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暝瞪大了双眼,有生以来第一次脑子里一片空白,懵了。
他这时候才回想起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他完全失去意识之前,与叶清歌发生了肢体冲突,他无法控制身体收回功力,所以叶清歌受伤了……古扎巴布和受伤的叶清歌,他捂住了自己的脸。
天啊……
花鹤翎很清楚这件事情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心理冲击,他给了巫暝一些时间接受这个消息,他静静的瞧着巫暝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忽然发现巫暝的表情竟然也可以如此丰富。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巫暝的神色才彻底停留在了阴郁上。
花鹤翎轻声问:“你打算怎么办?”
巫暝又沉默了一会,才回答道:“还能怎么办?回去向他负荆请罪,让他要么把我杀了,要么把我上了。毕竟让他把我阉了这件事,我也不太能接受……”
巫暝这话明显是认真的,花鹤翎听着却忍不住笑了,过了一会儿,有些苦涩地道:“其实你还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
巫暝果断拒绝道:“我没有。”
花鹤翎摇摇头,道:“你有。他喜欢你,一直都很喜欢。不仅仅是对兄弟的那种喜欢,用汉人的话说,这叫思慕。”
巫暝又沉默了片刻,没有再继续逃避这个话题,因为他知道花鹤翎既然明明白白的将这个问题提出来,就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巫暝说:“我知道。你也知道我知道,连韩大头都看得出来,又有几个人是真的不知道呢?只有叶清歌自以为别人都不知道罢了。可这么多年,我从不曾在他面前提起过一个字,也没人敢告诉他,为什么?因为不合适,我们给不了彼此想要的东西。叶清歌要他的爱人忠贞,我给不了他。我喜欢自由,他也给不了我。如果勉强在一起,贪图一时的快活,迟早闹得不可收拾。好一点的结果是相忘于江湖,惨一点说不定会成为仇人,反正是没有办法再做朋友了。我不想失去他。”
花鹤翎的神情变得很复杂,过了一会儿,他说:“算了,谈这个也没意思。他现在没时间理你。”
巫暝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花鹤翎的目光游移,转向别处,尽可能控制自己的语调,平静道:“不空关出事了,柳白朗被……阿娜依救走了。”
第17章 章十六
翌年
长安
四月孟夏草木长,碧树绿苔映池塘。
熏风拂楼角,点滴檐铃响,正是好时光。
花家的旧宅修在长安的郊外。花鹤翎的上头有一位兄长,三位姐姐。长兄在朝中为官,长姐与三姐俱出嫁了,唯有二姐为了打点家业,招婿入赘。后又为了照料生意,在长安城内买了一座新宅子,做主举家搬迁,只留下几个老仆看顾老宅。
但比起长安城内的新府邸,花鹤翎更喜欢这一间宅院,长大后也不好意思常在家里做姐姐姐夫的蜡烛,故每每回到长安,便在此处落脚。
老宅的庭院里种了许多的牡丹花,不仅数量繁多,品种也多,粉的、白的、紫色、黄的皆有,有普通的,也有名贵的。此时正是牡丹含苞待放,将开未开的时候,已能嗅到芬芳,但花朵儿还有些羞涩。
花鹤翎见了心情很好,嘴角微微勾起,温言细语的指挥着家里的下人搭给花遮阳的架子。
因为巫暝喜欢游历,又有许多的情人,所以对于许多技能都有所涉猎,譬如,茶道,酒道,厨艺,木甲机关保养,饲养小狮子,给猫洗澡……但偏偏在花道上,缺乏悟性。至今只种活过一种花,就是圣教仙圃院里的双生毒花。
花鹤翎曾经不信邪的送了他一盆虎尾兰。
巫暝兢兢业业的浇水施肥。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再往后,花鹤翎会想尽一切办法避免花木和巫暝产生接触。
他倒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低头沉吟着,找着机会就将花木与巫暝隔开,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温文尔雅的笑着,也不看巫暝。
一般人就算碰上了,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但巫暝知道,自己离花木远一步,花鹤翎嘴角的笑意便会更深一层。
巫暝心里觉得好笑极了,心道,怎么像是护犊子似的。
架子搭好了,花鹤翎让仆人们都下去歇息,自己脱下木屐走上回廊,正坐在檐下,吃巫暝烹煮的茶。
巫暝虽然对于花道一窍不通,但茶道上的功力还是值得赞许的,花鹤翎品尝了一口,眼角眉梢都带着满意。
巫暝见了,也跟着笑起来,随口问道:“你曾说过牡丹喜阳,为什么还要撘棚子遮挡它的太阳呢?”
花鹤翎微笑道:“它虽喜阳,但怕烈日直射,况且花期将至,这样可以延长它开花的时间。”
巫暝打趣道:“花期再长,也没你长啊。”
花鹤翎闻言先是楞了一下,而后莞尔。花鹤翎三字除了是他的名字,也是一种山茶花的名字。这种山茶花也算是一种稀罕物了,其最大的特点便是花期极长,单朵的花从开花到完全绽放,需要足一月的时间。整一株花的花期更是足三月长,莫说是在山茶之中,便是在群芳之中也是极少见的。
调侃过花鹤翎后,巫暝转头打量庭中牡丹,他虽然在种花上毫无慧根,但跟在花鹤翎身边耳濡目染,倒也长了眼界。他细细看了一会儿,道:“我也算去过不少地方了,这牡丹花也见了许多。但见过的品种加起来好似也没有你们家这院子里的多。是我眼花了吗?”
花鹤翎笑了笑,有些骄傲,又有些感伤,道:“你倒是眼尖。这庭院里的牡丹花确实有那么几株,你在别处是见不到的。”
巫暝道:“哦?”
花鹤翎道:“那些都是我大嫂亲自培育的新种。她出嫁前是长安城内有名的种花师父,尤其善于照料牡丹,最喜欢培育新种。这儿有几株名贵的花种还是她带来的嫁妆。听说当年长兄便是因为在花圃园里远远的瞧见了一眼,对她悉心照料花草的模样一见倾心。”
巫暝笑道:“原来是这样。”
后又眨眨眼,道:“可惜我到你府上做客不多,至今还没有拜见过她。”
花鹤翎的目光有些哀伤了,他叹息道:“她是很好的人,可惜你再没机会认识她了。生下景玉后不久,她就撒手人寰了。长兄那时也大病了一场,姐姐们都很担心他也不愿留下了,人变得很憔悴。”
花鹤翎忆及往事,微微偏着头,出神道:“他告假回这儿养病,常常坐在廊下出神的望着院中的牡丹。那时我还小,也不是很懂事,但大嫂教过我一些照料牡丹的法子,她走后,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便是代为照顾这庭中的花。有一天兄长忽然将我叫去,问起我关于种花的事……你无法想象,哎,直到现在我也无法相信。从小,在我心里他就是既严厉又刚强的人,我没想到那日他竟落下泪来,满是悔恨地同我说,他很后悔,以前嫂子也常在他耳边叨念这些种花经,他却因为公务繁忙从未上心。直到今日,连梦里也难听见了,方知可贵。如今我常年在外,这庭中的牡丹多由他在主持打理了。”
巫暝听了,沉默良久,方道:“你兄长是一个既深情又长情的人。想必你日后也是如此。”
花鹤翎淡淡的笑了笑。
巫暝不自觉的眨了眨眼,神色有些心不在焉,花鹤翎见了,略一沉思,道:“你想起叶清歌了?”
巫暝再度沉默,只是低头喝茶。
花鹤翎按捺了一下,没按捺住,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道:“我可以问问你们最后到底如何处理那件事吗?”
巫暝紧抿着唇角,侧过头,过了一会儿,叹了一声,道:“解决完不空关的事情以后,我逮到机会和他正面谈起这件事。他说了和你当日一样的话,问了我一个问题。”
花鹤翎道:“为什么不能是他?”
巫暝苦笑了一声道:“看来确实很好猜。”
花鹤翎问:“你怎么回答他?就像跟我说的那样,如实的跟他说吗?”
花鹤翎脸上露出‘你不会这么傻的吧’表情。
巫暝躲开他的脸,道:“不然呢?当不能向跟你说的那么直白,他那个人很要强。可能是做兄长做习惯了吧,处处都强势,想着照顾别人。有些时候都有点儿自以为是了。可他心里偏偏不是这样的。他师父曾说,与他弟弟比起来,叶清歌就像是极刚的剑,缺少几分柔韧。若是平时自然杀伐决断,所向披靡,可若有一天折断了呢?”
花鹤翎道:“你总说你们不能在一起,可你其实比许多人都更了解他,也努力去试着保护他了。你对他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儿那种感觉吗?”
巫暝这时反倒转过头来,盯着花鹤翎的眼睛,像是想从中打量出点什么。
花鹤翎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舒服,躲过了他的眼睛,低头假装摆弄茶具。
这时才听巫暝道:
感情本身就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一点儿都没办法控制。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感到很奇怪,这世上的好人总教人在感情上要从一而终,要誓死不渝,甚至还要追求来世。
但是。
我母亲曾经告诉我,她因为真心喜欢我父亲,所以选择将我独自生下。
在平凡人看来,这算是很深的感情了。
当我问她,那为什么不去找我的父亲呢?
她却说,她不知道。
又笑着告诉我,现在想想好像也没有那么喜欢了。
再后来你也知道,她嫁于了我继父,现在每一天也过的很开心。
那个时候我忽然明白,爱无论真诚与否,能持续多久,都没有个准数。
这世上当然有一生一世矢志不渝的爱情,但它之所以令人神往,正是因为它太稀有了。
想要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做夫妻,做情人,除了双方的真诚努力,更要讲究缘分和天意。
而我能做的事情,就是在这些缘分还在的时候,尽可能的对他们更好一点,让他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都能十分快乐。我希望即使我们最终分开了,也不要彼此怨恨。
但以叶清歌的性格,他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他是和你长兄一样的人,将礼教廉耻忠贞都铭刻到了骨子,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不合适我。
你问我爱不爱叶清歌?
巫暝笑了。
我当然是爱他的。
但我同样很清楚,那不是爱情。
我一点儿也不想跟他上床。
他对于我来说更像是血浓于水的亲人,我不想失去他。
花鹤翎苦笑了一下,最后皱着眉头问:“那你最后怎么解释古扎巴布对他做的事?你告诉他古扎巴布的存在了吗?”
巫暝摇摇头,道:“这怎么可能?我倒不是担心他大义灭亲。只是这个理由实在太像推卸责任了。我以后还要在江湖上混,可不想被世人耻笑。”
这个冷笑话,花鹤翎勉强收下了,勉强的笑了笑,有些局促地道:“那就好。”
此时管家走来,交给巫暝一份浩气盟的来信。
巫暝将信拆开,看了,脸色微变。
花鹤翎心中忐忑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巫暝蹙眉道:“小雁在龙门出事了。”
第18章 章十七
巫暝与雁长风的关系,在花鹤翎的眼里,几乎该被判为诡谲。
他自认是天底下最懂巫暝的人,对于雁长风也算是有所了解——毕竟雁长风是个一根筋的单纯孩子,就像一本没有封皮的书,书页里还满满的都是连环画的那种。自他们认识以来,雁长风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浑身上下自带注释,让人想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都难。
但这两人对于对方的定位,却让花鹤翎至今难以领悟。
其最有代表性的一件事,发生在去年冬天。
雁长风忽然有一日,告诉巫暝,他移情别恋了,所以要同巫暝断了那层关系。
那时,花鹤翎正坐在屏风后面孵茶,闻言吃了一惊,他看不见屏风后两人的神色,自己却先一步替他们尴尬了起来。
后静下心来细想,意识到巫暝竟被人横刀夺爱了,莫名有些敬佩那位豪杰。也难免起了几分好奇之心,便有些不厚道的转头望向屏风对岸。
案上插着几支今日新添的腊梅,暗香沉浮间,映在屏风上的花影随风动了动。
花鹤翎听见巫暝云淡风轻的声音:“你想清楚了?”
雁长风挠了挠头,犹豫地道:“我也不知道,但同他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很不一样。他说他喜欢我,我……我也想跟他试试。”
巫暝的指尖在梨花木的矮几上轻轻敲了敲,抬手摸了摸雁长风的头,笑道:“好吧,那你就去试试。”
雁长风低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应了一声。
雁长风走后,巫暝转过屏风,看见花鹤翎还坐在原地参悟这件事,走过去替他添了快新炭,又将他手里的汤婆子取出来,换了新的热水,再给他塞回去。
巫暝问他:“想什么呢?”
花鹤翎皱着眉头,困惑道:“你就一点都不生气?”
巫暝一脸莫名,问:“气什么?”
这时,他顺着花鹤翎的目光寻去,看见那屏风上梅影,恍然道:“哦,你是说小雁。”
巫暝莞尔一笑,道:“他遇上一个喜欢他的人,他也喜欢,我替他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要生气?”
花鹤翎沉默了片刻,问:“南疆有这样的风俗吗?”
巫暝失笑道:“没有。只有我是这样的。”
花鹤翎问:“我能请教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吗?”
巫暝组织了一下言语,道:“鹤翎,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从我和小雁在一起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不是他的归处。他生在军营里,长在军营里,爱情注定不是他人生的全部,即使不是因为一个人,他也会因为其他种种原因与我离别,或许是为了他的理想,或许是为了他的同袍,无论哪一个,都是他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我只是他的锦上添花。故我从来不曾对他抱有占有之心,早已做足了离别的准备,自然就不会难过了。”
花鹤翎道:“可他现在正因为另一个人而离开你。”
巫暝道:“对啊。小雁方才对我说,他在那人身上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感觉。我一直所参悟的人生正是如此,谁也不知道自己下一秒会不会爱上另一个人,感觉这种东西又不是他可以控制的,我怎么好怪他呢?况且他一下定决心就过来和我摊牌,和世间许多拖泥带水,左右摇摆的男人相比,这是男子汉有担当的表现,我很欣慰。”
花鹤翎彻底没了脾气道:“一般人都会有点失落。”
巫暝笑了笑,道:“我也有点失落的,一点点。”
话这样说,巫暝的嘴角却带着止不住的笑意,叫花鹤翎彻底无话可说了。
那天夜里他做了个梦,竟梦见自己成亲,巫暝笑盈盈的向他道贺。
明明算是个好梦了,他却因此惊醒过来,怅然的望着天上的月亮,心里荡过一阵阵绝望。
可这事居然还没完。
仲春的时候,雁长风在情场上完败而归,这个大孩子初恋是巫暝这朵奇葩,是以从未在情场上受过挫折,一时难过的大哭了一场。
巫暝得知此事后,第一时间赶到武王城去,替雁长风请了一个月的长假,骑着快马冲进军营里,一把将人搂上马来,绝尘而去,带着雁长风去了一趟苍山洱海散心。
回来以后,两人一切如初,像是那几个月的事情都未曾发生过。
花鹤翎回想起来,总觉得那一冬的事情,就像是自己的一场怪梦。
直到前阵子,回到长安,在老宅里见到长兄教侄儿景玉读书,才恍然觉得,巫暝真是个禽兽。
但无论如何,巫暝是不会对雁长风袖手旁观的。
花鹤翎问:“现在就走吗?还是需准备些什么?”
巫暝的行李其实并不需要怎么收拾,他有两个枣木箱子,箱子里准备一整套的行装干粮药品,平日里只需要按到乌夜啼上,他上马就能浪迹天涯。
唯一需要他收拾带上的,大概只有花鹤翎。
但这一次他不准备带上花鹤翎,因为再过两日便是长安的牡丹花会,这次的主办方是花家,届时花鹤翎若不在场,无论是对于花府,还是他自己,都是一件憾事。
花鹤翎略想了想,同意了他的决定,因为两人虽皆不曾提起,却想到了同一件事情。
雁长风怎么会出事?
诚然,龙门荒漠这个地方,一直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