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不要前往打扰,巫暝平日里非常好说话,唯有这件事容易惹怒他。
花鹤翎来五毒教,名义上是为了与五毒教弟子切磋医术,但巫暝主修毒经,只研究五毒独门毒蛊□□,对于五毒补天诀医术毫无兴趣,从未在讨论会上出现过。
渐渐地花鹤翎摸出了规律,巫暝人缘虽好却少主动与人发生交际,花鹤翎自己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在他面前转悠,只能私底下旁敲侧击的向一些灵蛇门下的小弟子打听关于巫暝的消息。
花鹤翎因此暗暗苦恼了一些日子,但他是个天性知足常乐之人,故而很快便释然了。
他想他可以这样远远的看着巫暝,似观一束生于湖心的红莲,也是很好的。
但命运常爱作弄世人,偏生在这个时候,机会却悄然而至。
南疆民俗与中原迥异,常有专为男女沟通感情而举行的火塘游方会,花鹤翎的几个万花同门都是少年心性,胆子又大,既然敢不远千里的深入南疆采风,自然也对这南疆特有的游方会十分感兴趣,得到了消息后便约着要一同去凑个热闹。
花鹤翎自己也有些个好奇,还向人询问过些基本的礼节,听说要带上乐器,便把自己的一架古琴给抱去了,等到了现场,看看人家手里的唢呐与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有点儿傻。
幸好苗疆的姑娘小伙们天然淳朴,十分厚道,不仅没有笑话他,还有不少好奇的小姑娘围在他身边怂恿他弹上一曲。一起来凑热闹的同门们也跟着起哄,将他卖了,花鹤翎只好无奈的笑着,挑首简单明快的短曲弹奏起来。
花鹤翎在古琴上的造诣远不如自己的书画笔墨,但到底是世族大家的公子,总不会难以入耳,曲子弹得有模有样的,旁边渐渐有姑娘跟着低声唱和,他自己也逐渐为那欢快的曲调所感染,释然了心中的紧张,待到一曲终了,他已不再感到拘谨了。
偏生此时,身后传来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称赞道:“如游鱼戏水,画眉对唱,很应景的曲子啊。”
花鹤翎回过头去,看清从树影下走出来的人影,顿时红了脸。
旁边的五毒小师妹一见来人,顿时喜上眉梢,雀跃的跑过去将人牵过来,一边走一边道:“巫暝师兄,昨天我问你的时候,你还说不来的。怎么改主意了?难道……”
说到此处,明眸流转,左顾右盼,暧昧笑道:“难道是有人回来了?”
花鹤翎起初没有听懂这话,但见周围的几个灵蛇弟子都掩嘴低笑起来了,忽然想起了曾听人说,巫暝有个相好的明教弟子,两人偶尔会在游方会上相见缠绵。
巫暝伸手轻轻敲了敲那五毒小师妹的头,笑道:“胡说些什么呢,我练功乏了,出来走走也不成吗?看到这里有火光有琴音便过来悄悄。”
“真的?”
巫暝眨了眨眼,嘴角蔓开笑意,放缓了语调,玩笑道:“假的,我想你了,坐在屋里,脑子里也尽是你,所以特意来见你。”
小师妹自知他是在开玩笑,但巫暝那把声音说起这些话来,简直似用蜜将人溺死,不由小小的尖叫了一声,一脸受不了他的模样。在坐的姑娘们,更是无不红了脸蛋。小师妹笑着用粉拳捶他,嗔道:“不跟你玩了。阿姐说的没错,和巫暝师兄在一起久了,以后就难嫁出去了,再见了那个男人都看不顺眼,听谁的说话都似刮锅底。”
话是这样说,不少人原本围在花鹤翎身边的姑娘都和花鹤翎礼貌的打了招呼便过去围着巫暝,花鹤翎这儿渐渐冷清下来了,他也不觉得失落难过,反倒松了口气。打算先将琴收起来,再到别处去转转,瞧瞧有什么新奇的。
至于巫暝,花鹤翎原本也想见他的,但方才巫暝的举动又实在有些轻佻的越了花鹤翎的界,虽知南疆民风开放,花鹤翎心里还是略有些不舒服。况且见他身边围着那么多人,便暂时不想去凑那热闹了。
花鹤翎走走停停,围观了一番游方火塘上苗家小伙子与小姑娘对唱山歌的景象,觉得有些趣味,但见的多了,也淡淡有些乏了,最后留在了荷塘边吹风。
如今正值盛夏,荷塘映着岸上的火光,照亮一片红莲,比白日里更妖娆上几分。
花鹤翎静静在岸边驻足欣赏,听着蛙声与岸上的歌声混合交织,正自得其乐时,肩头被轻轻拍了一下,他转身差点撞上巫暝。巫暝就在他咫尺之间,花鹤翎终于能看清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黑曜石般沉静美丽。
“你在这儿啊,真让我好找。”
随着他的低沉性感的声音响起,花鹤翎的心没有来的小鹿乱撞了起来。
巫暝的官话和寻常五毒弟子不同,没有蜀中的辣子味,他说话比较慢,且总让人听着温软,隐约有点江南腔的味道。
花鹤翎连他说了什么都快没听清楚了,只呆呆的啊了一声,巫暝似乎也觉得自己失言了,一时失了声,停顿了片刻,方重新开口道:“好久不见了。”
花鹤翎应了一声,心想他竟还记得自己,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
这时,巫暝又朝他微微的笑了笑,花鹤翎顿时晕头转向,好不容易重新捡起思绪,忙道:“上次……上次谢谢你的照顾。”
这场搭讪到这儿,才步入了正轨,巫暝问:“你的身体还好吗?看起来又瘦了一些。”
花鹤翎答道:“我的身体无恙,只是有点不太习惯这边的吃食。”
话是这样说,其实跟饮食口味关系不大,南疆的口味与长安意外地又几分相似,都重酸辣,只不过分量有所不同,但肯定没有到下不了口的地步。只是花鹤翎自己的饮食习惯不好,是以离开万花谷后,便消瘦了一整圈,同门都担心回去的时候,他会瘦的只剩骨头架子。花鹤翎自己倒是不甚在意,总是嘴硬反驳,怎么会?
巫暝想了想,道:“我想也是,我刚到这儿的时候,也不习惯这边的吃法。”
花鹤翎闻言有些吃惊,他见巫暝的长相与汉人大有不同,姓名也似南疆苗寨的风格,还以为巫暝是地地道道的苗疆人呢。如今听他这样说,不由好奇地多问了一句:“你不是南疆人吗?”
巫暝摇摇头,答道:“我也希望是。不过我在这儿生活了许多年了,早将这里视作自己的根。”
花鹤翎打量了一眼巫暝身上那闪亮华美的银饰与斑斓的苗衣,回想起巫暝平日里说话做事,确实也与地地道道的苗疆弟子别无二致,理解的点了点头。后又想起巫暝说汉话时与众不同的口音腔调,一时却也分辨不出他是哪里人士,便又问道:“不知令尊是那里人氏?”
巫暝神色微变,空气兀然安静下来,花鹤翎一时没回过味来,等隐约觉出不妥时,恰听巫暝道:“我没有父亲。”
花鹤翎:“……”
花鹤翎顿感尴尬,幸好巫暝似乎并不在意此事,给他寻了个台阶下,接续道:“我母亲是胡人,我义父是江南人氏。我幼时在西子湖畔长大,所以刚到这儿的时候也不大习惯南疆的酸味,不过现在好很多了。”
花鹤翎面上这才缓和了些,心道长安的口味和南疆还有两分相似之处,江南的口味可就与蜀南这儿全然不同了,也不知道巫暝怎么能改的过来,想来定然十分不易,便又随口问道:“江南口味清淡偏甜,你喜欢吃甜食吗?”
巫暝道:“也还好,其实我也吃得惯胡辣汤和馕饼,我虽不是个百家子,但在口味上也没有特别的挑剔。唔……对了,你喜欢吃饺子吗? ”
花鹤翎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都没注意到这话题突然性的跳跃了。
长安与南疆都重酸辣,但主食却很不相同,南面这边习惯食米稻,苗家人更是喜欢吃糯米,花鹤翎出来这么久,多少有些想念家乡的面食。
巫暝见了不由会心一笑,心道鱼儿上钩了,趁热打铁道:“我饺子包的还不错,你要不要试试我的手艺?”
花鹤翎啊了一声,心想这跳转的也太快了些吧?
但又知道这绝对是个亲近巫暝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时犹豫不决,口是心非地道:“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巫暝眼底闪过狡黠的光,坦言道:“其实我也有私心。”
花鹤翎满头雾水地望着他。
巫暝竟有点不好意思了,悄悄地问道:“你会弹琵琶吗?”
第26章 章二十五
花鹤翎平时也不是一个愚笨之人,但面对巫暝的时候,却像是中了什么奇怪的DEBUFF似的,脑子一下子就迟钝了许多。事后想想,美色误人这句话,倒也不全然是偏见。
听见巫暝忽有这样跳跃性的疑问,花鹤翎竟也没有奇怪,只是认真想了想,微微颔首——琵琶自西域传入后,因其音色空灵,曲调皆多有异域风情,因而在长安城内的贵族圈里很受偏爱过一阵,花鹤翎有个朋友便好此道,闲暇时,花鹤翎跟着他闹着玩儿,学过些皮毛。
等巫暝将他送回住处,花鹤翎沐浴时才迟钝的恍然大悟——巫暝虽然从小在江南长大,但他的母亲却是胡人,或许她便擅长于琵琶。但苗寨里少有人精通这门乐器,他今日偶然见到自己弹琴,又知自己是长安来的,方且有此一问。想用一顿饭换他一首曲子,一解思乡之情。
明明是自己被套路了,花鹤翎却没半点恼怒,反倒有些同情巫暝,想他离家万里……也不对,花鹤翎又想起巫暝说自己没有父亲,母亲又是胡人,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便似无根的浮萍,这么一想,好似更可怜了。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多心了,巫暝如今在五毒教内,上受师父器重,下受同门喜爱,他天生一副好皮囊,又是好相与的性情,别人上杆子亲近他还来不及,又岂会感到孤苦无依?
恐怕今日只是偶然间生出几分思乡的愁绪,一时兴起罢了。
等沐浴完毕,躺在那张小石床上,花鹤翎心中又渐渐升起几分担忧,他此行并没有带琵琶,身边的师兄弟也没有嗜好此道之人,使得他没办法临时抱佛脚的练练手,只怕到时候巫暝听了自己的演奏要大失所望。
一想到会在巫暝面前丢脸,心再宽的花鹤翎也豁达不起来了。
他想必须得找个法子先私下练练,将旧底子捡回来,莫要到时让巫暝看了笑话。可又该去哪里另寻一把琵琶呢?临近的苗寨村落里,恐怕是难寻见了,不知道广都镇上有没有卖的?不如明日去看看?
怀揣着千思万绪,花鹤翎在习习夜风中渐渐睡去,末了,想起自己与巫暝总算是有了一点交集,嘴角不自觉地浅浅翘起。
第二日,花鹤翎向人打听了一二,稍作准备。
第三日起了个大早,正式启程坐着牛车去往广都镇,几番打听才找到了那家藏在小巷子里的乐器铺子。
却没想到又好巧不巧的遇上了巫暝。
更叫花鹤翎吃惊的是,巫暝竟然也是来买琵琶的,他已经挑好了款式,正要付账。
两人四目相接,片刻后,不约而同的莞尔一笑。
琵琶最终只买了一把,巫暝付了帐,请花鹤翎抱着琵琶出了铺子。
两人并肩走在广都镇的青石路上,花鹤翎也不知该说什么了,他暗想巫暝怎么会也到这儿来?他约自己弹曲子,自己却没有琵琶吗?他本是诗情画意的猜想,巫暝的母亲该送这样一把琵琶给巫暝做怀思之物。
巫暝好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边走,一边含笑解释道:“我离开江南的时候年纪还小,我娘说那么好的东西给我真是糟蹋了,她舍不得。那日回去以后,我才想起这茬,是我太唐突了。倒叫你挂心,真不好意思。”
花鹤翎摇摇头,心情却很好。
花鹤翎在心中飘然地想人与人的相交真是奇妙,有时候也分明没有做什么特别事儿,说什么特别的话,仅仅是站在一处,听见对方的声音,便觉得做什么事都有趣了。
他又忽然想起,自己今日已经起的很早了,一路上也没有遇见别的车马,巫暝怎么会赶在他前面,便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啊?”
果不其然,巫暝答道:“昨日来的,说要请你吃饭,才想起家里许多香料没了,特意到镇上来临时抱佛脚。我果然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你不会怪我太任□□?”
花鹤翎道:“怎么会。即便事先没有准备,一旦与别人定下约定,便迫不及待的去积极筹备,想来你一定是个重情重诺之人。”
巫暝笑道:“你这样夸我,我真快无地自容了。其实也有些私事要处理。”
花鹤翎其实很好奇巫暝到底有什么私事,但碍于家教,不好意思开口追问,只能应了一声。但很快又听巫暝道:“对了,择日不如撞日,恰好我昨日买好了调味的香料和面粉,又向人借了房子,我们去买点菜,我请你吃饺子。”
花鹤翎微有些吃惊。
巫暝见了他那模样,又善解人意的补充道:“这顿不用弹曲子哦。”
花鹤翎这才被他逗笑了。
两人一起市集,花鹤翎发现巫暝真是进的厅堂入得厨房,平日里那么兰芝玉树般的人,竟还能在菜场上与人杀价,花鹤翎在旁观着,觉得十分奇妙,目光都变了变。
巫暝回过头时,笑道:“怎么,让你见笑了?”
花鹤翎笑着摇摇头道:“不,只是觉得没办法想象。”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他和巫暝其实离得很近,巫暝其实并一定是那朵生在湖心只可远观的红莲。
买完菜,巫暝带着花鹤翎去了广都镇近郊一间小院,院子不算大,但收拾的井井有条,只是屋里的器具皆染了薄尘,好似有些日子无人居住了。最奇怪的是,院子的角落里还堆砌了些许刨平的木料与齿轮铁片,一般人皆看不出其中的奥妙,但花鹤翎在万花谷里见过,那分明是木甲机关的零件。
中原地区,偃术当以他们万花工圣为首,但这西南地区,则以唐门机关术最是有名。
巫暝见到花鹤翎盯着角落里的木甲机零件看,便出言解释道。
“此处是我发小的别院,他自幼对于兵甲制造颇感兴趣,几年前因慕唐门精妙的木甲机关与暗器技术,特意买下了这件别院,想就近研究。后来有幸结实了一位靠得住的唐门弟子,年前搬到唐家集去了,这儿就空下来了。”
花鹤翎听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心中却想到,平日里怎么没有听五毒弟子提起过,巫暝竟然还有一个发小?于是这次没管住自己的嘴,一时好奇地问道:“发小?”
巫暝大概听出了他的困惑,解释道:“嗯,他是我义父的徒儿,不是五毒弟子。”
江南,兵器,唐家堡这三个词连在一起,花鹤翎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另一个词。
巫暝提着鱼肉青菜去了厨房,让花鹤翎自己找地方先落脚,花鹤翎便推门进了里屋,见了屋里的摆件挂饰,更是惊奇,虽然其中多是凡品,但屋内布局的格式却颇为大气,有两卷书画更落着当世名家的刻印,他当下判定,这屋子的原主人必然非富即贵。
不过他也没有深究,只是想去寻张粗布,清理一下屋里的尘埃,方便等会儿他与巫暝用饭。但在屋子里逡巡了一遍,没有找到可用的粗布,只得去问巫暝,巫暝也没来得及思量他要做什么,便只告诉他去衣柜里看看。
花鹤翎便依言去开了衣柜的门,里面剩下的衣物不多,但其中有一件明黄色的藏剑弟子服,完全证实了花鹤翎的猜想。
巫暝的的发小是藏剑弟子,巫暝的义父恐怕也是藏剑之人。
初初惊讶过后,花鹤翎仔细一想,很快便明白其中缘由——曲云与叶晖之事虽已过去多年,但自己依旧有所耳闻,想来在五毒教内亦未完全淡去,故而巫暝不好多声张。只是不免又起了另一个困惑,巫暝的义父既然是藏剑弟子,若是为了拜师学艺,何以要将他送到这千里之外的南疆来呢?
巫暝也很快跟着反应过来了——他也是失策,叶清风的性子与叶清歌全然不同,心宽似海,打包东西的时候,估计根本没有考量过遗失这么一套藏剑弟子服会不会给藏剑带来麻烦?
巫暝拿着抹布回去找花鹤翎的时候,花鹤翎刚将衣柜的门关上,他没有问巫暝任何问题,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