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老首席就总是这副风轻云淡的表情,好像什么都不能冲破他淡然的面具一样,暗轩铭不明白,明明他已经到了这幅境地、明明他已经再无退路,又有什么好继续固执下去的。而最最、最最让他不可思议、不能理解的,便是老首席对这个秘密恪守的程度。
他原本还想着,或许是贺未名是有什么苦衷,或许他是有什么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可是看着如今态度,即便是暗轩铭,也头一次生出失望之感 。
“今天便是陛下给我最后的期限了,如果你还是什么都不肯说,你应该知道后果。”这是暗轩铭最后一次在他面前开口。
然而贺未名依旧只是摇头。
暗轩铭便彻底沉默了下来,十几年来,他在贺未名后面的追逐没有换得此人半点的动容,他像小丑一样,自以为了解这个人,却或许,在最终连他最最表面上的那一层面具都从未撕下过。
疲倦终究还是如潮水一样,把暗轩铭彻底吞没,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几许失望,又流露出几许怅然,或许更多的解脱。
一切都要结束了,困扰了他十多年的执念,也终将彻底化为流水。他最后深深的看了一眼老首席,而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老首席依旧在刑椅上坐着,不悲也不喜,只是看暗轩铭黯然离开时候的背影,右拳紧地,都将自己的手心给其掐破了。
暗轩铭自然是回去禀告了,按理来说,老首席一直如此的固执,这之后就该是严刑拷打齐齐上阵。毕竟这样通敌叛国的人,就算是打死了也不为过。
然而没有想到的却是,过了不久之后,赵如徽就亲自悠悠地来了。
“贺师傅,好久不见,只是没想到如今我们会是这样的身份立场。”和想象之中不一样的是,赵如徽脸上竟然还带着笑,看着贺未名,还客客气气的称了他一声师傅。
暗轩铭和老首席都是一个级别的人物,虽然老首席因为常年在外,并不像暗轩铭这样长期执导过皇帝的武艺,但偶尔进宫对几个皇子的点拨还是有的。
若是寻常,按照他的身份,被赵如徽称一声师傅倒也并不为过,但正如赵如徽所说,如今的身份立场可是大不相同!
一时之间,就连老首席看着赵如徽的目光都有些诧异。
赵如徽也不恼,只是继续道,“暗师傅已经将情况全部禀告于我了,而他现在应当已经离宫了,所以若是贺师傅有什么想要说的,现在大可不必有任何顾虑。”
赵如徽会如此说话自然不会是空口白牙,若老首席当真是不肯说出事实,那么他又何必承认贺知舟有前朝血脉的事情,但若他没有隐瞒的心思,又何必在暗轩铭面前缄口不言
在暗轩冥离开皇宫之后,赵如徽一人也是独自静想了很久,直到想起他们之间隐秘的纠葛的时候,隐约有了个猜测,才有他今日一行。
若是他猜测正确,那自可真相大白、皆大欢喜,而若并非如此,恐怕他就要到贺知舟的那里去走上一次了。
老首席沉默了许久,看着面前这个负手而立的皇帝,终究是笑了笑。
“我难得进宫,当年见到您的时候您还很小,只隐约觉得您是最像先皇的,没想到短短几年之间,却早已经青出于蓝胜于蓝。”
如此一言,赵如徽便知道此事算是了结了。
他也不在意面前的是叛国之人,依旧温文尔雅地笑了笑,神色之间一片大度,“实不相瞒!我此次已经策划了许久,从我那位长姐,再到宣州,又继而回到潮州,实在是煞费苦心,可即便是如此,依旧只是看到了那冰山一角而已,所以如今还请贺师傅一定要为我解惑。”
赵如徽说着甚至淡淡一笑,“我知您是有苦衷的,我所图谋的也远不于此,若是您愿意配合帮我引出底下那条大鱼,前尘往事,便算是将功补过,我再不追究。”
从头到尾,赵如徽对贺未名的态度可谓是谦逊至极,从头到尾都以“我”字相称,更是不惜行晚辈之礼,温言相劝。
若是换作其他任何一人,恐怕都要感激涕零,以及真心表日月。只是可惜,在他面前的是执掌影门多年的老首席贺未名,真心假意,他又如何不知?
是以任凭赵如徽态度究竟如何温和,所描述的未来究竟如何辉煌光明,他也只是淡淡一笑,“我知我的罪过,我也从未想过再厚颜苟且偷生,我只希望你能够饶之舟一命,他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未参与。”
从头到尾也就只有在听到贺知舟名字的时候,赵如徽嘴角的笑微微撇下来了一些,只是虽然他脸上笑容微淡,眼中却是多了几分真诚感叹,“您对知舟确实是诚心以待。”
只是老首席却不愿意在和他讲这个,他看了一眼赵如徽,并没有再多言什么,仿佛多日以来不肯配合的不是他一般,直接开门见山,“你不是想要知道那伙隐藏在暗中的人的消息吗?我都可以告诉你。”
赵如徽的脸色终于正式了起来,他亲自走上前,老首席倒了一杯水,放在桌案面前,而后坐到了他的对面,微微含首,表示洗耳恭听。
“‘前朝余孽’——这个词用来形容他们倒也不错,只不过和寻常人所想象的并不相同,他们并非是什么侥幸幸存下来的皇室子弟,真正操控着这个组织的,便是所谓的‘护火人’。”老首席顿了顿看向赵如徽,道,“陛下,想来您应该不会不知道,本朝的影卫、暗卫究竟是沿袭自何处吧”
赵如徽自然是颔首点头。他的眸中虽然有少许恍然,但先前未必也完全没有猜测,此刻面对着老首席的询问,只严声道,“前朝死士,与如今影门、暗门不同,他们的训练要苛刻许多,就连死亡率也是前所未有之高,十个里面也未免能够幸存一个,他们并不允许被拥有感情、天生就是杀戮的机器,一旦主人需要,便要随时为之付出性命。”
“但利器过利终究是伤及自身,”赵如徽的脸色更寒了一些,“前朝当时虽已是必定覆灭,但若不是那群死士骤然反水横插一脚,恐怕也没有这么快能够改朝换代。”
老首席缓缓点头,“他们没有感情,能够对自己的主人又如何能够真正忠诚先前不过是靠着武力镇压而已,一旦实力不足,利刃必会反噬,这才导致了前朝顷刻瓦解。但是陛下莫忘,有些东西终究是刻在骨子里不会忘记的,他们需要生存下来的动力,也需要活下来的理由。死了一个王,那边再找一个,虽然前朝覆灭,但他们所忠诚的依旧是‘他们的国家’,‘他们的王’。”
“大乾如今正值鼎盛之时,他们也不敢贸然有什么行动。前朝护火人的人数其实并不算多,更多的却是分布在各行各业之内的‘火种’,倒也不必担心他们,现在国家昌盛,没有人敢有太大的动作,很多人不过是终身不用的棋子,甚至终身都不会知道他们的身份。
除了从小被特别培养的,其余散步的‘火种’只有达到了一个可以利用的处境、能够站在相对高峰的位置的时候,才会被重新启用,被吸收到‘护火人’之中。而这群被新吸纳的新星,又会一种养蛊一样的方式培养,实力强大者便是下一代的掌权者。”
老首席这么一叙述,很多的消息便已经十分地明了了,赵如徽想过的前世种种、想过那《江山如画》中所书写的故事……
很多疑点都已经不再是疑点,很多偶然也终究化为了必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如果说贺知舟是哪只被放弃的蛊,那么,莫洛便是成为了蛊王的那一只蛊。
枉他一直以为莫洛不过是成为了表面上的王者,可直到如今,他才知道上一世莫洛才是真真正正的赢家!朝前臣子尽数臣服于她的裙下,暗处的毒蛇利刃皆被她驱使!
这才是她真正容不下王孙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她容不得一个不能接受她所做所为的贺知舟的原因!
“那个所谓的掌权者究竟是什么人”
赵如徽,已经维持不住先前那副带笑的样子,他的脸上简直凝结出了一层寒霜,话语之中也带着抑制不住的杀气。
相比起他,老首席就淡然了许多,“陛下是好算计,三足鼎立的局势已破,如今便只剩下了鸿源。不过虽然只剩下单单一个鸿源,绝非可以轻视的。”
“鸿源这是他的本名”赵如徽微微眯眼。
“这便是问题所在了,从始至终,除了他那一脉真正可以信任的人,没有人知道鸿源真正叫什么,也没有人真正见过他,鸿源不过是一个代号而已。
所谓三足鼎立,虽然我们也有其特殊地位所在,我是因为影门的存在,那大汉便是先前陛下是围剿的宣州兵器库,若是情报没错,他应该就是在朝中的某个高官。”
“高官,又是高官,一个礼部尚书难道还不够吗”赵如徽简直都要怒极反笑了。
老首席并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只是道,“莫要小看于他,他的势力之深,无法估量,所谓三足鼎立也不过是好听而已,他恐怕从未将我和那大汉放在眼里过,对我,更是欲除之而后快。”老首席显然是想到了当日长公主府的那一支暗箭。
老首席叹了一口气,看着负手而立的赵如徽,到底是难得规劝了一句,“为了不引起皇帝的疑心,他们很多时候甚至比当朝的官员更加用心,所以很多时候您以为的并不一定是真相。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他们虽是潜伏,但绝对并不安分,虽是便寻找着给您致命一击的机会,既然您现在显然已经发现了马脚,那么日后他们一定会更加谨慎,所以现在才是真正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最好时机。”
老首席本可以有所隐瞒,但他却可以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而最后一句更是对赵如徽的深深提点,赵如徽承他的情,微微沉吟之后还是报之以李。
“暗师傅若是能够知道您今日所言,想必便不会那么难过了。”
难过,不过是一个广泛的偏意词罢了,更加准确的,或许应该是失望吧。
然而这一次老首席却是又淡淡笑了笑,他总是如此淡然而无畏,好像这个世界都与他无关一般,甚至都不在乎自己的处境究竟会如何,可当赵如徽提到暗轩铭的时候,他眼底却难得多了几分的苦涩。
“我早就已经让他失望了,既然都会失望,那就干脆失望的更加彻底一些吧。我实在是已经辜负了他很久了……”
感情总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不管身份为何、立场为何,赵如徽于他们,不过都是局外之人,既然他已经劝过了首席,便也算仁至义尽,此刻并不再多说什么。
但他可以不在意老首席和暗轩铭之间的事情,却不能不在意这一场风波之中另一个人的感受。
所以赵如徽微一沉吟,还是再次看向老首席,“可以告诉我,您对知舟,为什么那么照顾吗?”
作者有话要说:我尽力了!!睡了睡了,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第57章
赵如徽的这句问话虽然看似简单,但实际上除了门面上询问了当年隐秘之外,还有向老首席询问这些事情要不要告诉贺知舟的意思。
事实上贺知舟先前一直被老首席给保护的很好,他虽然也经过艰苦的训练、做过艰难的任务、杀过狡诈的凶徒,但是老首席却一直没有把隐藏在黑暗之下,那真正的隐秘和晦暗暴露在他的面前。
他不用做那纠结于光明和黑暗之间匍匐不定的鼹鼠,不用费心应付于两方立场,他只是那个意气风发,傲气鲜明的影卫首席,他行走于阳光之下,心中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阴霾污秽。
若是运气好,他只要再这么张张扬扬,随心过个十几年,这一切就再和他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毕竟影门和暗部的首领任职期向来并不长久。到时候他也不过年过三十,可以随意的找上一个地方安居,娶上一位美娇妻,真真正正地过去他一直所向往的生活。
只是可惜,到底是天不由人。如今事情暴露,老首席护不了他一辈子,那个一直被隐藏着的秘密也就暴露在众人面前。
既然护不了了,那边只有狠下心来让他自己去选择,自己去决定。老首席看得很清楚,所以,即便是再不忍心,但在面对赵如徽的询问的时候,他也并没有犹豫多久。
“陛下,我可以和知舟谈谈吗?有些事,我想亲自告诉他。”
虽然面上是师傅,但是如此久以来,老首席早就已经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儿子,就如贺知舟对老首席也有一种特殊的依赖之感,即便是连老首席都承认他自己的过错的时候,贺知舟还是一味的想要保住他的性命。
这无关对错,只是对待亲人的下意识的庇护。
事到如今,赵如徽对老首席也并没有什么戒备,他点了点头,直接笑到,“当然。”
赵如徽虽然表面上直接离开了对他们的谈话并没有干涉,但事实上,到底因为老首席的身份原因,有些事情不过是彼此心知肚明的罢了。
当然,不过是安全起见而已,否则这本也不需要再次禀告,赵如徽就应当能够猜出其中内容——大致就是刚才老首席现状如何复述的,或许,还有当年,老首席会选择反叛的原因。
赵如徽没有打扰他们师徒二人重逢,也给足了时间让贺知舟去清理脑中混乱的思绪。
直到手下的暗卫说贺知舟已经一天没有用膳之后,他才重新踏入了贺知舟现在住着的寝宫。
这里已经是相当豪华的宫殿了,虽然不如赵如徽自己所住的寝宫,却也是富丽堂皇,设施设备一应俱全,檀木桌椅、大家画作、华丽屏风、还有那珍贵的玉石古玩……所有所有的一切,即便是在这宫中位份不低的嫔妃,恐怕也只有眼红的份儿。
然而,若是里面住的人没有这份心思,那么再豪华的宫殿恐怕也不过是一栋最大的牢房而已。
赵如徽进来的时候,贺知舟就沉默的坐在墙边,他低垂着头一言不发,让人根本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赵如徽是刚从早朝上下来的,一身华服高冠也并没有在换,随行的太监尖锐的嗓音响彻了整座宫殿,这宫中四周的护卫宫女无不跪下叩拜。沉默呆愣的贺知舟终于被这个声音所惊醒,下意识抬头的时候,就远远见到宫门已经被打开,而远处正是赵如徽带着一众的人马向他这边走来。
明黄色的龙袍在阳光照射下闪烁夺目,那用金丝锦线所勾勒的金龙更是霸道非凡,尖锐的五指、威严的眼神直扫一切世间污秽,让人生不出半点的亵渎之心。
先前赵如徽用那个所谓的“暗卫副首领”身份和他私下见面的时候,自然是不会有这样的排场,后来虽然贺知舟知道了赵如徽的身份,但他们出门在外,也不会如此张扬。倒是没有想到,贺知舟一人在这皇宫之中呆了数日,第一次再见到赵如徽,竟然就是这般场面。
贺知舟有些僵硬、甚至生锈的脑子终于缓缓转动起来,他抿唇从地上站起,直直地看着那缓缓走来的天子,直到他的陛下跨步进门的时候,才终于垂眸缓缓跪了下去。
然而这一跪却没有落实,一双有力的手稳稳地托住了他的双臂,贺知舟下意识惊愣抬头,却见到赵如徽的脸上带着些玩味。
“知舟这一跪究竟是下属跪上司,还是罪人跪皇帝”
贺知舟的牙关一紧,心口之中沉闷的意味更重,他直直站立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陛下希望是那一种”
“若是前者,未免太寸步不前、了无进展,若是后者却又是欲加之罪”,赵如徽对他笑了笑,十分直接了当道,“所以哪个都不希望。”
这话里带了三分感叹、三分真诚,只是可惜,他这个人藏的太深、太复杂,不是现在的贺知舟有心思去胡乱猜测琢磨的。
赵如徽也不勉强,他回头将那些后面跟着的宫人侍卫们通通都遣了出去,自己自顾自地在贺知舟的面前卸了高高的冕冠,又解了外面这身华而不实、却不知有多少人垂涎窥伺的龙袍,随意地扔在了地上,而后鸠占鹊巢,一屁股坐在了贺知舟刚刚靠着的位置,又笑着拍了拍自己旁边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