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斐安静走在左恩左侧,逐光已经又从挂绳上取了下来,正被他拿捏在手上。
意识到这是原属于奥齐的物品后,齐斐总忍不住想去摸摸它。
左鸣苏醒的太过突然,随后便是一连串的兵荒马乱。
舅甥相认,全面体检,聊起当年奥齐失踪的真相,接着左鸣得知了当年他昏迷之后的后续事宜,一时大受打击,需要一点独处空间来理清思绪。
此刻走在外间走廊上,齐斐一直受连续性事件牵引的大脑终于暂得空歇,能让他在脑内好好梳理一遍今日交流里的疏漏与疑点。
他首先思考的是促使左鸣苏醒的诱因。
能量在体内流淌的激荡感还清晰可循,齐斐用力握了一下他那时抵在疗养舱舱罩上的那只手,他的指尖还记得逐光震动时带来的麻痹感。
直觉自己不是第一次体会到这股能量激荡的微妙感受,齐斐倏的停住脚步,试图在记忆库里搜寻出上一次是在什么情形下拥有过相同体验。
左恩不解齐斐的忽然止步,他朝齐斐侧过头,正想问怎么了,前方就传来了一声拖长了声音的招呼。
“哟——我说站在这里的是谁呢,怎么,您这两年身体莫非是越发不行了?”
说话者仿佛是空有一把年纪,长这么大了还没学会“礼貌”一词怎么写,说话阴阳怪气。
他不止岔走了左恩没出口的那句疑问,还打断了齐斐的思考。
不过这话倒不是冲着左恩或齐斐,对方离他们俩尚有一段距离,是正朝着在前方走道口等待他们的安莱和言讲话。
先前左恩要处理虫员安排一事,齐斐则陪着左鸣,安莱接到了一通必须得接的通讯,他在离开房间时顺势带走了言和奥宁。
这会,先一步出了房间的三虫正站在外间走道转角处等候齐斐和左恩。
走道宽度有限,雌虫并排而站的高大身影隔挡了齐斐投向说话者的视线,他不认识对方,也分辨不出对方话语里的“您”指的是安莱还是言,齐斐将疑问的目光投向左恩,发觉左恩眉头紧锁,脸上笼着一层显而易见的不愉。
挡在安莱和言面前的是一只雄虫,比左恩年长不少,但也还没踏入衰退期。
那句“身体各项机能在进入衰退期以前都维持在巅峰时期”与一路过来见得的所有虫族让齐斐产生了些误解,他误以为高等虫族所有成虫都与左恩安莱之流一样,身形得宜,精神面貌极佳,良好的身体状态直从皮相上往外溢,单看气色体态就知道对方身体年龄应是十分年轻。
然而,再好的先天基础也敌不过后天的肆意挥霍糟蹋,再优秀精密的一台仪器,落在了不仅不爱惜还长期使用不当的对象手里,也终会落得各种小毛病接踵而至的结局。
那只拦路的雄虫正是属于对身体这台精密仪器操作不当的那一类。
常年沉溺于不知节制的纵欲享乐生活,面部皮肤过早松弛下垂,看上去颇为油腻,腰腹仗着包裹着它的衣服用料上乘,弹性极佳,放肆横向发展,在衣服底下撑起了一道圆润弧线,像往里面塞了一枚已然足月的虫蛋。
“没想到啊没想到,今天居然能这里同时看见您两位。”挺着肚子的雄虫没看见打后方快步走来的左恩和齐斐,他自持身份不低,讲的也都是事实,安莱和言是不可能在这里将他怎么样,遂神态越发傲慢,语气乖张。
“说来也是遗憾,两位都年纪轻轻的,却都‘那方面’不太行,雌虫的受孕率本就比亚雌要低,可再怎么低,那也是聊胜于无,您二位却是直接功能丧失,啧啧,长官先不太行了,下属后来也接着不行,这样的‘上行下效’也真是……哎哟!”
喋喋不休的雄虫说着就朝站在言旁边的奥宁伸手,大有要让奥宁也小心,别以后也“不行”了的意味,但他的爪子才伸到一半,就被另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有扼住,他只感到自己手腕一疼,还来不及为这疼痛叫唤,那只手便又随意一推,那股推力顺着被退回的虫爪波及全身,让他愣是往后退了两步,靠着吨位才勉强站稳。
从手被扼住到整只虫被往后推了一下,这个过程发生的太快,雄虫根本没看清是谁推的自己,他想当然的认为动手的一定是眼前三虫其中一位,正满面怒容的准备开口责问,结果他一抬头,就撞进了一双当属“来者绝非善类”的眼睛里。
怒容与惊诧混合在一起,定格成了古怪且扭曲的神情。
齐斐长臂一伸,极其自然的将言连同奥宁一块往后护了护,他往前方一站,瞬间更衬的眼前的雄虫矮墩墩。
齐斐注意到,眼前这只雄虫胸前戴着的家徽字样是“贝”。
“你这几年亏空的恐怕不只是身体,还把脑子也一起空了个干净。”左恩直接站在安莱身前,他与安莱是合法伴侣,维护起对方来更加理所当然,言语也更冲。
“怎么?”左恩上下打量贝姓雄虫一眼,嘴边难得弯出了个嘲讽的笑容,“你这又是哪几项指标不小心超了,需要来医院‘小住片刻’?还是说其实是走错了部门,原本是准备乘上往E区的运载机,结果眼神不好使,乘上了来住院部的?”
帝国中心医院的每台运载机里都贴心的摆着一块电子显示屏,乘客可在上面查看医院地图,确认此时到达位置。齐斐在前往住院部大楼时留心看过地图,他记得E区是脑科。
贝姓雄虫被左恩呛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转动一下自己还在隐隐作痛的手腕,颇忌惮的看了眼齐斐,冷哼一声:“那还真是不好意思,我今日哪项指标都不高,倒是家里有一位又怀上了蛋,兴致挺高,我这会到住院部来看望孕雌。”
左恩眼神一暗,他直觉后面必定又是一句含枪带棒的挖苦话语。
“说真的,哪怕我已经有了这么多幼崽,但每当家里有谁又怀上了蛋,那份心情是难以言喻的,这可是只有过来虫才会体味到的经历,”说到“过来虫”一词时,贝姓雄虫十分意味深长,他假惺惺的抬手去拍左恩的肩膀,被左恩侧身一避,脸色沉了沉,居然又兜回了笑脸。
“行啦,我也不多说,得去看孕雌了。”贝姓雄虫摆摆手,仿佛刚刚率先拦虫说话的对象不是他一样,他冲着左恩扔下一句“期望你有朝一日也能体会一把相同的经历”的感慨,施施然转身,大步走了。
“那是贝家现任家主贝笛,贝余的亲生雄父。”左恩向齐斐解释的声音里压着火气,他瞥见到安莱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勉力压制了些情绪。
安莱接收到左恩的目光,他微微弯曲了些脊背,让比他稍矮一揭的左恩能摸到他发顶。
“你怎么也不知道反驳他一句,就傻乎乎的戳在这里看他表演,你当看独角戏呢?”
“抛开那阴阳怪气的语气,他说的也的确是事实。”安莱低声接着左恩的话。
左恩沉默了一会,看向莫名其妙旁听了一场互呛的齐斐。
贝笛的声音不算小,他刚刚对安莱与言说的话也都皆数落在了他们耳里,齐斐又不傻,甚至还挺聪明,只需要将贝笛话语里透露出的信息略作整理,就能提取出两条重要信息。
安莱与言的孕育功能恐怕已经丧失,
左恩虽然有着两名伴侣,且结婚多年,但他至今还没有孩子。
一句“怎么会这样”已经溜到了嘴边,齐斐考虑到当下地点不太适宜,直接问起又不免有接虫伤疤嫌疑,他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换了一个安全系数更高的问题。
齐斐问:“那一位是贝余的雄父?”
“对。”回答他的是言。
言试图从齐斐脸上寻找出一分半分对方对于刚才那番对话的想法,但齐斐的神色太过平静,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按捺住心底躁动起来的不安感,言看了一眼时间,斟酌着对齐斐发出了邀请:“这里恐怕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介意换个地方聊么?”
在齐斐说出“不介意”时,躺靠在疗养床上的左鸣忽然直起了身,按响了床边的呼叫铃。
守在外间的左家医疗员快步走了进来,他小心询问着左鸣是否有任何需要。
“我记得疗养室里应当是装配有磁场监测仪?”左鸣问着。
医疗员答:“是的。”
左鸣:“它们二十四循环时开启么?”
得到医疗样肯定的答复后,左鸣点点头,调出悬浮屏,将一串数字显示在了屏幕上:“我需要这几个时间段的仪器监测记录,请尽量快些帮我调取过来。”
医疗员记下那几个时段,他应了声“是”,带着任务快步离开了房间。
第五十六章 一脸懵逼的老干部 二十五
清洗机在洗涤工作完成后发出轻快提示音,通知今日留守屋内的对象尽快去打开它,将那些重新变得干净整洁的衣服们取出。
贝余听见声响的时候,正挥动着手上的握式除尘器,伸长了胳膊去扫柜顶上的灰尘。
公寓实际上已在昨天打扫过一回,但这间屋子到底已有数循环月的时间没迎来住客,那些一眼望去不易察觉到的柜顶边角里都积上了一层薄灰。
假如言这会在公寓里,他一定会制止贝余的打扫行为,不容置喙的把除尘器接过来,把“家政大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然后“驱赶”贝余去做些其他更适合假期里做的事。
言希望贝余能优哉游哉的享受每一个假期,看看书或者浏览一下时事新闻,甚至躺在床上犯懒,睡个从早到晚的大懒觉都行。他一直期望小雌虫能够活的更加放松一点,不要像时刻背负着一定得为他做些什么的使命感一般。
可惜,世事往往与愿违。
虫长官自己就是个休息日里也时常加班的对象,他潜移默化影响着与他同住的贝余,贝余在休息日里也压根闲不下来,像台自走虫形家政仪,打清早醒来开始就琢磨着今天得做完哪些事。
言和贝余的衣服加起来也没几件,贝余放下手上的除尘器,先跑去收了衣服,他将属于言的衣服小心分出来,抱到样式传统的挂烫机前手动熨好,再随意地抱起了自己的,将它们一股脑挂回床尾。
等公寓里的一切都差不多收拾妥当,外间的天色也已由亮转暗,贝余正思考着晚餐吃什么与言会不会回来吃晚餐两个问题,就听见门锁“咔哒”一响。
快步走到门前,准备迎接外出归来的对象,电子门侧滑开后,首先入眼的却是一个购物袋。
贝余不明所以的接过了袋子,他再朝后看,才发觉将袋子递给他的竟然是齐斐。
身形高大的雄虫摸了一下他的脑袋,他顺着这股付诸在发顶的轻柔力道低头,下意识往对方脚边瞧,果然发现了一只正冲他呼呼摇尾巴的毛团子。
那场谈话总计耗时两循环时,左恩在谈话告一段落后接到自家雄父——左家现任家主的传讯,他匆匆告别齐斐,与安莱一同返回了本家。齐斐先回了左恩的住宅一趟,接了齐球,再带着一袋子“拜访礼”,来到昨日才来过的小公寓。
贝余的实际年龄要比齐斐所以为的小,他良好继承了雌父的“大个儿”基因,身高远超出同龄虫,使他的外表年龄无形间大了好几岁。
实质上,贝余如今才刚经过第二阶段进化不久,按着齐斐更加熟悉些的人类年龄阶段推算,贝余要是生活在地球,还能抓紧儿童的尾巴,再过上两年儿童节。
齐球已与贝余建立起了身后的革命友谊。
将贝余看见齐斐时的情绪数值设为三分,他看见齐球时的情绪数值则瞬间蹿升到十分。
齐斐看着贝余开开心心伸手去抱齐球的样子,发自内心的想要微笑,而先前的谈话内容又浮现在他脑海里,他唇边笑容一敛,心情有些沉重。
就名字而言,余显然不是一个好字,假使双亲是真心喜爱它的发音,也有着不少喻意更加美好的同音字可供选择。但贝余的名字来的顾名思义,他的雄父贝笛认为他十分多余,因而给他起名为余。
这世界上有喜爱孩子,却在结婚多年后依然没能成功拥有幼崽的伴侣,也有家中幼崽过多,将不那么合心意的孩子视作多余物件,平日非打即骂的双亲。
当然,后一种情况不能完全套用到贝余身上,因为他的雌父早已被驱逐出家门,他被禁止与对方相见。
家本该是最能够让孩子们感到安全与放松的场所,但对于贝余来说,他原本的那个“家”,不过是个以亲缘为枷锁,以血脉为链条,将他牢牢禁锢的囚笼,他之所以会在初见时对齐斐感到畏惧,在明明对他态度不错的左恩面前也战战兢兢,这全是源自于贝笛带给他的厚重阴影。
他害怕一切成年雄虫。
他们落在他眼中,都带有“雄父”的倒影。
“他不能说话,也不能哭,哪怕被家中其他孩子欺负了也不行,因为贝笛听见他的声音就烦。”
彼时,言平静向齐斐陈述着他当初的见闻,齐斐只觉得荒谬又震惊。
“既然他已经认为……”齐斐顿了顿,才顺畅将那个在他看来完全是天方夜谭的奇葩观点继续说了出来,“既然他认为家里的孩子已经多到富余的程度,又为什么还要让伴侣继续受孕,不采取有效规避措施?”
孩子无法自主选择自己的出生家庭,怀着一片懵懂之心诞生的小家伙,无法预见到他的亲生父亲竟是根本不想看见自己的出生。
但不想继续要孩子的父母却可以提前做好避孕。
一面认为家里的孩子已经太多,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喜爱幼崽的模样,一面又放任伴侣受孕,将“受孕率”当做谈资般炫耀。
齐斐实在很难理解这位贝家主的思维逻辑。
“因为他虽然幼崽不少,却没有一只是雄虫。”言的回答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齐斐为这个答案一怔。
认为家中孩子已经过多,再来一只小雌虫已是多余,这句话剖开表层,深究其内,其实重点应当放在幼崽的性别上。
被认为多余的是出生率高却受孕率低的雌虫幼崽,贝笛贝家主一而再再而三的努力为“造虫”事业奋斗,就仿佛地球上那些一边念叨着家里孩子已经多到养不起,却还孜孜不倦的生,一心想要生出一个儿子的双亲。
多的是“女儿”。
倘若某一胎来的是个活泼可爱的“儿子”,圆了贝笛想要一只雄虫幼崽的期望,那么这只珍贵且稀有的小雄虫绝不会被他视为多余。
亚雌幼崽的出生率夹杂在雌虫与雄虫之间,他们形貌可爱,受孕率高,假如贝余不是一只小雌虫,而是一只小亚雌,他也不会被雄父视为多余,还会被当做又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宝贝呵护。
齐斐直至此番谈话过后,才更深层次的理解到了这颗星球上的雄雌地位差异。
雌虫就好比兢兢业业的变种工蜂,出生率高而受孕率低,先天便担有要护卫族群延续的使命,单纯就繁衍贡献来说,亚雌要比他们“高级”,因为对方更加稀有,且更擅长讨得雄虫欢心。
雄虫则是族群繁衍的核心。
高等虫族的雄性有着一项不同于其他种族雄性的特殊生理机能——他们在情绪不佳时无法排出有效活精。
“无法……什么?”齐斐第一次听闻这条他还没来得及吸纳的生理小知识,情不自禁反问了一遍。
“无法排出有效活精。”左恩肯定的重复了一遍,吐字清晰,“人类有句话叫做,‘意识对人体生理活动具有调节和控制作用’,虽然细究起来概念有所偏差,但只看表层字面含义,还是能找到一些共同之处。”
齐斐将这句话与“有效活精”几个字掰碎了,在心底反复琢磨了几遍,他本就面瘫的脸此时更加面瘫,快要被新观念冲击成一尊明面上镇静又泰然的雕塑。
坐在对面的左恩与安莱均没看出齐斐有任何异常,还在心底感慨齐斐接受能力超群,年纪轻轻便喜怒不形于色,遇事沉着又稳重。
只有坐在齐斐身旁的言隐约窥得一丝真相,知道齐斐心底此刻肯定正风起云涌,不如神色上呈现出来那般平静。
贝余先抱着那个装满了“拜访礼”的袋子去了厨房,他在去之前还犹豫着向齐斐又确认了一遍,确定那些东西的确是对方带来给他们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