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乔维会发火，但他没有，他看了看阴沉着的天，说，“今天不行。”
乔波是第二天凌晨出发的，下了整天雪，从林场到市区的路又湿又滑，越野车开了三个钟头才到。乔波终于拨通了唐桦的电话，接电话的却不是她。
这个人的声音他讨厌透了。
“我是唐桦的同事，你有什么事吗？”
这是早上七点，一个男人通过他太太的电话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让乔波很难接受，他的左手握了握拳，“她怎么样了？”
“情况比较稳定，”陶佑铭看了看病房里的唐桦，她还睡着，“你最好不要打搅她。”
“那我过会儿再打过去。”
“我是说，以后也不要打搅她。”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陶佑铭愣住了，作为唐桦的同事，他已经弄丢了自己的立场。
“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
对方语气平静，甚至还有一丝轻蔑的意味，像是在等着看他的笑话，而后，不等陶佑铭回答，就挂断了电话。这是T大第一附属医院1202病房，天色微蒙，四周安静极了，病床上的人却睡得不那么安稳。陶佑铭就坐在病床旁边的小沙发上，撑着额头，看着她。我会照顾你的——这个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陶佑铭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唐桦。”
唐小桦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她在做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段写不完的代码，现在又出现了一个不眠不休的工作狂，“马，马上就改完了，再等会儿。”
她说完，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陶佑铭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就笑出声来，“你好好休息，我晚点过来看你。”
罗西西小同学有点方。
今天是周末，她好不容易搞到了票子去参观电影展，这次的主办方特意安排了乔波个人展区，她特别期待。一大早，她骑着自行车来到戏剧学院展览中心，刚检了票就接到了陶院长的电话，说唐老师病了，让她有空的话去医院照看一下。
看着手里的票根，罗西西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唐老师在妇产科是什么鬼？
不小心撞破了大老板的办公室恋情，会不会被灭口啊？
此时此刻的唐小桦正坐病床上，一边喝粥，一边回忆面前这个女学生到底是哪个专业几年级——特意找了个生面孔，陶佑铭还真会使唤人。一碗粥喝掉一多半，她觉得味道不错，看着女学生拘谨的模样，心里又愧疚了起来。
“今天麻烦你了，”她说着，从抽屉里拿了两张钞票递上去，“自己打个车回去吧！”
小姑娘连忙摆手，“不行不行，老板说了，让我好好照顾您直到他回来为止。”
“他回来干吗？”
“回来看您，”小姑娘想了想，加了一句，“和宝宝。”
陶佑铭不顾长途飞行后的疲惫，在病房里照顾了唐桦一天一夜——这种行为看似合情合理，又似乎游走在同事关系的边缘，稍不小心就要过界。想到乔波的话，想到陶佑铭古怪的反应，想到她同乔波并不明朗的现状和未来，唐桦觉得烦躁极了。
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
“我和他没关系，”唐桦一字一句地说，“你们千万不要误会什么，我肚子里这个跟他更没关系。”
小姑娘吓懵了，张着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就听见病床上的唐小桦继续说，“既然他让你来了，你就帮我回他一句，大家以后还是朋友，别越界。”
“可，可是……”
“听话，回去吧！”
这个可怜的小同学名叫姚小珍，是乔波工作室8个行政助理中资历最浅的一位，入职不到一年，还没转正。当年，她险些丢掉了南影的实习机会，还是唐老师说情，才留在了乔波的团队。
老板留下她的理由只有一个：她很听唐老师的话。
于是，听话的姚小珍哆哆嗦嗦地走出病房，心里既难过又忐忑，她觉得唐老师是她毕业以后遇到的最好的人，一定是老板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才会让她这样抵触。怀着这样的心情，姚小珍精神恍惚地走出了住院大楼，转正的事情是彻底没戏了，这份工作她也不想要了，索性就拨通了周助理的电话。
“小珍，你到医院了吗？找到唐老师了吗？”
“找到了。”
电话那端，周助理松了一口气，姚小珍听得出来，老板就在他旁边，“唐老师和老板之间有一点误会，她说什么了没有？”
姚小珍没说话，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唐老师刚刚说的话，“说了。”
“她说什么？”
“她说，她和老板没关系，宝宝也和老板没关系。”小珍顿了顿，又说，“她还说以后只做朋友，别越界。”
电话的另一边，候机厅里的周助理吓得把手机掉在了地上，再看旁边的乔波，已经气得脸都白了。
依旧躺在病床上的唐桦对自己搞出来的乌龙还浑然不觉。电视里的整点新闻正在播报戏剧学院举办大型电影展的消息，一个镜头给到了乔波的大幅海报上，唐桦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换了个频道。这次是娱乐频道，播出的是姚宇近期接受的一个访谈，他的新片拍摄接近尾声，各大媒体纷纷造势，这段采访只是其中的一个。
“邓山导演的新作《不归人》，长影的大制作，姚宇主演，正儿八经的男主。”
唐桦一愣，转过头，看见罗西西小同学正站在病床旁边，认真地看着电视，一边看还一边普及着八卦知识，“先期投资五千万，后期追加过亿，姚宇单飞后的首作，还力邀了当红小花潘晓加盟，今年最有希望的票房之王。”
“乔维不是也在拍新片吗？今年下半年上映，还要冲奖。”
“啥？”罗西西问，“你是说乔波在拍的那部，叫，叫什么来着？”
“《单桥》。”唐桦说。
“哦，乔导的电影向来叫好不叫座，不过凭乔波的票房号召力，尚可一搏。”
“罗西西，平时讨论实验怎么没见你这么专业？”
罗西西小同学嘴唇抖了抖，一下子扑到唐桦的腿上，“唐老师，你没事吧唐老师！我一接到陶院长电话马上就赶过来了，你可要快点好起来！继续带领我们和邪恶势力作斗争！”
“老陶让你来的？”
“昂！”
“那刚才那个是谁派来的？”
话音刚落，姚小珍哭哭啼啼地从门口走进来，“唐老师，我，我又被开了。”
☆、30
罗西西说，姚宇最近风头争胜，隐约有和乔波争锋之势，乔波倒是以退为进，先是透出口风要为爱息影，然后又勉为其难接拍了乔导的冲奖大作，这几天又搞起了个人电影展，走起了艺术人生的煽情路线。
姚小珍不以为是，认为乔波出道早，影片质量高，走的是演技派的艺术家之路，和那些追求票房的明星根本就不是一个位面的存在。话里话外，还是以自己在——或者说曾经在乔波团队工作过为荣。
唐桦看着两个小丫头你一句我一句的斗嘴，只觉得叽叽喳喳的挺热闹，中午十二点，老张带人送了八菜一粥外加点心四道。食盒里的十二个盘子刚拿出来四个，就勾得唐桦冲进厕所吐了个昏天黑地，早上的那半碗粥都白喝了。盘子重新装回去，放得离病床远远的，两个小丫头饿的肚子咕咕叫，看着食盒双眼放光。
“你们拿走吃了吧。”唐桦说，“别当我面吃就是对我好。”
两个小丫头并老张和菜馆伙计小刘，一行四人拎着食盒走到电梯间，等电梯的工夫，罗西西小声问，“你真的是乔波工作室的？”
姚小珍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她已经被开了，“以前是。”
“所以，”罗西西努力地压低声音，却还是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所以，唐老师的男朋友其实是周助理？”
电梯门开了，只见乔波裹着一身军大衣，黑着脸走出来，他的身后，听到了自己名字的周助理面色铁青，已经话都不会说了。
“小周。”乔波低声说。
“老，老板？”
“你跟他们一起下去，不用回来了。”
乔波是赶着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到北京的，在此之前，他让人通过手机定位找到了唐桦所在的位置，又派了团队里和唐桦有过直接接触的姚小珍来探路，也算是做了十足的准备。唐桦似乎还在生气，不知道是为了那句蠢死了的话，还是为了什么其他的。
断绝关系以后只做朋友？
想到这里，乔波的拳头握得紧紧的，这么伤感情的话，她怎么敢说出口？
“哎，这位老乡，你找几号床？”
乔波一怔，想起自己身上这扎眼的山民打扮，低着头，演技十足地说，“1202。”
“1202？”小护士想了想，“那不是Ｔ大的老师吗？今天都好几个人来看她了，你是她什么人？”
乔波简直分分钟要爆炸，我是她什么人？
“我是……”憋了半天，不能炸，乔波咬着牙说，“她老家的表哥。”
小护士带着乔波来到1202号病房的时候，唐桦还在看电视。小护士说，唐老师，不是有人给你送饭了吗？怎么没吃？
唐小桦瘪瘪嘴，“别提了，一闻味儿就吐。”
“你老公也真粗心，”小护士说，“他在病房陪了你一晚上，本以为是会体贴人的，你别气，等他来了，我替你说他。”
“嘴下留情，那不是我老公。”
“嗨，都懂都懂。”小护士脸上露出一抹了然的神色，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把门口的人推了进来，“唐老师，这位说是你老家表哥，来看你。”
看到来人，唐桦愣了，良久，喊了一声，“表哥。”
乔波还在戏里，憨厚地点点头，“嗯。”
小护士这下放了心，“那你们聊，有事叫我。”
“表哥，”唐桦说，“把门关上。”
“嗯。”
病房门被啪地关上，乔波就看见病床上的那个人飞似的向他扑过来，肩膀一重，这个一直让他心心念念的人就扑进了他的怀里。他终于踏实了，从接到那通电话开始到现在，整整28个小时的折磨终于结束了。
但对另外几个人来说，折磨还远远没有结束。
凛冽的寒风中，老张拎着沉重的食盒，觉得自己真傻，真的，他单知道唐小姐平时喜欢吃这些，胃口也好，却忘了现在她肚子里揣了个小老板，口味会变。姚小珍惴惴不安地走在他身后，她原想着周哥来了能替她说几句好话，现在倒好，连周哥都被开了。想到现在竞争激烈的就业市场，她只盼着自己这一年的工作经验能加点分。周助理就走在老张旁边，他裹了裹身上的羽绒外套，想着自己和老乔共同走过的这些年，步伐愈发沉重。他倒不会蠢到以为老乔真的会开除他，只是觉得自己大概是时候物色一个接班人了。
倒是步伐轻快的罗西西小同学摸了摸口袋，拿出手机接了个电话。
“唐老师，啥事？”
另外三个人的耳朵都直了。
“明白，了解，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她看着老张，“白米粥加冰糖，凉拌鸡丝少加辣椒，酸辣土豆丝一大盘，水果随便搭配。”
老张点点头，把食盒丢给周助理，拉着小伙计一溜烟跑了。
“好哒，知道啦，你放心！”她又看着姚小珍，“便利店紫苏话梅，红色包装那种，有多少要多少，柠檬味的乐乐薯片，两大包。”
“哦。”姚小珍点点头，也跑了。
“昂！懂！保证不乱说话！”
周助理正等着这个小丫头给自己分配任务，就见她慢悠悠地挂断了电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票根递给他，“周哥，给走个后门，换张明天的吧！”
“你是唐老师的学生？”周助理一边说，一边拿出名片，在背面签上自己大名，“拿着这个，以后乔波的全部官方活动随便进。”
“谢谢周哥！”
“你毕业以后，有没有兴趣来我们团队工作？”
“啊？”罗西西愣了，想了想，摇了摇头，“不去。”
“为什么？你不是乔波的粉丝吗？”
“跟着你混，乔波是我老板，跟着唐老师混，乔波是我师公。”罗西西认真地说，“换了你，你选哪个？”
“……”
被噎住的那一刻，周助理想着，Ｔ大的学生真是名不虚传，这小丫头也太精了。
第二天早上，乔波从沙发床上爬起来，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生怕把那个还睡着的人吵醒，但她还是醒了。明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告别——乔波想着用不了多久，一有时间，他马上就会回来的，可是一看到她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就有种放弃一切的冲动。
唐桦说，走吧走吧，我会照顾毛豆的。
“毛豆？”
唐小桦得意地摸了摸肚子，“我起的，好听吧？”
乔波笑了笑，伸出手盖在了她捂着肚子的手上，“毛豆，妈妈就拜托你照顾了。”
三天后，唐桦回到学校，罗西西神神秘秘地跑到她办公室，跟她说，周助理多次和她联络，希望她能到乔波工作室工作，但是她一心热爱科研，战胜了巨大的诱惑，坚守岗位。
“太感动了。”唐桦说，“给你申个陶院长的直博吧？”
陶佑铭刚好从门口经过，吓得罗西西脸都歪了。
这三天里，陶佑铭没有出现在唐桦的面前，但这并不表示他没有去医院。事实上，他不但去了，还在病房外面看到了他们告别的温馨一幕。然后，那位据说颇有名气的电影演员走了出来，走到他面前，低声说，多谢你。
多谢你，如果不是你及时送医，我不敢想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他神色平静，语气诚恳，姿态放得很低，然后，转身大步离开，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这和陶佑铭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他默默地在病房门口站了几分钟，只是短短的几分钟，想明白了很多。
急促的手机铃声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不耐烦地接起电话，“喂？”
“陶院长，出事了！”
今天一早，娱乐论坛里出现了一篇万字长文。
文中详尽地列出乔波和圈外女友恋爱之过程中的几个重要时间节点，并以此进行了深入分析：乔波和圈外女友是在《城影》拍摄期间确定关系的，《城影》上映前几个月传出了乔波息影的传闻，这个传闻随后被乔导否定，可见乔导并不看好这段恋情。在这期间，有一个人最为可疑，那就是《城影》的原作者唐小桦。
唐小桦原名唐桦，是个彻头彻尾的学霸，如今在Ｔ大任教。
随后，笔者贴出了唐桦在Ｔ大网页上的工作照，又和乔波女友在机场被拍到的模糊照片做了一个对比。
就是她！
陶佑铭赶回学院的时候，记者们已经把办公楼堵得水泄不通。二十几个保安一路生拉硬拽，这才让他挤到了唐桦的办公室门口。
“您是唐桦的同事吗？”
“您认识乔波吗？”
“唐桦是不是乔波的圈外女友，这件事您了解吗？请您说几句好吗？”
“这里是学校！”陶佑铭忽然高声呵斥道，“都给我滚！”
记者们在保安的震慑下终于退了出去，只是还围在办公楼外，久久不散。唐桦筋疲力尽地瘫坐在椅子上，笑了笑，说，陶院长又救我一命。
他不知道她这个时候怎么还笑得出来。
“事情因我而起，我愿意负全责，接受学校处分。”
“不关你事。”陶佑铭说，“我……让罗西西送你回家。”
☆、31
对于学术经验丰富而管理经验严重不足的陶佑铭来说，当下的事态很难应对。
校领导第一时间打来电话，要求他对相关人员严肃处理，尽快消除影响。话里话外暗示唐桦应该立刻停职，公开道歉。陶佑铭倒是想不明白，她有什么需要道歉。
“唐桦是气候谈判专家组重要成员，不可能停职。”
“我们学校这么多优秀老师，还换不掉一个惹麻烦的唐桦吗？”
“换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