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庆幸自己的鼻子还完好无损,就连被一群妖怪围在中间也没那么难过了。
那个一脚踢飞我的女妖首先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小妖,鬼鬼祟祟跟着我们做什么?”
我无从回答,眼睛也不敢瞄向某个方向求助。
玄衣女妖又问了一遍,我还是没想好怎么回答,正想着她问第三遍的时候一定要随便扯个理由,秋槐却不愿给我这个机会了。
她冷冷地看着我。她总是这样冷冷的目光,我心中莫名恼火。
“既然不愿说就罢了,了结她。”
玄衣女妖领命,大踏步朝我走来。
这时,一个蓝衣小妖走上前拦住她,对秋槐道:“朱雀使饶命,这个丫头,是阿蓝同族的表妹。”
秋槐将视线缓缓移到蓝衣小妖身上,冷声道:“这么说,她是来找你的?”
蓝衣小妖点点头,我适时地喊了声:“表哥!”声音里还隐隐带着哭腔,我顿时很佩服自己。
玄衣女妖狐疑地看着他:“你怎么不曾说过?”
蓝衣小妖毫不犹豫地回道:“其实也是许多年未曾见过了,不知道今日怎么会……”他慢慢转过身看我,拼命地眨了眨眼睛。
就在他这一转身一眨眼的功夫里,我大脑飞速转动,已想好了一套说辞。
“回朱雀使,奴婢其实是卫都青龙使身边的一个侍女,与表哥已许多年不曾见了。青龙使新宠爱的夜心姑娘不喜欢奴婢,不给奴婢好脸色看,奴婢便想着找个机会离开卫都。今晚正巧在冬青阁看到表哥,便想跟着表哥一起投靠朱雀使。”
玄衣女妖仔细看了看我,扬声道:“先前我确实在冬青阁见过你!”
秋槐不语,我接着道:“奴婢走之前,已经和青龙使禀明了志向,青龙使也同意奴婢离开卫都。只是奴婢一直犹犹豫豫,不敢贸然打扰朱雀使,所以才一路跟了过来。”
秋槐仍不语,我也不知她信也不信。
蓝衣小妖深深低着头,语气恳切:“还请朱雀使赎罪,原谅小妹唐突!”
玄衣女妖也道:“朱雀使,上次梨幽因罪被诛,属下身边正少一个得力的帮手,我看这丫头也还伶俐老实,便让她跟着属下吧。”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盯着秋槐,片刻之后,秋槐终于出声道:“好吧。”
我如释重负,扶着蓝衣小妖的胳膊站了起来:“多谢朱雀使!”
秋槐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道:“阿菱。”
秋槐无言地动了动嘴唇,像是默念了遍我的名字,她淡淡扫了我一眼,目光虽仍清清冷冷的,却不再似先前那般冰冷。
到得墨丘时,已是曙光初现。我因跟了那个玄衣女妖,便随她一起住在芙园,也知道了她的名字,凤凝,是秋槐身边最得力的属下,在魔界也有颇高的威望。
回芙园不久,蓝衣小妖就来找我叙旧,凤凝也没有多问,我便随着他到了一处僻静的幽谷之中。
我笑着说道:“表哥什么时候改名了,阿蓝,阿蓝,是蓝色的蓝吗?”
他终于将一直戴着的兜帽放下,露出那一张和云繁三分相像的脸。
“怎么,觉得这名字不好?”
“好,很好,很有亲切感。只是,我更喜欢你原来的名字,望——遥——”
望遥哈哈笑起来:“你倒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我亦苦笑道:“阿菱只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名字,哪里需要去改?”
待细细问起望遥之所以变成“阿蓝”的原因,才知道,原来那日我在不周山“无故”失踪,云繁、望遥请了沧羽师傅动用了不周十大禁术之一的“太虚忆境”,查探出我在百丈崖遇到了影魔和小莲,又与他们一起去了断崖。他们虽不知救我的杜衡是何来历,但已猜到我因是被劫去了魔界。云繁和望遥冒着风险来魔界寻我,终于知道了我在卫都养伤,而且日子过得还挺滋润……
我听他说着,忽然便想起了一件一等一的大事,急忙打断他:“你可知,传说中具有毁天灭地之力的天心玉翡璧之心,已有半块落入魔尊黑曜手中了!”
望遥倒吸了口凉气,接着沉重地点点头:“果然!那日我们看到了你在断崖边与他们争执的场景,沧羽师傅已猜到你们是为了争夺天心玉,而且既然现在黑曜尚按兵不动,想必是还未得到完整的天心玉。所以这次我和二哥来魔界,不单单是为了找你,还要伺机混入魔族内部,最好是与黑曜越亲近越好,只有这样,才能随时了解黑曜的动向,才能有机会接近天心玉。”
我舒了口气,又问:“那你们怎么来了墨丘跟了秋槐?又怎么知道我在卫都?”
望遥神色有些微的古怪:“跟了秋槐,是因为我无意间救了垂死的凤凝……”
我恍然大悟:“难怪她在秋槐面前帮着我们说话,原来是你曾有恩于她!”
望遥草率地点了下头,接着道:“之所以知道你在卫都,是因为有一次二哥奉秋槐之命前去拜访卫都的青龙使,正巧看见了你,便打听了一会儿,才知道你在那儿一切都好。”
我心跳漏了一拍:“云繁去过卫都?”
望遥微微侧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为了避免身份暴露,他没有多做停留,更没有与你接触,不过一直让我们好奇的是,魔界的青龙使,为何会好吃好喝的招待你?而不是,把你关进大牢,或是让你自生自灭?”
我心底骤然升起一丝凉意,淡淡道:“因为我们认识。”
我将少年时期在不周山山下与烈炎相识相交的经过粗略说了遍,看着望遥的表情由震惊到担忧,再由担忧转为疑虑。
“这么说,你们算是朋友?”
我语气有些生硬:“以前算是,可今后,怕是当不成朋友了。”
看得出望遥仍是隐隐的忧心,我干脆说得直白:“我们虽是故交,他也三番两次救过我的命,可你放心,他不会以此要挟我,让我为他做事,我也绝不会这样做。”
望遥看我的表情带着试探,却也含着丝丝不忍心:“阿菱你知道,他毕竟是魔族,更是与我们交战的首领,凶狠好战是妖魔的天性。”
我不想与他继续谈论下去,只坚定地说了声“我知道”,然后问他:“云繁君呢?”
“黑曜要将墨丘囚牢中关押的囚徒迁往王城,秋槐派了一部分精兵押送,二哥也跟着去了。”
我顿时紧张起来:“他去了王城?”
望遥一笑:“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机会。”他忽然神色一凛,喊了声“大哥”。我们近旁,竟出现了风卓的幻象。
风卓神色凝重,看上去似乎疲惫不堪,他向来颇为严肃,此刻脸颊凹陷,肤色暗黄,更显出一丝沧桑。一开口,连声音都是疲倦的。
“好几天没联系了,在那边一切都还顺利吗?”他看见我,微微笑了笑,“你们在一起,我就放心了。”
我亦笑道:“风卓君放心。”
望遥心疼大哥,眼底可见焦灼之色:“大哥怎生如此憔悴?”
风卓拧眉:“这段日子,不仅仙界,就连凡界也有妖魔横行。大胤朝的君主也开始召集各路人马除妖,安顿难民。天帝已经派了九重天所有仙神前往各地驻守,日不能安,夜不能寐,怎能不憔悴?黑曜那边可有大的动静?”
“还没有,四大魔使亦是按兵不动,看来,黑曜也只是派了些小妖小怪扰乱我们心神。”
“小妖小怪都让我们如此头疼,可想魔族大军若真的进攻,我们更会疲于奔命了。”风卓顿了顿,又道:“守护极界已经出现了小的漏洞,现在事态紧急,你们要争取快点找到翡璧之心。”
望遥道:“我和二哥全力以赴,只是其余的翡璧之心,你们有下落了吗?”
我插了一句:“翡璧之心当年碎成了两半,现在黑曜手里只有可以幻化成人形的姜兰紫陌,还有另外一半,请风卓君务必加紧寻找!”
风卓颔首道:“我自然知道。时间差不多到了,随时保持联络。”
幻象消失后,我和望遥也回了芙园。回去的路上,望遥笑着嘱咐我:“记得下次出来,和我一样从头到脚遮得严实些,最好啊,只露出一双手和一双眼。”
我不解:“为何?”
望遥瞪着眼:“还要问为何吗?我们是从仙界潜伏进来的,万一被以前什么时候撞见过的妖怪发现,岂不完了?”
我想了想,觉得很是有理。
谁知刚一踏进院门,就见凤凝带着手下急匆匆出来,一见我们便喊道:“出大事了,快跟我来!”
☆、衣香鬓影
到了议事厅,厅里厅外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我们好不容易挤进去,见到秋槐正端坐在大厅上首,身体紧紧绷着,两只手亦紧紧握着。
凤凝在秋槐身边的位置坐下,秋槐扫了她一眼,虽然不言,却似怪罪她来得晚了。凤凝方要起身说话,被秋槐抬手示意,便重又坐下。
秋槐站了起来,面向众妖,缓缓道:“你们都应该知道了,前几天押送囚徒前往王城的军队,在半路被玄蜂劫持,困在了清幽谷中,生死不明。”
我顿时如坠冰窖。望遥身子一颤,却立刻抓住我的手臂。我定了定心神,向他望了一眼,他点点头,将手移开。
座下一年长男妖颤声道:“玄蜂栖在荒原尽头,虽从不曾服从魔尊管束,但亦有数千年不与我们往来,为何会突然出现,还无故劫持了我们的精兵?”
凤凝道:“他们仙界总道我们暴虐残忍,殊不知比起玄蜂一族,我们只是小巫见大巫。当年前任魔尊耗时耗力,牺牲了数位魔将,才将玄蜂驱逐出境,订立合约,互不侵犯,已有数千年相安无事。玄蜂,怎会擅自毁了盟约,再度来犯?”
对面一个妖怪哼了声,讥笑道:“盟约这种东西,只有傻乎乎的凡人和装模作样的仙神才当回事,对我们妖来说,和一张白纸有何两样?心情好的时候留着,心情不好的时候撕了也就罢了,谁还管这些?”
凤凝不满道:“你的意思是,玄蜂来犯只是一时心情不好?等他们心情好了,自然会把囚徒们放出来,乖乖回去?”
那妖怪正想辩驳,秋槐厉声喝住:“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这些口舌之争?现在是我们墨丘办事不利,囚徒没送到王城,自己又损兵折将!魔尊听闻此事,已经大发雷霆,命我们十日之内将事情妥善解决,你们有精力拌嘴,不如多用脑子想想应对之策!”
两妖弱弱地回了声“是”,闭口无言。
厅内寂静无声,望遥忽然说道:“既然玄蜂将他们困在清幽谷中,想必无意伤他们性命。既然如此,必是另有所图。”
一妖应和道:“说的在理,如果玄蜂真是想再度与魔尊开战,断不会只是在半路劫持,还把众妖困在北连广陵、西临墨丘的清幽谷,一旦开战,他们会腹背受敌、逃脱无门。朱雀使,我们应该即刻前往伊洛城,去清幽谷会一会玄蜂,看他们到底意欲何为,再作打算。”
其余妖怪皆齐声称是,秋槐思忖片刻,点头道:“事不宜迟,今晚,就连夜赶往伊洛城。”
***
伊洛城是毗邻墨丘西北部的一座小城,与广陵只有一谷之隔。
站在城楼上向北眺望,可以看到缥缈云雾下白雪皑皑的山峰,与伊洛城枫叶似火、金菊遍地之景形成鲜明的对比,别有一番壮阔之美。
迎接我们的,是伊洛城城主鬓影。她穿着一身素净的雪青色衫裙,以长纱覆面,简单挽起的秀发上,只有一支嵌玉镂空的银色步摇,盈盈立于秋风之中,恰如自雪峰腾云而下。
鬓影虽是妖,却比仙界众多女仙更像仙女,若空谷幽兰只有两朵,那必是仙界魔界各占一半,我不禁感叹颇多。
前方秋槐与鬓影并肩而行,望遥摸着下巴小声道:“素问鬓影城主天生美貌,为何不以真容相见?难不成是怕我们见了她的美,会神魂颠倒、自惭形秽?”
我道:“你不是神魂颠倒,你是神志不清。”
望遥斜眼看我,叹气道:“阿菱,我要是没法喜欢上你,一定是因为你不够温柔。”
我刚想说:“难道飞盈就温柔了?”话到嘴边,凤凝却回过头来,幽幽道:“本来是鬓影办事不利,惹了魔尊生气,被下了‘禁舌之咒’,成了哑巴。可她偏偏不甘心,竟擅用远古秘术,每天以其他女子的断舌为药引,得到她们的声音。后来被发现,魔尊震怒,便用毒火毁了她的半张脸,她只好每天都覆着面纱,哪敢以真容相示?”说到最后,语气竟带着丝丝快意。
我心底泛起一股寒意,望遥接连叹了三声“可惜了”,凤凝剜了他一眼,眼底是明显的不悦。
安顿下来后已是中午,此时,由魔尊派来的一个叫九枝落的妖怪也到了伊洛城。因为九枝落是王城来的,所以不论是鬓影还是秋槐,都对他礼让三分。九枝落倒也谦恭,仍让了上首之位,只是随意坐在下首,温言道:“此次玄蜂偷袭之事,魔尊甚为震怒,特意派我前来伊洛城,也是希望无论如何,朱雀使务必要将墨丘的妖将和押送的囚徒救出来。”
凤凝在一边抢先回道:“朱雀使办事,魔尊还不放心?十日之内,定把他们救出来!”
九枝落轻轻一笑,笑容温和,眼底却有一丝显而易见的轻蔑:“要是魔尊真能放心,现在墨丘的囚徒都已经在王城了,又怎会在路上耽搁这么久?”
凤凝隐隐含怒:“谁知道千年不出的玄蜂会突然在半路袭击?玄蜂的厉害想必先生也有所耳闻,说句不好听的话,此次若换了青龙使亲自押送,也未必对付得了!”
九枝落不以为然地摇了摇脑袋,眼底的轻蔑已化作唇边的讥诮:“魔尊就是觉得对付玄蜂这种事,还无需他老人家和青龙使亲自出面,这才派我前来协助朱雀使解决眼前这个大/麻烦。朱雀使有功夫为自己开脱,不如多花点时间想想办法。”
凤凝或是因为羞恼,脸已涨得通红,切齿道:“我说得是实话,怎么就变成替朱雀使开脱了?你的意思,倒是说我们无用了?”
九枝落惊讶道:“我可没这么说过!我的意思皆是传达魔尊的意思,姑娘若觉得自己无用,我倒是可以立即回禀魔尊,再另派贤能接手此事!”
凤凝气得身子发颤,恶狠狠地瞪视着九枝落,一字一顿道:“不劳你费心!”
秋槐正襟危坐,缓缓将方才一直落在地上的视线转向九枝落,余光扫到我和望遥,恰如数九寒天里一柄冰剑插入心窝,透心的凉,让我的背脊都微微发寒。
秋槐的声音亦比平常还要冷:“想什么办法?不就是进到清幽谷里,当面问问玄蜂,问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九枝落正色道:“朱雀使的胆量,在下实在钦佩!”
秋槐难得地扬起嘴角,可这微笑,亦是冷的,“没有胆量,又怎能走到朱雀使的位置?先生若是害怕,大可以安枕无忧地坐在城里。朱雀使之位,是用血和汗水换来的,岂是光动动嘴皮就能成大器的?”
我忍不住偷笑,却见九枝落脸色十分难看,但仍勉强堆着温和的笑容,颔首道:“一切皆听从朱雀使的吩咐。”
于是,鬓影和九枝落留在伊洛城中,秋槐带着凤凝、我、望遥和一干妖将前往清幽谷。
清幽谷植物繁茂,怪石嶙峋,虽有一条还算宽阔的山路通向谷中,但许是因为心理作用,走在路上,听着路旁的风吹草动,仍觉得有些阴森诡异。
行了大约三里路程,应该到了山谷深处,仍不见玄蜂的半点踪迹。我忧心忡忡,握紧的手心里全是汗,望遥轻轻推了我一把,宽慰我道:“你越担心越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不担心的话,反倒不会有什么。”
我见他像个孩子般调皮地挤眉弄眼,忍俊不禁,心里的担忧倒真是减了几分。
这时,忽然一阵喧哗,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掠过头顶,抓起走在最末的一个妖怪,然后以极快的速度飞到半空,将那个妖怪随意抛掷一边,立刻又有两道黑影从密林里飞蹿而出,一左一右咬住那妖怪的胳膊和腿,撕咬着飞回林中。
几声凄厉的尖叫过后,山谷又恢复了初时的寂静,可那叫声太过凄惨尖锐,仿若一把匕首划破心脏,留下阵阵惊心的余音!
最先出现的那只玄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