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鸣早先还处在沉睡中时,一直躺在中心医院住院大楼顶层的疗养室里; 每日都有专程去住院部顶层探望他的访客,医院也会定期对外公布他的状况; 是以,他虽然沉睡了近三百年,但在公众面前一直维持有曝光。他的信息未被加密; 他本虫甚至被写进了学院教材里; 虫星上几乎所有居民都对他们的这位首席印象深刻。
戴家无法拿左鸣的身份真实性说事——毕竟他这三百年都躺在大众眼皮底下,有医院监控记录与官方鉴定为证。
于是,戴家转而盯上了奥齐。
抓住一个点进攻,对奥齐的身份提出质疑。戴家先是称这其中必有误会; 呼吁公众不要忘记第五军团长素来敌视戴家; 并列出一张长清单; 将言这些年公然对戴家表达的不满; 针对戴家虫员做出的打压行动全列了出来——无论大小。出示了这张诉苦般的清单后,戴家发言虫又隐晦提起了第一第二军团近些年对第五军团的支援,话里话外拖第四军团下水; 将戴柯两家绑定,为两家虫员塑造出一个无辜受其他世家打压的可怜形象。最后,综合以上种种信息; 戴家发言虫请求公众稍安勿躁,不要听风即是雨,不偏听偏信单一方拿出的证据,要等待真相水落石出后再下论断。
最后这句话除开表层含义外,还有层深层话意。
戴家发言虫在暗示:“由第五军团外派虫员发现的‘奥家现最高长辈’说不定是个冒名顶替的对象,是一二五军团为了打击第三军团,精心打造的一个‘活幌子’,”
这番质疑传到了奥齐耳朵里,他当即一笑:“既然他们质疑我们出示的证据涉嫌造假,那我们就公开重新检查一回。”
旁边原本满脸怒容的奥家虫员眨了眨眼睛:“您说……公开重新检查一回?”
奥齐拍了下对方肩膀:“不错。”
齐斐在六年前的G13上带着六年前的言上演雪原求生,他的雄父在六年后的正常时间线上开了场“直播秀”。
由雄虫保护协会提供设备,中心医院及科学院派专虫对仪器进行检查,从仪器检查起就采用现场实况转播形式,让公众能清楚看见每一道检查程序,跟随专员一道经历遍检查流程,确认检测仪各方面无误,随后,奥齐便当着高清摄像头后无数双眼睛的面,利索进入检测仪,让仪器在众目睽睽下进入运行。
这场“直播秀”中检测出的数据报告,当然是与奥家一开始公开的那份别无二致。
奥齐的各项数据与户籍资料库内已经解密的资料数据完全相符,他的血脉天赋鉴定结果也一并公示给了大众——又一个金光闪闪的S级!
身份争议就这样被平息,尔后,无论如何都能从第五军团长身上揪出点错的虫子们开始行动,他们指责起第五军团过于吝啬,在迎接这样一只富有传奇色彩的S级雄虫回星时招待不周。
言为此又出席了场专访会。
专访会结束后,虫长官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刚走过分割内外间的电子门,听磁控门在身后流畅的侧滑着合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尖锐痛楚便蓦地蹿上头顶。
这痛感似曾相识,让他按着脑袋快步坐回到办公椅上。
厉第一次进里间送文件时,就看见好友兼长官是这么个手支脑袋的“沉思者”姿势,他猜测言或许是有些疲累,需要休息一会,遂没有打扰对方,轻手轻脚将文件放下后就走了。
过了大约两循环时,厉手头又得了份必须得交予言签署的文件,他再次回到言的办公室里间,发现对方居然还是那个姿势。
言鲜少会放任自己在工作时间里休息这么久,厉有些不放心,他正准备上前去看看情况,言却开了口。
“我说了很多第五军团的坏话。”言冷不丁冒出来这么一句。
他的话音听上去在十分愧疚之余,还夹杂着几分咬牙切齿。
“哈?”厉莫名其妙的看着只吭声不抬头的言,他与言的发顶对视了一会,想了想说,“你是在说刚才的发言?那有什么!我们确实资金不宽裕,但也提供了团内所能达到的最高规格,在奥齐自主到达莫托斯里之前,我们也的确没有收到他即将抵达莫托斯里的消息——他那架改装机甲上的通讯电缆断了,根本发不出任何信息。”
“……不是这个。”言摇了摇头,终于把头抬了起来,他看了眼厉,叹了口气。
并不知道言话语中的“第五军团”并非指现在的第五军团,厉从好友神色里发现了一抹气急败坏,这让他一头雾水,不知道言这份恼怒是冲着什么而去。
向厉保证过下次有空时会告诉对方全部详情,言让满面茫然的对方继续去忙,他在里间办公室终于又只剩下自己时,又静静坐了会,揉了揉记忆再次补全部分后隐隐作痛的脑袋,接着,他打开办公桌下方的小型储物柜,从里面抽出一条毯子,他把自己的上半身整个包裹进去,将脸埋到那犹带一点齐斐气味的毛绒里。
贪婪汲取着毛毯上齐斐残余下的气息,言一想到六年前的自己正和齐斐待在一起,发觉他竟然有几分不是滋味。
可那明明也是他自己。
在刚刚回想起的那段记忆里,言记起了齐斐帮自己上药的过程,和那难得一见的自己挖自己墙脚的“壮举”。
当记起自己躲开了齐斐的碰触时,倘若不是头还在疼着,稍微一动那疼痛便会加剧,虫长官简直要从自己的办公椅上蹦起来,他恨不得能立即冲到左鸣的实验室里,请求英明神武的科学院首席将自己也传送回过去,最好是能与六年前的自己直接调换,让他回到被齐斐的手按着大腿的那一刻,他愿意以身替代六年前的自己,去承受那份想想就要高兴的起飞的“冒犯”。
只可惜,左鸣有关如何找回齐斐的研究还在进行中,现有技术没法达成这一步。
虫长官心里满是忧愁,然而他又做不了什么,仅能在留有齐斐味道的毯子里缩的更紧些,惨兮兮的裹着心上情虫的毯子睹物思虫,
自齐斐消失第一晚起,许久没借助过毯子来抚慰情绪的言又抱出了齐斐的绒毯,再次过上了时刻与毯相伴的生活。
他大概是病入膏肓,连到工作场里来都得带着点带有“齐斐味”的物品。
六年前的自己正与齐斐待在一块,不知齐斐的雄虫身份,备受齐斐照顾,这段回忆只消想一想,言就觉得自己十分妒忌“自己”,而至于六年前的自己挖自己墙角那一段,他根本不敢细想。
他已经预见了齐斐再次归来时自己必有的窘状。
就这么在毛毯里趴了片刻,言从头梳理了一遍自己回忆起的所有内容,他忽然发现了一个先前未过多在意的问题。
那一瞬的精神无法自控感已被六年前的雌虫所忽略,他像是完全忘了这件事,只沉浸在交到“同性”优秀友虫的愉快里,并发自内心的信任着齐斐,相信齐斐的每一句话。
为才察觉到的不对劲之处缓缓皱起眉,言直起身。
虫在什么样的情形下,才会对陌生对象无条件交付信任,并在事后完全忘记了被强制信任时的不安,甚至完全忘了曾经出现过的“强制信任”这回事?
这个问题已然超纲,出了言的解答能力范畴,他唯一能确定的是,齐斐一定也不知道对方给六年前的自己带去的影响。
思索了片刻,言取过终端,给左鸣发去信息——
【有件事情想要请教您。】
就如虫长官所笃定的那样,齐斐的确不知道自己曾动摇过雌虫的思维自控力。
第二趟物资搜索之旅收获颇丰,齐斐带着言扫荡了前一日来不及探索的宿舍区,
他们在宿舍区内找着了不少尚未开封的生活用品。
研究队撤离的匆忙,洗劫过研究基地的雪兽也提又对一切不能下肚的死物不感兴趣,这些真空压缩装的生活用品有的外包装上落满了灰尘,有的包装袋上还结上了一层冰霜,但齐斐暴力破坏掉那冻住的包装袋后,发现里面的东西都还是完好的。
他们收获了三套清洁用具,一个大约可供两虫一同使用的睡袋,一张让安置地那只铺了层无菌布的地面更加软和的宽大垫子,还有其余琐碎小东西若干。
齐斐本着爱护伤员的原则,当仁不让的将睡袋让给言睡,言摸索到了睡袋入口,却没直接进去,而是抓住了齐斐的手臂,神情坚定的将齐斐往睡袋里推。
【它足够大。】言哼哧哼哧推了半晌,发现自己竟然撼动不了同为“雌虫”的齐斐半分,他只好拖过文字录入器打字,【我们可以一起睡。】
第一百零四章 订婚的虫长官 十五
言最开始对齐斐怀有戒心,认为齐斐会伸以援手,是背后别有目的,他暂时失明的眼睛看不见具体情形如何,只能主观臆测齐斐会泰然扮演出此般“舍己为虫”的慷慨态度,必然是还自留了另一套装备。
关系本就敌对,任务对象还是个看不见的瞎子,视觉上的演戏环节可以直接跳过,在这冰天雪地的寒冷世界里,没必要过于苛待自己。
悄无声息竖起满身倒刺的雌虫防备着“不速之客”,他在默认对方另有一套装备的前提下裹紧外套与毛毯,躲在“敌虫”提供给他的保暖工具里暗自恢复体力,随时准备着要应对对方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变脸”。
结果,“变脸”没有等来,倒是他自己先防守全线溃败,把信任交了出去。
相遇的第二日清晨,言就发觉齐斐是真的没有其他任何装备,就这么在雪夜里就着火堆,靠强悍体魄硬抗了一夜。
他醒的比齐斐早,半夜迷迷糊糊间又主动挪了位子,蹭到了齐斐身旁继续睡,是以早上一睁眼,好眠之后自然醒的雌虫就着眼前一片黑暗,朝两侧舒展手臂做伸展时,他伸出毯子外的爪子不小心碰到了一具温暖坚实的身体。
齐斐那会还没醒,还陷在意外得来的酣沉睡眠里。
言先是为虫爪意外碰到的物品一愣,他随即反应过来,爪子下方的这具身体应该是属于齐斐的。
对方那么强悍有力,身材果然锻炼得宜!
言不自觉又摸了下爪下身体,他对于齐斐的身形赞美还没完全在脑内完成,险些被“同性”身材征服的雌虫一顿,他一腔赞赏被自己的另一个发现生生扭转成震惊。
与被外套毯子严实裹了两层的言相比,齐斐的穿着简直单薄的可怜。
言发现这点后,忙不迭地将毯子和外套从身上扒拉下来,一股脑盖到齐斐身上,他十分担心齐斐会因穿得过少而冻坏,在盖好毯子和外套后又小心探了探齐斐的体温,确认齐斐摸上去一切还好。
齐斐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睡梦里遭了这一通“摸索”,他只在醒来后发现了身上的毯子和物归原主的外套。
言在齐斐醒来之前,还拖着“残腿”站起身,沿墙壁走了一圈,找到那捆摆在角落里的剩余干柴,再摸索着回到原位,将火堆生的更旺了些。
他为自己的“以己度虫”后悔莫及。
一面对自己先前独占保暖资源的行为感到羞愧,一面再次坚定了齐斐果然是只被卷入事件的无辜好虫的想法,在心底给齐斐发了一叠“好虫卡”。
言在睡袋的使用分配一事上半步不让。
屏幕的底色是齐斐选的,亮度是他调的,字号也是他亲爪设置的,他为了确保自己能及时接收到言的信息,在组装文字录入器时将显示屏调至了最适合自己双眼的数值,而此刻,“一起睡”三个大字映在显示屏上,合着前面的“我们”一词,它们明晃晃招摇在齐斐眼前,居然有点晃眼。
外面是夜间又喧嚣起来的暴风雪,这块安置地经历过两轮物资补充,又被齐斐和言联手打理了一番,已经从最初的废弃杂物堆放地变成了一处相对而言还算温暖舒适的小空间。
它为阴差阳错在G13上相遇的两虫支起了一个小小的“二虫世界”。
假如眼下在齐斐面前的是六年后的言,他多半便会应了未来伴侣的期望,与对方同享这一个睡袋,在找遍整颗星球也只能找见他们两虫的G13上相互依偎,凑一处睡觉,还能借着彼此的体温取暖。
但没有“假如”。
六年后是六年后,六年前是六年前,趁着言对自己的性别有所误解,在对方对自己还未生出任何“超限”情愫时故意占便宜,齐斐过不了自己心理上那关。
“不。”只略微晃神了一会,齐斐随即收起脑内忽然出现的六年后的同睡场景,他语气沉稳,丝毫听不出刚才走了神,“我们不能一起睡。”
【为什么?】言露出迷茫神色,他非常不解,遂伸手摸了摸手边的睡袋开口,将它的最大拉伸宽度比划给齐斐看。
比划完最大拉伸宽度的言继续打字,再次强调道:【它足够大,我们完全可以一起使用它。】
而这当然不是睡袋空间够不够大的问题。
齐斐看着重点偏移的褐发雌虫,无声叹了口气,他清楚自己这会在言心底的定位——年轻了六岁的天真“虫姑娘”眼下是将他视作了一位虫品上佳,值得结交的潜在“新小姐妹”。
姐妹。
齐斐面无表情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他思索着是否该现在对言摊牌,点破对方对自己存有的性别误会。
六年后的虫长官对发生在G13上的事情记得模糊不清,甚至出现了记忆混淆,只记得零散事件碎片,齐斐在来到G13后便意识到,言的记忆混淆恐怕是与逆时间轴而行的他有关。
六年前的言分明在初达这颗星球时受了重伤,毫无与也提对抗之力,也没可能自己在双目失明行动不便的情形下自主找到研究基地,他在黑暗中辨不出方向,暴风雪只会让他的伤情雪上加霜,那厚而深的积雪将阻碍他前行,他可能还没摸瞎到研究基地,就先在冰天雪地里冻成一尊虫雕。从言在失明状态下还能摸索着制作简易工具来看,他的生存能力与动手能力确实很强,但假如没有齐斐四处收集回并打包放好的零部件包,以言当下的行动能力,他在收集资源这第一步上就会遭遇难于突破的难关。
或许正是因为了有了来自未来的齐斐的介入,六年前的言才在G13上得以求存,但齐斐终究是不该在这个时间节点出现于此处的对象,因而在齐斐返回正常时间节点,言被救援队找到后,他有关齐斐的所有记忆便被封存,只记得那些没有齐斐出现的片段,并且大脑为了让这些事件衔接的更加合理,为它们自行臆想出了合理解释。
言记得自己应是独自对抗了也提,却不记得对抗过程,他记得自己找到了研究基地,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去的基地,诸如此类种种,多半皆是大脑自行补全解释后留下的痕迹。
关于“齐斐”的这一部分记忆早晚会消失,就算是不慎透露出了涉及到未来的内容,似乎也不足为虑,它们的存在都会随他的离开而抹去。
齐斐思考了片刻,他面前的言半晌没得到回应,已经又发挥起“专长”,自顾自的解读起齐斐的沉默,靠脑补完成了“论齐斐为什么不肯与自己一同睡”的自省式小论文。
饶是缺乏了整整六年的虫生阅历,可日后的虫长官,与眼前还在安莱麾下就职的雌虫,他们归根结底是同一虫,有着完全一致的本质。
言在自我反省之后,脑电波与六年后的虫长官神奇交叠,在“洗澡”这一关键词汇上不谋而合。
言认为,齐斐之所以拒绝和自己一起睡,多半是因为一个对方不便直接明说的原因——
他的清洁卫生问题。
芬芳馨香的物品经火堆一烤,热气一烘,会散发出更加好闻的带上温暖气息的暖香,那味道能慢慢溢满整个空间,在每一处角落里都留下浅淡的清甜味道。而反过来,恶臭难闻的物品被火堆一烤,热气一烘,便堪比生化武器,会在体积有限的空间里迅速酿就一起杀伤性气味造成的惨案,让闻者“闻味丧胆”,作鸟兽散。
言在火堆旁呆了一会,他之前还没觉得自己身上有多么难闻,清洁度有多么令虫发指吗,可他在反思自己是哪里可能存在问题,让齐斐不愿和自己同睡后,登时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