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时,春风满面的樊枝让我挑一株花带走,还说可让花开不败,永世芬芳。
我左看右看,最后指着一朵明亮艳丽的红花道:“我要这个。”
樊枝的笑忽地僵在脸上,问我:“这么多花,你就选了这株?”我不知他何意,只好边挠头边傻笑。
他走到几株白花旁边,摘下一朵递给我,笑眯眯道:“还是蔷薇更适合小丫头。”
我张口便道:“不是可以自己选……”
话未说完,阿爹便摸着我的脑袋把话截住:“还不快谢谢樊枝上神。”
我道了谢,心里颇有些气闷,但看手中蔷薇洁白如雪,也甚是可爱,便在挥手告别的瞬间将心中的不快忘了个一干二净。
那个时候,似乎总能很快忘记不愉快的事。
……
“原来你在这儿啊,我找了你好半天呢。”
我回过神,看到小眉正急匆匆朝我走来,脸上一片绯红,手里还拿着两张卷轴。
我接过她递来的那份卷轴,顿觉头顶一片愁云惨淡。
“初等分/身术不通过,初等变身术不通过,上古神魔史考据和近千年神魔史都没通过,只有初等飞行术和隐身术通过了。”
我默默念完,几乎是仰天长叹的姿势:“我这个万年吊车尾,什么时候才能有出头之日啊?”
小眉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阿菱啊,以后你就跟我们一样,把睡觉这件事放在晚上做,白天的时间拿来看书,你也可以都通过的。”顿了顿,又道,“对了,师傅让我叫你过去,他在碧水湖等你。”
我心情沉重地点点头,现在,不愉快的事总是如影随形。
到碧水湖的时候,暮穹正在湖中央静立,我来了他也不说话,仍是闭着眼,随清风在碧波之上轻轻摇晃。
碧水湖群山环绕,风景绝佳,我觉得暮穹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理我这个朽木不可雕的徒弟,便找了块石头坐下歇脚,心里感叹赤梁真是个好地方。
一年前,当我在一个滂沱雨夜流落街头饿得半死不活时,遇到了刚才普陀山捉妖归来的暮穹。他见我实在可怜,便在尚未征得我同意的情况下把我带回了赤梁,让我成为了仙术学堂的一员。
刚进学堂的第一天,阿承就庄重地告诉我:“师傅自创建学堂以来,一千九百年间收养了近一万名孤儿,为仙界培养了大批法术高强、道德高尚的能才,树立了良好的口碑。学仙术,还是赤梁仙术学堂!”
我算了算,道:“师傅每年遇到的孤儿就有五、六个,仙界这么大,孤儿该有多少?孤儿这么多,天帝他老人家不想法子解决吗?”
阿承愣了一愣,默默写了张字条给我:没有这么多孤儿,哪有学堂今日的辉煌?
我亦愣了一愣,接着了然一笑,点头表示赞同,到底是师兄,看问题比我深刻多了。
正胡思乱想间,暮穹终于踏着水波朝岸边走来。我急忙迎上前,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师傅”。
他看了我一眼,突然道:“站稳了。”
我还未及反应,便觉一股大力钳住了手臂,脚一离地,整个人竟腾空飞了起来。暮穹带着我越飞越高,直到山川河流都连成了一片,方才停住。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却发现他双眉深锁,竟是一副忧国忧民忧天下的神色。这很奇怪,非常奇怪,因为自从我认识他到现在,只见过他一种表情,那就是没有表情。
对于这种连在尝到师娘错把盐当糖做出来的“盐醋鱼”后也不皱一下眉头的仙人,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会令他不安。
“看到前面那条红光了吗?”暮穹抬手,指着正前方。
我望过去,确实看到了一条似蛟龙般蜿蜒于天际的红光。那红光若隐若现,看得久了,我竟有种害怕的感觉,那是一种从心底深处滋生出的恐惧,莫名其妙,却真真切切。
“极界之光,那是神魔两界的边境。天帝派遣了战神腾冥和三十万神武兵日夜驻守,以防极界崩溃,妖魔大举入侵。”暮穹的眉越皱越紧,“自从两千年前黑曜即魔尊之位后,极界之光就越来越黯淡,虽然每百年天帝都会亲自修补,但那些上古仙法的力量仍是越来越弱。黑曜凶狠残暴,野心勃勃,他若在位,三界就终不得安宁。赤梁是最靠近极界的地方,一旦有战火,必首当其冲。”
他转身面向我,语重心长道:“所以阿菱,我收留你们教你们仙术,不只是为了让你们能自保,也希望有朝一日,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们也能保护赤梁,保护整个仙界。”
一番话听得我热血沸腾,我抱拳道:“师傅既然如此器重我们,从现在起,我必定勤加练习,绝不辜负师傅的期望。没想到神魔边境竟面临如此危机,若非师傅今日良言,我恐怕还不能醒悟。”
暮穹摸着下巴,悠悠道:“我方才说的话,全部都在《近千年神魔史》里,你连序言都没看,难怪考试没通过。”
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我瞬间石化:敢情和我说这么多,就是为了给我补习神魔史的?
回到碧水湖边,暮穹不厌其烦地将分|身术和变身术一遍遍教我,到了夕阳西斜的时候,我总算能再分出一个自己,能变成一棵营养不良的小树了。
暮穹大概见我累死累活总算有了成效,便提议明日再练。
“不行。”我摇头,“今天我一定要变成一棵参天大树。”
暮穹微微瞪眼,似乎是诧异我到底哪里来的自信。
我脸一红,他却没再理我,自顾自走了。
我变啊变,终于在暮色四合之际变成了一棵我理想中的参天大树,正洋洋得意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还真没见过这么奇怪的树,右半边的叶子也全部长到左半边来了。”
我淡定地变了回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不是没见过,你可能是没见识。”
一袭水蓝色长衫的小遥立在月光之下,嘴角噙着笑,犹如一座精雕细琢的玉像。
恍惚间,我竟觉得站在那里的不是小遥,而是另一个人……我微怔:这么一看,小遥与他倒真有三分相像。
“今天练得差不多了,天也晚了,回去吧。”
小遥说着已走到我身边,还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彻底怔住,这个动作,实在是有点过于亲昵。我咳了一声,不露痕迹地退到一边问道:“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他笑得愈发灿烂:“来接你回去啊,女孩子晚上孤身在外不安全,下次天黑前就记得回去,别教人担心。”
我与小遥非亲非故,相识才不过短短数月,现在听他如此这般说,不由颇为感动。我暗暗打量他长身玉立的模样,心想:像这样生得一副好皮囊,又关爱仙友的男子,实是不可多得啊。
***
回去的时候,小眉她们正天南地北地闲聊。见我回来,小眉舒了口气:“你总算是回来了,也不用这么拼命吧?若不是师傅让小遥去找你,你还要练到什么时候?”
我嘴角抽了抽:原来小遥是被暮穹叫去的,之前真是……想多了。
我叹了口气,躺上床,准备将□□术和变身术的心诀再默念一遍,无奈小眉的大嗓门硬生生将我的思绪拉了过去。
什么北海水君的七儿媳给他添了第十八个孙子,火凤太君最丑的小女儿终于也嫁了出去,嫁的还是南海龙族色艺双全的二公子索涛,天帝最宠爱的孙儿云繁君不久前刚与雷州白狐神君的独生女清泽定了亲……
我“啊”了声,坐起身打断她:“不是说白狐神君的女儿和风卓君订的亲吗?怎么又和云繁君定亲了?”
小眉白了我一眼:“你的消息也太老了,当年清泽上仙刚出世时,天帝和白狐神君是为她与风卓君订了娃娃亲,可没想人家姑娘偏偏和云繁君对上了眼,天帝一想啊,反正都是自己的宝贝孙子,跟谁不都一样?两情相悦更是好事,便改了主意,亲自为云繁君提了亲。”
旁边有谁“啊”了声:“那风卓君岂不是很伤心?”
“不会啊。”小眉一口否决,“像风卓君那种要相貌有相貌,要才华有才华,要地位有地位的九重天上神,想娶什么美人没有?他岂会一棵树上吊死?”
“可雷州白狐是从洪荒时代起就繁衍不息的上古仙族,身份尊贵、法术高强,而且个个姿容绝丽,天生自有风流媚态。我要是风卓君,错失了这样的娇妻,真要哭死了。”
小眉正要答话,突然大地一阵剧烈晃动,我一个没坐稳便从床上摔了下去,一头撞上桌角,疼得眼泛泪花。
我伸出手左摸右摸,刚扶着椅子站起来,就听见有人在远处吼:“出大事了!快去外面看看!”
☆、白狐辛萝
外面一片漆黑,没有云彩亦没有星光,只有天边一道弯曲的红光,光芒时大时小、时隐时现,却异常耀眼,犹如一条拴住困兽的锁链。
那困兽饿极了,拼命挣扎想摆脱禁锢,它张开血盆大口,妄图吞噬天地间的一切……经过几番奋力的尝试,最后它还是失败了,只好低垂着脑袋趴回地上——
红光消失了,天幕上又可以看到点缀其间的璀璨星辰。
暮穹不知何时来到了我们中间,此时的他面容严肃,双手紧握成拳,或许是太过用力,连骨节都泛出些微青白。
“好了,你们都回去吧。”
没有人想回去,大家都静默无语,气氛有些凝重。我这才意识到,整个学堂怕只有我一个人神魔史没通过,实在惭愧,惭愧。
暮穹淡淡道:“放心吧,魔尊黑曜一时半刻还破不了极界的守护仙法,而且,有一将可挡十万兵的腾冥上神在,相信你们还能活个成百上千年。”
大家会心一笑,这才推推搡搡地各自回了房间。我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暮穹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想起白日里他带我去看极界之光时说的话,我久久难以释怀:若那一天真的来了,怕是连腾冥也抵挡不了吧?
***
为了一雪前耻,好好修习仙术,我决定以后每天下午都去碧水湖苦练一个时辰。我坚持了一天、两天……七天,就在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的第八天,我终于找了个借口不去碧水湖了,因为这天中午,师娘从外面带回了一只受伤的小狐狸。
小狐狸通体雪白,半眯着的双眼波光流转,我见犹怜。
我盯着它的眼睛看久了,竟有些目眩神移,脸红心跳,我急忙看向别处,道:“完了完了,我觉得它就是传说中的白狐。”
小眉瞪我:“废话,看颜色就知道了。”
我哑然,阿承他们都在一边笑,我脸上挂不住:“谁说白颜色就一定是白狐?”捏起小狐狸的几根毛搓了搓,“好吧,没掉色,不是染的。”
小眉将手放在我额头上:“阿菱,今天没发烧吧?”大家笑得更欢了。
师娘赶紧给我解围:“好了好了,我再去采点草药,你们就好好陪着小狐狸玩。”
于是我谨遵师娘教诲,和小狐狸玩了一个下午,早把去碧水湖修炼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暮穹带来了一个叫“辛萝”的女孩,我脑子里立刻冒出八个字: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细看之下,竟发现她有点眼熟,待她娉娉袅袅地走到我左边的空位坐下后,我才恍然大悟:她不就是昨天的那只小白狐吗?
下课后,几乎所有人都围到她身边问长问短,差点把我挤得从板凳上掉下去。好不容易等到快上课大家都回自己的座位了,我才有机会扭过头和她交流交流。
我还没说话,辛萝倒先开口了:“你是阿菱,我们昨天见过了。”
我笑了笑,暗想别把我昨天怀疑你染色的事放在心上。
辛萝亦冲我笑笑:“我听说你是越州黑狐族的小狐仙?那我们还是远亲呢。”
我哈哈干笑了两声,心酸地默默感叹了下黑狐族的日渐衰败。
辛萝好奇地问我:“你为何不回越州?”
爱我的疼我的都已经不在了,我还回去做甚?当然这话不能说,我只好回道:“我是孤儿嘛,无牵无挂,流浪到了赤梁,深感此地甚好,一点儿都不想回去。”
辛萝没再追问,我便趁机问她:“听说你们雷州的清泽上仙与九重天的云繁君定了亲?”
辛萝大概没想到我竟问了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问题,明显愣了一下,愣完了又接着笑:“是啊,这可是我们举州同庆的大喜事。清泽上仙是白狐神君的女儿,是雷州众仙拥戴的公主,她和云繁君可谓是佳偶天成,天造地设的一对。还有传闻说,云繁君为了清泽上仙,甘愿饮下忘川之水,只为一洗前尘宿缘,只与清泽上仙恩爱白头。”
“清泽上仙当真美貌非常?”小眉不知何时冒了出来,两眼放光地盯着辛萝,“比你如何?”
辛萝道:“自是比我美上十分。”
小眉的半声尖叫被突然走进门的暮穹压了回去,溜回座位前她惊恐地看向我,无声地说了句: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暮穹正好往我们这边看,我赶紧憋住笑,举起课本将脸挡住,却听到他醇厚的嗓音缓缓飘来:“第二排倒数第一个,你的书拿反了。”
***
辛萝本打算在赤梁待上两三天就走,但师娘强烈建议她把伤完全养好了再离开。暮穹因为有其他事要办,便派了小遥和小眉送辛萝回去,我请求让我同去,说想顺道拜访一位故人。
暮穹开始不答应,但在我一个时辰之内第十八次敲响他房门时,他终于沉着脸答应了,但前提是我要在接下来的一次仙术考试时全部通过。因此辛萝的归期被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了一个月后,可她完全不在意,还经常陪我去碧水湖修炼。
“你被妖怪抓走之后,家里人没法用仙术追踪你吗?
对着辛萝变成的另一个我自己说话,感觉着实怪异。
另一个我道:“不知道,那妖怪的法术十分高强,若不是那晚他喝多了酒,我也不可能有机会逃出来。”她秀眉微蹙,看上去还有些后怕。
我望向极界所在的方向,那里碧空如洗、安宁祥和,似乎那晚我们见到的只是假象而已。
我再看向辛萝时,她又变成了小眉的模样。
我道:“你法术比我们高这么多,完全不用去听暮穹授课嘛。”
辛萝腼腆一笑:“可我从暮穹师傅那儿也学到了不少东西,而且我一个人多无聊,还不如和你们一起上课有趣得多。”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阿菱,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是吗?可能我这张脸太普通了,跟谁都有点像,哈哈。”
她固执地摇了摇头:“不是,我好像真的见过你。”
我打趣道:“莫非我与辛萝姑娘曾在梦中相会?”
她嫣然一笑:“有这个可能,不是在梦中,就是在画……”她突然停住话头,脸瞬间一白。
我奇怪道:“怎么?”
她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我等着她把话说完,她却摇头笑道:“没什么。”
“真没什么?”
“真没什么。”
说话说一半,好比挠痒挠不到,那感觉不是一般的难受,可我和辛萝毕竟还没熟到可以死缠烂打逼着她把话说完的地步,所以我只好到此为止,提了个很有建设性的意见:“辛萝,你要不和师傅一起教我吧,说不定我能学得更快。”
于是,在辛萝和暮穹的双重指导下,我的仙术取得了极大的进步,不仅能变成一棵真正的参天大树,还能变成一只飞虫、一尾游鱼。
等到仙术测试的那一天,我顺利通过了初等分/身术、变身术、飞行术和隐身术,就连神魔史也答得飞快。暮穹在接过我的试卷后,还从头至尾粗略看了一遍,才挑着眉让我离开。
后来听师娘说,第二天师傅还特地在大家面前重重夸奖了我一番,只可惜我没能亲耳听到,因为考完试的当天下午,我、辛萝、小眉和小遥就踏上了去雷州的路。
我们一路游山玩水,我这才发现小遥懂的东西极多,从长白山外的九头雪蛟到北海尽头的双翅玄武,从腾冥上神由一介贫民变为一代战神的奋斗史,到东海水晶宫三太子妻妾成群的花心史,从天文地理到飞禽走兽,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不知道的,以至于小眉连问了他三遍:“你爹真是宛县铁匠铺的王老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