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看清正对着自己的那个黑衣人面容之时,不禁睁大了双眼。那黑衣人正是他父亲,孟之墨。
他悄悄抬脚,挪到一棵粗壮的树干后边,却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有点多此一举了,便大大方方站了出来。
“之墨。”只听自己父亲对面那人率先开了口,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气氛。
“嗯。”孟之墨垂眸,淡淡应了一声,脸上一片恭敬之色,“表兄。”
“难道他是……孟江遥的父亲?”孟吟蘅悄悄向对过挪去,想换个位置。
“那个孩子的事儿我都听说了,你——”只听那人又开口,试图劝说,“你不该留着那孩子。”
“表兄,这是我的事。”孟之墨脸上隐隐浮现了一丝不耐烦之色,“她已经死了,被她平生最敬重的人带头剿杀,只剩这么一个孩子了。就当是我欠她的吧。”
“你——”那人一时语噎,半晌,才道:“纸是包不住火的,你可知,留着这孩子,以后若是他知道了真相……”
“我不会让他知道的。”孟之墨一脸平静地说道,“我会把这些都尘封入土,让这些事都烂在我心里。”
片刻后,他又道:“更何况,现在知道这事的人已经没多少还活着的了。”
“什么?那叔父——”那人顿时满脸不可置信,颤抖着抬起手,指着孟之墨道:“是你……你竟然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
孟之墨依然面色如初,直视着对面那人,一字一句说道:“怪只怪,爹几次三番阻我的事。”
“你……你太可怕了,我今天非要替叔父报仇不可——”那人“唰”的一声,拔剑出鞘,剑尖指向孟之墨的胸口。
眼见那把剑即将要刺穿孟之墨,孟吟蘅险些惊呼出声,忙捂住自己嘴巴。却突然发现自己身旁立着个小小的身影,看身量约莫只有三岁不到。长得瘦瘦小小的,一张小脸极精致,脸色却异常苍白。他紧抿着唇,一双小手紧紧抓着一旁的树干,隐约可见一道抓痕。
孟吟蘅心内有些莫名其妙,怎么感觉这孩子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
他也无暇细想这突然出现的小孩子,因挂念着父亲的安危,忙凝神看向不远处的两人。
“之墨,你……为什么不躲?”那人的剑尖已刺破了孟之墨的衣襟,只消再往前刺个几寸,便能一剑结束了孟之墨的生命。
“我在赌,表兄你不会杀我。”孟之墨嘴边竟噙了一丝浅笑,“看来,我赌赢了。”
“你……”那人持剑的手一阵轻颤,看的孟吟蘅也是心惊不已。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不成?”那人稳住了心神,道:“这次,恐怕你要失望了。”
言罢,只见那人将剑往前一推,同时听到一声剑刺入肉体的声音,孟吟蘅顿时惊住了。
孟之墨却似丝毫感觉不到痛楚一般,嘴角依然挂着一丝浅笑,有血从伤口处涌了出来,顺着墨色的衣襟流了下来,在月光下极为显目。
那人怔怔地望着孟之墨,似是没想到,他竟然真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任他将剑刺入心口。
两人默立了半晌,各自的手下没有两人的命令,谁也不敢先动手。天地一片寂静,风在众人耳边呼啸而过,只能听到林中树叶“哗哗”作响之声。
这时,却见孟之墨抬起手,握住那柄剑,将其从自己体内一寸一寸地抽离了出来。
孟吟蘅光听着这声音,就一阵头皮发麻,而自己父亲,却眉都不皱一下,仿佛这身体不是自己的一样。
那人显然也是被孟之墨这动作弄的一时有些无措,竟任由他将剑抽离了出来。
“表兄,谢谢你的不杀之恩。”孟之墨缓缓道。
“胡说什么呢——”那人道。
那人一句话还未说完,就猛然止住了,他双手抬起,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从孟吟蘅所在的位置,正好能够看到,自己的父亲,不知什么时候,手中握了一把剑。而此刻,那把剑已经刺入了那人的心脏。
“表兄,是我对不起你。”孟之墨抬手又是一剑,这次却是刺向那人的咽喉,手起剑落,极为利索。
“之墨……”那人原地颤抖了一下,被连刺了两剑要害的他竟然还能强撑着不倒。
只见那人的上下嘴唇动了几下,似是说了什么,孟吟蘅为了能够挺清楚,便凑近了一些。
“你不听我们的话,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应的……”那人似是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再也支撑不住,鲜血狂喷,倒在了地上,死不瞑目。
这时,局面也控制不住了,只听那人其中之一属下大喝一声,手指着孟之墨,道:“这个人杀了我们主子——大伙一起上,跟他们拼了——”
孟之墨缓缓擦了擦剑身上的血迹,头也不抬命令属下道:“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众人纷纷应是,齐齐拔出剑来与对面的人厮杀了起来,场面顿时极为混乱,刀剑碰撞声中,不时夹杂着几人的惨呼之声,鲜血横流,在月光的照耀下,宛如一座修罗场!
孟吟蘅心下不忍,不禁移开了眼,却瞥见身旁那名小男孩的手依然紧紧抓着树干,十指竟已渗出森森血迹,而那小男孩只是紧抿着唇,似全然感觉不到痛意。
那小男孩的目光牢牢盯着躺在地上那人,眸中漾起了层层水雾。突然,一滴泪沿着小男孩的脸颊滑落,直滴入土中。
孟吟蘅看着那小男孩的眉眼,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测。
“他不会是小时候的孟江遥吧……”孟吟蘅被自己心内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却觉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过往的一切就都有了解释了。
附近又静了下来,孟吟蘅忙凝神望去,只见满地横尸,断肢无数,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只见孟之墨眼珠四下一扫,突然,眼光牢牢钉住了那小男孩藏身之处,孟吟蘅不禁心下一惊,此刻他竟有些担心那小男孩的安危。
孟之墨缓缓提剑向小男孩的方向走来,孟吟蘅感觉到那小男孩身上散发出来的惧意,而他紧紧抓着树干的手也在不住地颤抖。
近了,又近了……
孟之墨提剑停在小男孩面前几尺远处,那小男孩紧紧抓着树干,一下也不敢动,在他面前则是一堆草丛,恰好能遮挡住他的身影儿。
孟之墨细细打量了一下这草丛,片刻后,竟提剑在草丛中刺了几下,孟吟蘅看到有几剑刺到了小男孩的胳膊、大腿上,也幸好这草丛甚密。
孟之墨刺了几剑,似是放下心来,转身回去了。
“将这几具尸体埋在此处,往林深处走走,不要让任何人发现。还有,今夜的事只要走漏了一句,你们谁也别想活!”孟之墨厉声命令那几个手下道。
众人纷纷垂头应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那些人拖着这些尸体渐渐远去,孟吟蘅也悄悄跟了上去,而那个小男孩,此刻却不见了踪影。
“他还受着伤,能去哪儿啊?不过走了也好,这里太危险了……”孟吟蘅现下也不知他是不是小时候的孟江遥,只是打心眼里同情他。
正在这么想着,却突然又听到了剑刺入肉体的声音。
孟吟蘅心内一惊,抬眼望去,只见满地又增横尸数具,那些人,都是刚刚将这些尸体掩埋入土,一点都没有防备,就这么被自己的父亲一剑割喉……
孟吟蘅站在原地,只觉透心凉。
只见孟之墨将这几具尸体埋入刚才他们挖好的土中,埋的极深。
孟吟蘅看着这位置,突然一阵哆嗦。
“这……这是江都林啊!”
“我从小一直尊敬的爹,竟然是这样的么。他待我的那些好,都是假象么,只是因为那个叫宁迎雪的女子么……”
“还有江遥,他在爹还在世之时的那些表现,也全部都是假象么。”
“那日宁煜的师父亲口告诉我的那些话,我其实一直都不曾真正相信过吧。”
“而那日在霜清岛外的船上,我对孟江遥说的那些话,我心里很清楚,都是一时气急啊……”
“其实,我宁愿相信,江遥他只是一时被权力迷了双眼啊……”
“原来,自始至终,只有我自己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找来找去,最后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鸣珠扇、绕骨花、幻梦琴、拂雪剑、灵佑……”
“其中,绕骨花和幻梦琴已毁,鸣珠扇还在自己身上,至于拂雪剑,那是太白之物,还有最后一样……”
孟吟蘅正在想着,却突然感觉身上一阵剧烈的痛楚,眼前渐渐模糊一片。
前方众人的身影也渐趋消失,而耳边竟轻飘飘地传来几声呼唤,似有谁在喊自己的名字……
两心知
孟吟蘅睫毛轻轻颤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眸。
入眼所见是一间干净的房间,室内除了自己之外,别无他人。而自己正平躺在一个松软的大床上,床旁的小案上点着熏香,芳香萦绕满室,却不刺鼻。
不知道躺了多久,身上到处都很不舒服。孟吟蘅刚想侧一侧身子,腹部却传来一阵痛楚,疼的他不禁倒抽了口气,只能勉力挪了一下位置。
折腾了一阵子,他觉得嘴唇有些干燥,视线瞥到案上的茶壶,便想起来喝口茶,这时,却听到门“吱呀”一声响了,一个白衣人影儿轻轻推开了门,进入了自己视线中。
“宁煜?”孟吟蘅一手撑着枕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看着刚刚推门进来的白衣人影儿,极难相信。
之前梦境中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虽说是梦,但他竟隐隐有种感觉,那三幕场景,都像是真实发生过的。
所以,此刻刚一醒来就看到宁煜,他竟不知该如何面对是好。
宁煜手里端着一碗药汁,刚一推门,便看到了半躺半坐着的孟吟蘅,眼中顿时闪过一丝诧异。
“你醒了?”宁煜将药碗放到桌案上,沉默良久,方道。
“嗯。”孟吟蘅揉了揉太阳穴,也许是因为连做了好几个逼真的梦,乍一醒来,头竟然也开始疼了起来。
“可是身上还疼?”宁煜看着孟吟蘅的动作,面上流露了一丝担忧之色。
“还好啦。”孟吟蘅道,“我睡了多久了?感觉应该得好几天了吧……”
“嗯。”宁煜点了点头,道:“你躺了半个多月了。”
“什么?”孟吟蘅登时被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又问了一遍:“半个多月?”
“嗯。”宁煜眼中泛起点点笑意,起身端起药碗,走到孟吟蘅床前,道:“正好你醒了,我就不用再喂你了。来,趁热把药喝了。”
孟吟蘅看着那碗墨黑药汁,吞了口唾沫,也不多问,默默将它端了起来,正准备捏着鼻子一口喝尽,却听宁煜说:“这药不能一口喝完,要慢慢喝。”
孟吟蘅端着温热的药碗,抬头看向宁煜浅褐色的眸子,只见他眉眼弯弯,眼中笑意更甚。
孟吟蘅无声叹了一口气,还是拿起了小勺,舀了一小勺,药汁入口的一刹那,却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般苦,看来又是自己想多了。
慢慢地将药汁喝尽,宁煜抬手接过空碗,刚要转身离去,孟吟蘅突然开口道:“宁煜,等会——”
“怎么了?”宁煜又转过身来,眸中闪过诧色。
孟吟蘅心内却又纠结了起来,梦中之事,他到底要不要说。先不论真假,若是他说了,又能如何呢?往事早已无法改变。而说出来之后,他与宁煜该如何相处?以后在面对孟江遥的时候,又该如何相处呢?
只是这些事都尚未确定,沈相府也早已不在了。即便沈相没有被灭满门,就凭那些人的处事风格,当年那些知情人士也早该被杀光了,又上哪里去找证据呢?
但是,关于孟江遥的那件,可以去江都啊!那些深埋在林中十几年的尸骨还是存在的啊!
孟吟蘅猛然想通了这件事,不禁心内一喜,嘴边也挂上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宁煜。”孟吟蘅抬头望向宁煜道。
“嗯。”宁煜一脸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似是一直在等他开口。
“咱们先去江都一趟吧。”孟吟蘅道。
“江都?”宁煜睫毛轻颤了一下,眼神中满是复杂的神色。
“嗯!”孟吟蘅道,“有些事情,还需要去江都那里找找答案。”
“好。”宁煜这次却是一口应了下来,只是眸中一片深邃。
“咱们啥时候走啊?”孟吟蘅又道。
宁煜一怔,有些无奈地说道:“等你伤好的差不多再走。”
“咱们现在还是在太白山吗?”孟吟蘅问道。
“嗯。”宁煜道,“云宗主念你伤势重,便腾出了南峰上的一座别院给你养伤,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啊?整个别院只有我们两个?”孟吟蘅突然想起了湖底那些事,忙又问道:“其他人呢?湖底那怪老头死了么?还有‘拂雪剑’——”
宁煜听他一口气问出这么多问题,也是一脸无奈道:“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
宁煜转身将药碗放到桌案上,又走了回来,坐到床前,看着孟吟蘅满怀期待地眼神,不禁莞尔,徐徐道来。
“那日你昏迷后,我便未管其他人,径直带着你逃离了此处。没过多久,云宗主也带着其他人跑了出来。就在他们刚刚到湖面上之时,从湖底传来了一声巨响,湖底那座诡异的机关城,炸了。”宁煜道。
“什么?湖底整个儿都炸掉了?也就是说,那老头也死在下面了?”孟吟蘅问道。
“没错。”宁煜缓缓点了点头,“其他人都没事。而且,前不久,雅逸公子和云姑娘的大婚也很顺利,现在他们应该已到蓬莱了。”
“咦?他们回蓬莱了?那也就是说,山路通了?”孟吟蘅一脸惊喜之色,“这也意味着,咱们马上就可以离开啦——”
“你那么着急干嘛。”宁煜一脸无奈道,“去江都也不急这一时半刻。”
“好吧。”孟吟蘅低下头,看着锦被上的花样,道:“那云兄他们呢?”
“云宗主和孟江遥也离开太白了,现在太白一应事务,全权交于拂禾姑娘之手,而且,云宗主临走前说,他可能不再回来了。今年底前,如果他还是没回来,云拂禾便是太白宗主了。”宁煜道。
“……”孟吟蘅一时有些无言,“云兄他还真是随性……”
“嗯。”宁煜点了点头,“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像云宗主这样潇洒自在的,真的很少见了。”
“是啊,其实我超羡慕他的。”孟吟蘅低声道,“之前云兄在离开泠音山庄的路上,跟我说的关于他的那些事。现在想想,好像都能解释的通了。”
宁煜闻言,却是一怔,“吟蘅,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孟吟蘅心内顿时“咯噔”了一下,还是强自镇定说道:“没什么的。”
宁煜眉间微蹙,明显并不相信,却也并没说什么。
片刻后,孟吟蘅又抬起头来,眸子亮晶晶的,望着宁煜。道:“宁煜,咱们去完江都,就去南诏游玩一圈。然后,咱们就隐居吧。”
宁煜闻言,脸上并没有太多震惊,只是轻轻启唇,吐出了一个字:“好。”
“啊?就这么简单答应了?”孟吟蘅有些不敢相信,“你别骗我啊,你的落月教不要了?还有你的那个师父……”
“我从来不会骗你。”宁煜轻轻开口道,“吟蘅,那件事,我已经知道了。”
“啊?”这次却是吟蘅不解了,“哪件事?”
“地牢那件。”宁煜轻声道,“对不起,我那时真的没想到师父他会对你动杀心,我一直以为,师父他是理解我的……”
“……”孟吟蘅怔怔地听着,却完全不知该做何反应才是好。
那日的事,他本打算就这么掀过去的。因为不想让宁煜夹在他们两人中间难办,毕竟那也不过是虚惊一场。却没想到,竟是宁煜主动提了出来。
“我自从加入落月教以来,一直在师父门下学武,不敢有丝毫不敬。师父这几年虽说手上也沾满了无数的鲜血,但我知道他都是为了我们所有人。但是,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想要杀你。”
“哎,没事啦,我现在不也好好的吗……”孟吟蘅看着宁煜一脸表情不善,忙劝道,“你师父养你到现在不容易,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别想了哈!”
“吟蘅,你不怪我吗?我当时没有认出你来,害你差点就——”宁煜脸上竟露出自责之色来,极为罕见。
孟吟蘅忙抬手捂住他的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