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得好,听着不舒服的便是弹得不好。
可辛萝,却是第一个让我觉得听着不舒服,却仍然不得不承认她弹得好的人。我之所以感到不舒服,是因为觉得她的琴音里,夹杂着一种令人压抑的悲伤,找不到出口,得不到解脱,亦看不见希望。就像曼陀罗的花开叶落,天空的日出星沉,还没来得及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纵使一生痛苦,依旧义无反顾……
一曲终了。
辛萝淡淡看了我一眼,起身走到栏杆边,眺望远山高悬的明月。我轻叹道:“真奇怪,明明该伤心的是我,丢了翡璧之心又受了重伤,可为何你看起来却比我还伤心?”
辛萝哼了声,轻笑道:“翡璧之心本来就不是你的,只是恰好落入了你手中罢了。”
我无言以对,用手拨了拨琴弦,发出几声沉闷的琴音。
“我眼睛好多了,想去外面走走,到了睡觉的时间就回来。”
“你想去哪?”
“冬青阁。”
辛萝走回琴边,也低下头轻抚琴弦:“恐怕你要白跑一趟了。”
“为什么?”
“烈炎一回来便被沐莹请去了芸香阁,估计晚上也不会回冬青阁。”
我忍不住问了句:“这位沐莹姑娘到底是什么人物?”
“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个能歌善舞、温婉可人的姑娘罢了。”
“无所谓。”我一边走向屋门一边和辛萝挥手告别,“就当散散心,消化一下好了。”
我留了彩云在凤梨轩,只让追月陪我去了冬青阁。
没曾想竟在冬青阁前看到了杜衡。他虽曾带着荒原三妖来抢夺翡璧之心,以后可能还会帮着黑曜利用翡璧之心为非作歹,但他毕竟于我有救命之恩,对救命恩人太过冷淡实在是种没良心的表现,可我又真的热心不起来,于是就自认为温婉可人地对他微微一笑,希望他能从我这一笑中理解我复杂的心情。
杜衡亦冲我微微一笑,我大感欣慰,问道:“烈炎在里面吗?”
杜衡点点头,示意我在门口稍等,他先进去通报一声。我忙叫住他:“不用麻烦,我可以直接进去吗?”
稍顿,杜衡点头表示可以,又做了个“请随我来”的手势。我和追月跟在他后面,走过雕梁画栋的回廊,穿过繁花茂盛的假山石林。杜衡的步子很大,我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追月,跟着他走了不多时就走出了汗。
我一直觉得杜衡有些奇怪,可哪里奇怪又说不上来,直到追月在我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每次都不太敢和杜统领说话”,我才恍然大悟,道:“对啊,他怎么从来都不说话?”
追月压低了声音:“因为他根本就不会说话。”
我惊讶道:“他是哑……”赶紧捂住嘴巴,追月替我把话说完:“是啊,他是哑巴,听说从小就是。”
我看着前方,杜衡依旧大步往前走,应该没听到我和追月的议论。想到荒原三妖对他言听计从的样子,我的心里陡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这个杜衡,虽是个哑巴,却能受到烈炎如此重用,想是必有过人之处。
杜衡在一处偏殿前停下,我道了声谢,让追月在屋外等着,便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我绕过绘有“岁寒三友”的一架六扇屏风,看到烈炎正站在书桌后,静静握着毛笔挥动。面前的画才刚刚起笔,我看不大清楚,依稀是一个女子的轮廓。
我还未出声,烈炎就发现了我,他的手一顿,笔停在画纸上方:“你怎么过来了?”
我往藤椅上一靠,将拐杖丢在一边,含笑看他:“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来看望你吗?”
烈炎轻笑一声,继续作画:“伤员就应该多多休息。”
我道:“错了!像我这种喜动不喜静的伤员,多活动筋骨才能好得更快。”
我在屋里转了一圈,除了一盏蛟龙造型的琉璃灯外,也没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凑到书桌边,烈炎已画好了女子的一双秀眉。
我打趣地问道:“这个美人儿是谁啊?”
烈炎望着我,嘴角噙着一丝笑:“我才画了个大概,你怎知是个美人儿?”
这真是个愚蠢的问题!
我翻个白眼:“这还用问?”说完自己突然意识到,方才我问烈炎的那个问题也是愚蠢至极,画中的美人儿,可不就是芸香阁的那位?
我重新在藤椅上坐下,烈炎也没再说话,神情专注地又作起画来。
“烈炎,你愿意收个徒弟吗?”
烈炎将笔轻轻放下,一副已经了然于心的表情:“你堂堂不周山的弟子,还愿意认我做师傅?”
我肃然道:“学无止境,我最得意的法术在您老面前也不过是雕虫小技,若您老肯收我为徒,为我点拨一二,我定会受益匪浅。”
烈炎垂眸一笑,思忖片刻,又看向我:“既然连你的命都救了,教你几招也无妨。”
我兴奋地忽然站起身,一不小心胳膊肘撞在扶手上,疼得大叫一声,惊动了烈炎。他几个大步走我面前,急声问道:“怎么了?”
我拼命揉着手肘,干笑了两声:“别紧张,胳膊碰疼了而已。”
烈炎似松了口气,看着我淡淡道:“你是不是闲得无聊?”
我一愣,用不着如此挖苦我吧?
“再过几日,魔尊会在王城设宴群臣,你若在这里待得无聊,可以与我一同前去。”
我舒了口气,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去的话能不能一直跟着你?我胆子小,不敢一人待着。”
烈炎正色道:“当然,做徒弟的自然是要跟着师傅的。”
我噗嗤一笑,欢快地和烈炎告了别:“明天我就来拜师学艺了,烈炎师傅早些歇息。”
出了门才发现拐杖忘拿了,又推门进去,正好烈炎拿着拐杖走过来。我从他手里接过拐杖,叹了一口长气:“真希望明天就不需要它了。”
烈炎眼中流转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采,我耳畔似乎突然又响起辛萝的琴音。琴声可以传递哀愁,目光亦同样能氤氲悲伤,这骄阳似火、繁星灿烂的卫都,却也有藏于暗夜的千愁万绪吗?
我和追月慢慢走在回凤梨轩的青石小径上,不知从哪传来一阵悠远的笛音。
***
烈炎这个师傅,可谓是尽职尽责。
拜师学艺的第一天,我强打起精神起了个大早,谁知出了凤梨轩,烈炎已经等在槐花树下了。我不禁肃然起敬,早起的困意也顷刻间烟消云散。
我随烈炎过了彩叶轩和苜蓿园,走到一处开阔的空地。空地四周栽种着不知名的小花小草,比起苜蓿园的大片蔷薇,倒是别有一番雅致。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向烈炎一一展示了我的平生所学。一个时辰之后,烈炎迎上我期待的眼神,缓缓吐出一句:“不周山,也不过如此。”
我抗议道:“是我拉低了不周山的平均水平,是我拖了不周山众仙尊和众弟子的后腿……”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我长叹一声,无奈道:“总之,我有愧于师门。”
烈炎道:“那你如今拜我这个魔族为师,就不怕你的众仙尊怪罪?”他的眸中,跳动着一种不同于往日的、微微激烈的火苗,让我陡然生出些许畏惧。
从与烈炎重逢的那一次起,每一次的见面,我都不多问他的事情,也避免提到仙界魔族这样对立的字眼,就好像我们依旧是当年不周山山脚熟识的玩伴,就好像神魔之战离我们遥遥无期。我希望,对我而言,烈炎永远都只是烈炎,对烈炎而言,阿菱也永远都只是阿菱。
我笑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更何况,我身边有你这样一位法术高强的朋友。若我不懂珍惜、不虚心求教,岂不是辜负韶华?辜负光阴?”
烈炎眼中的火苗消失了,留下的温暖,像冬日的第一缕晨光抚过晶莹透彻的冰河,消融了我心底的那一丝丝畏惧。
不知是我天赋异禀,还是烈炎教导有方,短短三日之内,我的法术便明显上升了一个层次,这体现在我只用七分力打出的金叶旋光,烈炎要使出三分力才能化解,也体现在我只靠自己的力量,便能完全解除烈炎以一半之力结出的困兽之印。
第三天,当我从烈炎设下的谜谷幻术里走出来的时候,几乎整个天空都被晚霞烧成了红色。此时我的眼睛已好了大半,可以看见天际掠过的一行飞鸟和远处发出耀眼光芒的一角飞檐。
烈炎立在夕阳下,余辉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如同一柄锋利而孤寂的古剑。
我是想什么都不问,可此时此刻,我却忍不住想起一个陌生而熟悉的人。我虽只见过他一面,可却常常从烈炎那儿听到他的名字。
我试探着轻声问道:“烈炎,你爷爷呢?他也在卫都吗?”
从烈炎的脸上看不出生气与否,他走到我身边,在一块凹凸不平的大石头上坐下来。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抬起头,目光落在远方,缓缓道:“他在广陵。”
广陵?应该就是玄武使醇酴居住的地方,魔界的最北境。
“他老人家为何不与你同住?”
“他被关在广陵的玄冥冰窖里。”
玄冥冰窖?我虽没听说过,但也大概猜到了是什么样的地方。我着实惊讶,又忍不住问了句:“连你也不能救他出来吗?”
烈炎依旧没看我,沉默,长时间的沉默,就在我静静等待,等待着烈炎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一切时,他却冷冷地说道:“对不起,我不想说。”
☆、魔都王城
尴尬,实在是尴尬。
事实证明,凡事应当点到即止,不可得寸进尺,否则,只会自找难堪。
就在我寻思如何化解这难堪之时,有个不曾见过的侍女匆匆走来,见了烈炎便行礼道:“青龙使,沐莹姑娘已在芸香阁备好了饭菜,让我来请你过去。”
烈炎微怔,接着轻笑道:“我倒是差点忘了。你先回去吧,告诉她我随后就到。”
侍女退下后,烈炎转向我道:“今天先到这里吧,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我正色道:“没关系,我今天状态好,想再多练练,你快去吧。”
烈炎笑道:“都辛辛苦苦练了三天了,难为你如此勤奋。也罢,你继续练,我先走了。”
我此刻正巴不得烈炎快些走,不由默默感谢那位不曾谋面的沐莹姑娘。
烈炎前脚一走,我后脚便也离开了,回到凤梨轩美美地饱餐了一顿。晚饭过后,我无意间听到彩云、追月说起辛萝的名字,这才惊觉,自己已经三天没有见到辛萝了。手下的侍女只说她是外出办事,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我与彩云、追月闲聊了会儿,本想找人对弈,谁知问了一圈,竟无一人会,只好坐到院子里发呆。一个人待着就容易胡思乱想,我一胡思乱想就幻想起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像腾冥那样广受赞誉和爱戴的战神。脑海中忽地闪过烈炎傍晚的那句“难为你如此勤奋”,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决定再去练习个把时辰。
我在空地中央点亮了一把狐火,将方圆半里之内照了个通亮。
也不知练了多久,便有了丝困意,我找了块干净的草地,决定小憩一会……
谁知这一小憩,竟憩到了月上中天。我猛地坐了起来,看到星星点点的荧光围绕在我周围。我的第一反应是我还在梦里,只是梦到自己醒了,可当我发觉自己整条左胳膊都麻得厉害时,才意识到,我真的是醒了。可这些似萤火虫一样的荧光是哪儿来的?
“它们叫暖萤,可以替你祛除寒冷,带来温暖。”
我这才发现烈炎正坐在近旁的一棵槐树上,他背靠着树干,悬着一条腿,懒洋洋地晃来晃去。
“你怎么也在这里?”
“怕你练得太辛苦,忘了回去,就过来看看,谁知你真的睡着了。”
“这些是小虫子?”我伸手想抓住一只暖萤,可轻轻一碰,它们就立刻飞走了,“从来没见过。”
“暖萤是只有卫都才有的小虫。它们都很害羞,看见你醒了,它们会很快散开的。”
烈炎说的不错,不一会儿,那些绕着我像蒲公英般飘来飘去的小虫子就飞走了,一只也没留下。
我问:“这大夏天的,卫都怎么会有这种驱寒的虫子呢?”
“卫都的确一年四季都是夏天,但每到六、七月,晚上就会变得像深秋那样寒冷,暖萤也都是只在这两个月的夜晚才出来活动,除此之外,就如同其他动物冬眠那般。你之前一直睡在屋内,自然不会有感觉,可现在,没有了暖萤为你取暖,可感到冷了?”
他刚说完,我就应景地打了个喷嚏。
烈炎从树上跃下,右手划了个半弧,一道月牙般的金光便散了开来,很快,又有一群暖萤飞到我身边,我顿时感到一股暖意从脚底升到心田。
我笑着看向这群可爱的小虫子,挪耶道:“怎么,你们又不害羞了?不过你们害羞也没办法,我这位朋友的法术高强着呢,你们一时半会还跑不了。”
烈炎道:“我跟它们比你熟。”
我假意咳了两声:“咳咳,我们快回去吧。”
行至凤梨轩时,烈炎突然道:“明日中午,我们便启程去王城。”
“明天就去吗?”
烈炎点点头,嘱咐道:“我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你等到中午和辛萝一起,到了王城我再与你们汇合。”
我有点紧张:“你不和我们一起吗?”
“我还有其他事情,要绕道先去一趟别的地方。别担心,进了王城,我们会一直一起的。”
说实话,他这么一说,我倒有点不敢去了,犹豫了一阵,再待开口时,烈炎已经走出了好远。
第二天到了午饭时间,辛萝方才回来。她看上去甚为憔悴,脸色不好,嘴唇也几乎没有血色。我对此表示了一下自己的关切之情,辛萝只是笑着说补补觉就好了。她这样,倒让我想起了初见时那只受了伤,乖巧温顺的小狐狸,心底对她的不满和戒备也减了几分。
午饭过后,辛萝便去房间补觉了。我原以为她会一觉睡到傍晚,谁知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她就梳洗好,下了楼,而且看上去精神很好,又恢复了往日的明艳。
我有点震惊:“补觉补好了?”
辛萝有点茫然:“怎么了?”
我干巴巴地笑道:“没怎么,只是我以为小憩都需要一两个时辰,补觉会需要一两天呢。”
“怎么可能有这种人?”
“……”
临走前我才知道,此番去王城,只有我和辛萝二人,我有些诧异,本以为沐莹至少会与我们同去。
辛萝斜着眼看我,幽幽笑道:“烈炎都不知带沐滢去过多少次王城了,你以为她跟你一样,没见过世面?”
我:“……”
***
卫都位于魔界南境,乃终年盛夏之景,蓝天高远,郁郁葱葱,让我总觉得自己仍在仙界一般。可到了王城,却让我重新有了初入魔界时的那种恐惧和憎恶。
这是一座暴风雨即将来临的都城,透出黎明的曙光,却又深埋于极夜。与其说它是一座城,倒不如说它是万千丘壑纵横交织的囚牢。大片的红云堆积成一团,孕育出银蛇狂舞、金帛撕裂的闪电。成群的蝙蝠和乌鸦飞过头顶,俯瞰着沟渠里或鲜红或漆黑的流水。
我随辛萝到了内城的城门下,城门外,已经挤满了形态各异的魔族,大多数幻化成了人性,装束千奇百怪,还有一些仍保留着原始的相貌,对他们唯唯诺诺的伙伴露出尖利的獠牙和猩红的双目。我因为有所顾忌,便以面纱遮脸,引来好些女妖的侧目。好在,没生出什么事端。
好不容易挤进城门,正巧看到前面不远处回过头来的朱雀使秋槐。她仍戴着与上次妖月姬寿宴上一样的狐形面具,露出冷若寒霜的眼睛和略微发白的嘴唇。
她转过头去,我仍盯着她的后脑勺想:这张面具下,到底是怎么一张脸?
突然,有妖怪撞了我一下,我一眼瞪过去,对方急忙往旁边挪了挪。我正想继续朝前看,那戴着深蓝色套帽的妖怪却突然朝我眨眨眼,他虽然只露出一双眼,我却觉得他在冲我微笑。这是在跟我道歉吗?怎么这魔界的妖怪也这么礼貌?我刚想还他一个笑,他却被后面的妖怪往前推了一把。
进了内城后,众妖总算稍稍散了开,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走去。辛萝拉着我跟在数量最多的一队妖后面,继续往前走。
我小声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