婶学的,她家小盖子一犯傻,她就说小盖子是偷喝了他爹的洗脚水,我不过是学以致用罢了。”
姐姐仍震惊地望着我:“你好东西不学,整天都学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瞪她:“那你这些天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没料到我这随口问的一句话,一向在我面前厚脸皮的姐姐竟脸红了。我又惊讶又兴奋,追问道:“姐姐,你莫不是红鸾星动,遇上桃花了?”
姐姐淡淡地瞥了我一眼,转头去摘药草,轻轻“啊”了一声。
但我却激动不已:“太好了!太好了!”
姐姐问:“又不是你遇上桃花了,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我眯着眼笑道:“你总算要嫁出去了,我能不高兴吗?你嫁出去了,就不会天天在家烦我了。”
姐姐原本喜滋滋的脸立刻垮下来,作势要来揪我的耳朵,道:“臭丫头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这是你这个做妹妹的说的话吗?”
我笑着躲她,道:“阿娘的话我替她说了,不可以吗?”
闹腾了好一会儿,我俩才住了手。此时夕阳西斜,就快要下山了,我和姐姐也开始慢慢往家走。
我好奇地问:“姐姐,那是个什么样的男子呢?”
姐姐认真地思考了许久,道:“像晨星一样,却比星更璀璨,像明月一样,却比月更清朗,像轻风一样,却比风更柔情,像白云一样,却比云更潇洒。”
我道:“那是什么?四不像吗?”
姐姐无声地翻了个白眼,我笑道:“没想到你平时不肉麻,肉麻起来谁都比不上。我也不问了,反正你这个星月风云啊,我早晚会见到的。”
回到家时,阿爹还没回来,阿娘准备了满满一桌丰盛菜肴,都便宜了我和姐姐。刚刚饱饱吃了一顿,阿爹就回来了,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而是背着一个受了重伤的男子。
那血一直从门口滴到床榻,我有些受了惊吓,阿爹板着张脸,要姐姐和我先回房睡觉。可我不肯依,坚持留下来。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