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阳有些胆怯地瞄了眼孟老爷,把书接过去。在翻了几页之后,他竟然开心地笑了起来,一把把书抱到怀里。
孟老爷鼓励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拿好了,好好看,好好学,等你好了,一定会是个了不起的大夫!”
我有些哽咽,好在云繁比我冷静,他终于问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孟老爷,雪熙姑娘现在在哪?”
雪熙仍在孟府,而且就在这个房间的密室里,因为她身上佩戴的宝物紫月白玉隐去了她的气息,才侥幸没被壑川发现。父女二人一见面,又忍不住激动地抱头痛哭。我花了好一会儿功夫劝说他们现在花时间激动不如花时间想想怎么逃出去,等到了安全地带再激动也不迟。
其实有云繁在,顺利逃出去比我预想的要简单得多。云繁的变形术十分了得,当年在不周山求学时,最后的法术测试只有他得了“优等”,而大多数弟子只是“中下”和“通过”,当然也有少数没有通过。出于选择性记忆,我已经忘了我属于哪一个等级了。
云繁将孟老爷和孟阳兄妹都变成了能随身佩戴的饰物,这样,只要我和云繁能顺利逃出去,他们也就能顺利逃出去了。当然这很容易,因为我们来得时候没有被发现,走的时候自然也不会被发现。等到壑川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的时候,我们已经远离了江邑城。
出了江邑孟府,孟家父子算是无家可归了。我想了想,决定先带他们去青竹园婆婆那里。
凡间已是乌烟瘴气、满目疮痍,仙界也好不了多少。越州应是刚经历了一场战乱,一派萧条冷清之景。除了偶尔在四处走动的天兵天将外,很难在外面看到一个仙友。
我迫不及待地回到青竹园,还好战火并未殃及到婆婆这里。我将孟家的事情简单说了下,婆婆很高兴能有人同住。
吃过晚饭后,孟阳已经差不多从惊吓中恢复过来。他静静地歪躺在藤椅上,手里还抱着那本《杂病医理》。孟老爷拿了一把竹扇给他扇着凉风,雪熙开玩笑道:“爹,哥哥都多大了,你还给他扇风纳凉,也不怕别人笑话!”
孟老爷也朝着雪熙挥了几下扇子,笑道:“哪怕你们都七老八十了,在爹眼中,也只是个孩子!”
众人都大笑起来。
孟老爷望着孟阳熟睡的安静容颜,眼眶不禁有些湿润,“本来,阳儿可以成为很好的大夫的。是我的一意孤行,追求名利,害了他。我以为读书考取功名,就是对他好,对我们孟家好,是我太苛求了。如果阳儿能好起来,我拿自己的老命去换都愿意。”
婆婆道:“你也别太自责,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在如今这样的乱世,你们爷儿俩还能安安稳稳在一起生活,就是最好的。不管什么时候,知足常乐都不算晚。”
孟老爷感激地点点头。
这时,大地突然一阵猛烈地晃动,要不是云繁扶得及时,我差点一头撞柱子上。短暂的摇晃之后,又恢复了平静。
婆婆面有忧色:“听说魔族大军已占领了西海,这几日又在攻击南海。越州离南海不远,看刚刚的情形,应该是又一轮进攻了吧。”
我黯然道:“彩桔和索涛都在南海。”
云繁道:“我去一趟南海,看看能不能帮到他们。”
“我与你一同去。”
“不行!太危险了,你就和雪熙他们一起留在这里。”
“我不是征求你的意见,我只是通知你一声。”
云繁严肃地与我对视了一会儿,揉了揉太阳穴,无奈道:“好吧,反正不让你去,你也会悄悄跟着去的。”
雪熙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云繁,道:“带我一起走吧,我不能留在这里,壑川他不找到我是不会罢休的。”
云繁还在犹豫,我道:“雪熙说得对,她跟着我们,应该是最安全的。”
于是,在劝说了婆婆和孟老爷放心之后,云繁将雪熙变成了一只镯子套在我腕上,我们三个便踏上了去南海之路。
☆、生死相随
情况比我想象得要糟。
南海上空暗无天光,全是蓄势待发的妖兵妖将。我自小到大,还没见过这么大阵仗,不由心里发怵,暗暗为南海龙王一家子捏了把汗。
海面上随着浪涛漂浮着一层薄薄的金光,没等我问,云繁便解释道:“这是南海龙王设下的守护仙障,可以暂时抵挡魔军的进攻。原本应该有三层金光,看来前两层已经被攻破了。”
我只觉头皮发麻:“如果最后一层金光也消失了,南海就危在旦夕了吗?”
“南海现在已经危在旦夕了,不,整个仙界都已经危在旦夕了。腾冥被逼到北海尽头,我们就像少了一根精神支柱,这一仗,非常难打。”
这时,又是一阵极剧烈的晃动,魔军又开始了进攻。
“还好及时赶来,希望我们能助龙王一臂之力。走吧。”
“走?”我望着乌压压一片,有些傻眼,“怎么走啊?”
“这仙障是用来抵挡妖魔的,我们可以直接进去。拉紧我的手,千万不要松开。”
云繁朝我伸出手,露出一个难得的大大的笑容。我慢慢握住他的手,他亦紧紧反握住我的手,我们化成两道银光,投向金色的南海。
一眨眼的功夫,我们便站在了龙宫殿前。应该是受到了外面的震动,龙宫里的一些建筑已有所损毁,就连龙宫前那九根高大巍峨的汉白玉石柱,都缺了边,少了角。
龙王在前几日与魔军对峙时受了重伤,大公子澜镜半个月前前去西边帮助西海龙王,被魔军困在了西海,是以现在龙宫的全权事宜都交给了二公子索涛。见到我和云繁他们固然感激,但表示即使我们来了也怕是无济于事。十几日的战斗已损失了龙宫近一半的兵力,剩下的也有不少仍带着伤。九重天暂时无法调派兵力前来支援,所以他们只能靠自己。
彩桔因为连日劳累,比我们上次分别是消瘦许多。我和云繁的到来,让她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当晚就和大夫人瑾玉亲自下厨,备了丰盛的酒菜。
云繁夹了一筷子的笋片,直夸彩桔手艺好,笑说自己本不喜竹笋的味道,但彩桔的这碗文火烤竹笋,却令他忍不住想再尝第二口。
彩桔不好意思地笑笑,又给他夹了一筷子,道:“既然云繁哥哥爱吃,就多吃一些吧。”
一直闷头吃菜的索涛突然抬起头看向彩桔,唇角似笑非笑:“云繁哥哥?”可能他觉得这样有些无礼,又转头看向云繁,“拙荆以前认识云繁君?”
云繁道:“小时候有过一面之缘。”
彩桔笑道:“何止是一面之缘?云繁哥哥可是对我有过救命之恩呢。”
瑾玉亦笑道:“这么说,云繁君也算是与我们南海龙宫有缘呢。”
大家说笑一番。
没吃几口,索涛突然“啪”一声搁下碗筷:“我吃饱了,各位请慢用,我去海面看一看。”
云繁亦放下手里的筷子,“怕有危险,我和二公子一起去。”
瑾玉看着他们俩一前一后走远,连连叹气:“现在这局势,连吃一顿安稳饭都不行。”
晚饭后,我陪着彩桔去花园里打理。我见她一株株细心地给花浇水,一会儿将这盆移到那边,一会儿又将那盆挪到这里,忍不住笑道:“瞧你这么认真!自己都顾不过来了,还有心思打理这些小花小草?”
彩桔淡淡道:“这花园是索涛在家里最喜欢的去处,以前都是他自己打理,现在他顾不过来了,龙宫的婢女又早就被遣散走了,我能帮着做多少便是多少。”
我不忍见她伤感,便想着转移一个话题,谁知不小心转移到了一个可能更会惹她伤感的话题,我问她的是:“怎么没见筱如?”
果然,彩桔看上去更为消沉了,但仍强撑着笑脸:“筱如有了身孕,她本就身子弱,所以大夫嘱咐她好生在房里静养,没事不要出来走动,免得受了外面妖气的影响,动了胎气。”
我哑然,本来筱如有孕是大喜的事,可因着彩桔的缘故,又因着眼下南海的危机,这个喜真是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了。
彩桔将手放在自己平坦的腹部,怅然叹道:“要是能有自己的孩子,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我连忙说道:“会的会的,彩桔你这么善良贤惠,你的孩子一定也是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
彩桔噗嗤一笑:“阿菱姑娘,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样儿的?”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老实说道:“这个,真没想过。”我脑海中晃过云繁的模样,想着:云繁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待意识到自己的代入感太强之后,双颊都突然热起来。
彩桔没有嘲笑我的脸红,而是笑眯眯道:“阿菱姑娘你这么聪慧可爱,你的孩子一定也是既乖巧又伶俐!”
我嘿嘿笑了几声,滑稽地意识到这根本就是我和彩桔在互相吹捧。我们俩说说笑笑,彩桔也很快将不快抛之于脑后。
龙宫外群魔猖獗,可龙宫内依然安宁祥和,让我总觉得南海其实没有什么危险,彩桔和索涛他们也能一直安静地生活下去。这种错觉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中午,持续到海底接连发生了数十次或大或小的震动。
当时我、彩桔和雪熙正在打扫房间,索涛突然脸色阴沉地走进来,对彩桔说道:“你出来一下,大家都在。”
彩桔神色不由紧张起来,问道:“魔军要攻进来了?”
索涛紧抿着嘴点点头,彩桔还想再问,索涛却已有些不耐烦:“让你出来就赶紧出来。”说罢又急急走了出去。
这下,连我和雪熙都变得紧张不已。
彩桔收拾好了出来后,除了龙王,几乎所有的家眷都已聚在了厅堂里。除了三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女眷,就是一个紧挨着索涛坐着的女子,她的腹部微微隆起,姣好的妆容也掩不住一丝病态,是已经怀有身孕的筱如。
索涛扫了彩桔一眼,见都到齐了,才沉声说道:“最后一层结界也快要被攻破了,龙宫眼见就要失守,我和父王还有剩下的将领会留守到最后,你们都先撤离这里。”
彩桔大叫:“你和父王不与我们一起走?”
“你们不用管我们,先走便是。”一个略微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南海龙王在侍卫的搀扶之下走来。
或许是因为重伤在身,又或许是连日操劳,龙王看上去极为憔悴,若不是有侍卫搀着,我真担心他随时都会倒下去。
龙王缓声道:“这南海龙宫是我龙族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基业,我永远都不会弃它而去的。就算是死,我也要留到最后。至于你们……”他看了眼彩桔,“没必要以身犯险,趁现在还有机会逃出去,赶紧离开吧。”
瑾玉道:“父王,澜镜被困西海,生死不明,他不在,我就是龙族的女儿,我也不会走的,我会一直陪着你们。”
龙王颇受震动,他凝视了瑾玉好一会儿,最后赞许地点了点头。
彩桔亦道:“父王,我也不走,不管是生是死,我都要和你们一起留在这里。”
索涛立刻冷脸:“你在胡闹什么?这里根本不需要你,不要白白留在这里送命!”
彩桔仍倔强坚持:“我想走想留不是你能决定的。”
索涛冷笑不止:“你留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拖累我们,你还是快些回你的烈焰岛当你的大小姐去吧,这南海龙宫,没有你的位置!”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话都说得重了,说龙宫没有彩桔的位置,就相当于索涛从来没有把彩桔当做他的妻子一般。
果然,彩桔的身子一颤,脸似乎也刷得就白了。
龙王立刻呵斥道:“索涛,彩桔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她愿意为你留下来,你还不知感激?”
索涛闷头不吭声。
彩桔轻轻道:“父王,你不要怪他,他说的对,我会走的,不会拖累你们。”
龙王也不便多说,便转向云繁道:“云繁君,这次还要劳烦你了!”
云繁笑道:“龙王客气,能为龙宫尽一份力是我的荣幸,只是依我现在‘一线天光’的法术,一次只能带三个人出南海。”
龙王道:“龙宫有五位女眷,加上阿菱姑娘和孟姑娘,一共七个,看来要分三次才能全部出去。”
云繁沉吟道:“我和阿菱之前进来的时候没有被发现,但是次数越多、人数越多,风险越大,我不能完全保证第二次第三次也不被发现,而且我还要把她们送到安全的地方,第二次能不能及时赶回来也未可知。”
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因为我也会‘一线天光’。”
云繁看着我,就像看见麻雀变成了凤凰:“你真的会?”
还好他没问我怎么会,不过这个时候问我“真的会”比问我“怎么会”要有价值的多。
我重重点了一下头:“真会,不然我不白来南海这一遭了吗?”
☆、龙凤合鸣
于是我们商量好,云繁带着那三位陌生的女眷,我带着雪熙、彩桔和筱如,一出南海便直奔不周山而去。现在仙界除了九重天,估计就只有不周山最安全了。
商量好了之后大家便各自回房收拾。彩桔整理了几件物什打成包裹,将挂在墙上的一面七弦古琴取下来,便有些怔忡地抱着古琴坐在桌边。
我催她快点,她却突然坚定地说道:“我不走了。”
“别傻了彩桔,说句不中听的话,留下来与等死没什么区别。”
“我知道。”彩桔怔怔地拨了下琴弦,发出短促而沉闷的一声琴音,“我是索涛的妻子,理应陪着他。大嫂说得对,我现在也是龙族的女儿。”
“可是索涛他不是这么想的啊,你没听到他说的话吗?你这么真心待他,他却丝毫不领你的情!”
“无所谓了,从前我都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在做,现在我也要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我不想有后悔的那一天。”
“你嫁给索涛,就不曾有过哪怕一丝的后悔吗?”
“民间有一句话,叫‘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我也听说过患难夫妻,‘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怕是永远要做一只缠着他的鸟儿,绕着他的枝桠了。”
我大为震动,没想到彩桔对索涛,竟情深至此!
这时,房门猛地被大力推开,索涛站在门口,似有满腔的怒气,又似有无穷的冷意,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彩桔,冷冷道:“你是因为是我的妻子才不愿走的是吗?好,很好,我现在就立刻写一封休书。”他大踏步走进来,从柜子里取出笔墨纸砚,一边说道:“从此以后,你我不再是夫妻,各不相干!”
彩桔只静静地看着他,淡淡道:“你写吧,写完这封休书,我不再是你的妻子,你也无权过问我的行动自由,我爱去哪便去哪,爱留在这里便留在这里。”
索涛气结,这封休书也是不是不写也不是,最后他放下笔,将收拾好的包裹塞进彩桔怀里,一把拉起她往外拖。可彩桔丝毫不肯依,两个人你拉我扯间,包裹突然散了开来,里面的东西掉落一地。彩桔慌忙去捡,我也赶紧帮忙。
我拾起一块晶莹剔透的龙形玉佩,还没看清,就听彩桔在我旁边道:“给我。”说着便伸手来拿,可索涛比她快了一步,已将玉佩夺在手里。
他像是受了极大的震动,脸上瞬间交织出许多复杂的情绪,惊讶、困惑、伤感、悔恨……他望着彩桔,就像望着一个不真实的梦,连声音都变得飘忽不定,“这是当年我给凤儿的玉佩,你,你怎么得到的?”
彩桔痛苦地闭上眼,任索涛连声诘问,也不肯回答他。索涛一个大步走到彩桔面前,突然用力掐住她的脖子,彩桔猛然睁开眼,一双震惊而痛楚的杏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大惊,正想出手阻止,索涛又放开了彩桔,颓然坐倒在椅子上,诘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一直在我身边,却不肯告诉我?”
“不管是凤儿还是彩桔,在你心目中,都是妹妹一般的吧?不,真实而丑陋的彩桔,连妹妹都不如。”
索涛蓦地睁大眼,呆呆地望着彩桔,那眼里的绝望,如一潭死水,仿佛再荡漾不起一丝涟漪。但是不消一会儿,他又恢复了往日的神色,嘴角也再度扬起一抹冷笑:“不错,我从来都只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