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你……”田喆发动车子之前突然对苏慎说,“算了不说了。”
“我什么?”苏慎冲他掀了掀眼皮。
田喆从后视镜里看着他,“要不说你是狗蛋儿的亲爸爸呢,这表情真他妈一模一样,欠揍。”
“去南头那个汽车站。”苏慎没接他话,跟二大爷似的,指挥完又一歪头闭上了眼。
真他妈亲爸爸。
田喆恨恨地嘟囔。
父子俩都是二大爷。
两个人还没到车站,苏慎的手机就来了一条短信,就几个字儿——QQ奶茶。
这是什么暗号吗?
QQ奶茶,QQ,奶茶?
“QQ奶茶。”苏慎嘟囔了一句。
“什么?”田喆在前边边开车边问。
“给我发了条短信,就四个字儿,QQ奶茶。”
“QQ奶茶?”田喆也嘟囔了一句,再拐个弯就是汽车站的正门口,他突然指着外边说,“是不是那个,奶茶店。”
奶茶店的牌子上正写着四个大字,QQ奶茶。
苏慎骂了一句,“这人多说几个字儿能死啊。”
正对着门,坐着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小青年,脸颊凹陷进去,脖子上露着一小截儿纹身,苏慎还没进门,就几乎断定了这人就是那个寄快递的小子。
那人看见苏慎之后,站起来往前迎了几步,“苏慎是吧?”
苏慎这才看见,他穿着一个黑色的印花肥T恤,还有一条挂满各种各样链子的破洞牛仔裤,像一个摇滚青年。
“我是朐施然。”他自我介绍。
“哪个‘qú’哪个‘yì’?”苏慎慢慢划到了桌子边上。
朐施然拿起三块钱一杯的奶茶粉兑出来的珍珠奶茶喝了一口,边嚼着珍珠边说:“你怎么不问是哪个‘然’啊?”
苏慎没说话。
桌子角上正有一小滴水迹,朐施然用手指蘸了一下,在桌子上写下了“朐施然”三个字儿。
“shī。”苏慎念。
“yì。”朐施然回,“施施然的施。”
苏慎正要说话,朐施然抢话似的接着说:“写作shī,读作yì。文言文学过没,《始得西山宴游记》,施施而行。”
苏慎想给他解释一下“施”和“迤”转抄中的谬误,话到了嗓子眼儿,没说。
他们两个都挺能沉得住气,进来讨论了大半天名字问题,谁也没提起正事儿。
朐施然晃了晃他那杯散发着廉价粉红色的奶茶,把沉淀的奶茶粉摇匀之后继续喝。
到最后还是苏慎先忍不住了,把报纸和照片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用手指点了几下。
朐施然这才把照片拿到手里,指着上边的三个人说:“知道这张照片什么时候拍的吗?”
苏慎没说话,等着他继续。
“十年前,……准确地说,是十一年前——就是你爸妈出车祸的前一年,一个采访活动里边留下来的。”
“矿工实录。”苏慎说。
照片背面写着。
“对,那个采访活动主题就是矿工实录。这个人,是我的父亲。”朐施然指着照片上那个脸盘黝黑的中年男人,“后来,发生了矿难,当时井下的矿工无一幸存。时间,在你爸妈发生车祸的之前的……不超过五天,我不知道具体时间,但是五天之前我爸还和家里有联系。”
“你把这两件事儿联系起来,太过主观臆断了,”苏慎看着他杯子里又一次沉下去的奶茶粉,“而且,那时候你才多大。”
朐施然笑,“虚长你几岁。”
“这件事儿我妈一直耿耿于怀,大多数矿工家属都拿了巨额赔偿款,都选择了闭嘴,可是,多少钱都不够买一条人命,不是吗?”朐施然的镜片有点反光,让人看不清楚他的眼睛什么样,“当时整理遗物时我们发现了我爸随身携带的一部手机,里边有一条求救短信,发给了一个备注是‘苏主编’的人,通话记录有很多,但都没打出去。”
苏主编。
“直到前一段时间我需要写一个关于车祸典型案例的论文,查资料是无意间看见了旧报纸,我这才把‘苏主编’和之前那张纪念合影对上号。”朐施然说,“我怀疑,当年的车祸不是意外,矿难也另有隐情。”
不是意外。
这四个字儿,是他最害怕听见的。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他甚至不知道怎么自处。课间操和宋海林说的那番论调,统统都得建立在宿命的基础上,如果不是意外,那他所经历的一切苦难,都是凭空被人为施加的。
说实话,不能接受。
但凡是人,总会有那么点想法的。
好的希望自己能更好,不完美的希望自己变完美。
“你没有依据。”苏慎淡淡地开口。
“有。”朐施然笑了笑,“我知道矿难的前因后果,对车祸的意外性质也不是凭空猜测,不过在确定我们的合作关系之前,我不能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合作?”苏慎问,“你想和我合作什么?”
“绳之以法。”朐施然说,“如果我猜的没错,你父母那里留了一份儿最关键的证据,我需要得到它。”
这份儿证据大概就是害死你父母的元凶。这句话,他没说出来。
“我没听出来合作的意思,”苏慎说,“我从中没有任何获利。”
“有。”朐施然镜片上反射的光闪了一下,“真相,我能告诉你真相,而且,我能让我们的仇人,都……”
他没继续往后说。
“我不相信你。”苏慎说。
说完之后就划着轮椅转了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他轻声问了一句,“绳之以法,你真相信法吗?”
朐施然笑出了声儿,“不信,所以,我才自己查了这么多年,所以,我才来这里和你见面。”
“我也不信。”苏慎扔下了这么模棱两可的一句话,没说合作也没说不合作,走出了奶茶店。
朐施然把桌子上的报纸和合照都放进了口袋,喝光了杯子里最后一点奶茶,晃了晃底下剩下的几粒儿珍珠,嘟囔,“可惜了,没吃着。”
第9章 第九章
时隔多日,宋海林终于摸到了鼠标和键盘。
本来以为会手生,结果进去游戏之后,手指挨上键盘就自己然而然地快于大脑做出了反应,完全凭借原先的熟悉感就能把这半个月的隔绝给打破。
直到那边的队友被老婆叫回去吃饭,宋海林才回过神。
神清气爽。
被困在清水乡的那种不安也被压了下去。
当他还能像以前那样快速做出反应的时候,这种不安被压到了最小化。像是之前战战兢兢怕自己退步,最后发现反而进步的那种悬着心之后接踵而至的巨大欣喜。
他出网吧的时候,太阳已经从来时的那一边转了半圈儿去了另一边,田喆那辆散架车停在一边,苏慎和田喆两个人靠在墙角边抽烟边说话,脚底下已经攒了一堆烟头。
苏慎用食指和大拇指捏着烟嘴,抽完一口,在墙上摁灭了烟头,随手扔在了地上,说:“再说吧。”
他说完之后,田喆没接话,冲网吧门口扬了扬下巴,苏慎转头一看,宋海林正站在门口朝他们这边看。
宋海林抬手看了看表,这两个人得等他大半天了吧。
苏慎冲他招了招手,他赶紧往车跟前儿跑,跑过去的时候,苏慎已经进了车里,田喆帮着他把轮椅放进了后备箱,关了好几下都没把盖子彻底合起来。
“没吃中午饭吧?”苏慎问宋海林。
“没……你们不会一直在等着我吧。”宋海林问。
“对啊,从上午一直等到现在,我俩一直站在墙根儿上抽烟来着。”田喆打了两次火,才把车给发动起来。
他说完之后,宋海林的表情立马变僵了,又不好意思又尴尬,苏慎看着他那一脸纠结,突然笑了起来,笑够之后才说话,“听他蒙你呢,我们刚过来。”
“一个小时。”前边田喆说。
“五十六分钟。”苏慎纠正他。
“算上去买烟的四分钟,正好一个小时。”田喆说。
“我已经算上了,”苏慎往窗外瞥了一眼,“五十六分钟。”
宋海林打断了他们两个难舍难分的论辩,说:“要不我请你们吃饭吧。”
苏慎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答应得挺爽快,“行啊。”
宋海林本来以为他怎么着也会发挥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象征性地让一下,他甚至说辞都备好了,结果,苏慎连犹豫都懒得犹豫一下,直接就应了下来,让宋海林一时间没话说了。
“还去老地方。”苏慎对田喆说。
“自助火锅?”田喆变了个道儿,加入了排队过红灯的行列,顺带打开车窗点了根烟。
苏慎没说话。
这个自助火锅和宋海林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他们开着车转了好几个弯,拐进了一个步行街样子的地方,里边有一群三层楼的建筑,聚集在一起像一组乐高积木。
县城里不讲究寸土寸金,低矮的房子随处可见,只有一些新施工的楼盘有建小高层的趋势,剩下的,顶天了也就六层楼。
这里的三层小楼房在县城其实挺多见。
只不过,这一片儿,基本上都是些台球室、游戏厅、棋牌室,宋海林扫了一圈儿才在一个台球室的牌子上边看见了一个写着“火锅自助”的横幅,后边还跟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手写体“3F”。
苏慎在前边勾了勾手指头,打头进了那家台球室的大门。
柜台上收银的小哥染着金黄金黄的头发,在头顶黄灯映照下,更加光彩夺目了起来。他显然认识苏慎,看见他进门之后,热乎乎地说:“又来打球啊?”
苏慎说:“吃饭。”
“哦——”金闪闪拉长了音调一副很明白的样子,“你去二楼找他就行。”
宋海林听了,忍不住问了苏慎一句,“你会打台球?”
苏慎没说话,倒是金闪闪还说了话,“苏慎可是我们这儿的大佬,斯闹尅大佬。”说完之后比了一个嘻哈青年的经典手势,拎着一股子方言味儿的英语连说了好几句:“斯闹尅斯闹尅。”
宋海林本来就被一进门这几句对话弄得云里雾里,最后这句话更是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金闪闪说的是“斯诺克。”
宋海林扫了一楼的台子几眼,这里玩儿的,都是中式八球。
估计金闪闪也不懂。
在小县城里边,打台球几乎是不良少年们的标配,整个台球室都烟雾缭绕,时不时冒出来一串儿脏话。纹着身的花花绿绿的小青年,平时也没地儿去,多半都聚到了这条街上,不是打台球就是玩游戏。
年纪稍大的打台球、混棋牌室,年纪稍小的混游戏厅。
进了电梯,宋海林见田喆摁了二楼的按钮,转头问苏慎:“火锅自助不是在三楼么?”
“你怎么知道在三楼?”苏慎问。
“门口横幅写着呢,我看见了。”宋海林这话刚说完,电梯门就叮一声打开了。
二楼相对来说环境好点,烟味儿没灌满,顶多是只飘了一半。
正对着电梯的台球桌后边有一个大沙发,本来坐在沙发上抽烟的一个光头看见电梯门打开,抬了抬眼睛,然后站起来往这儿走,边走边说:“又来了啊。”
苏慎冲他点点头。
“先打一局球。”苏慎说。
等光头过来推着苏慎往前走了几步之后,宋海林才反应过来苏慎这是在和他说话。
田喆熟门熟路地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坐了下去,还顺手给了旁边一起坐着看球的小青年根烟。
苏慎把座椅稍微调高了一点,接过了光头手里的球杆。
宋海林站在一边,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看球。二楼有一半的人都认识苏慎,看见是他和光头打球,都凑了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谁会赢。
“这人谁啊?”旁边一个像是不常来的小青年问身边的人。
“苏慎。”另外那个人说,“真高手,光哥都赢不过他。”
“我还是第一次见光哥打球呢。”
“平时他打球能让你见着么……开始了!”
苏慎开球。
他打出去的第一杆很随意,码好的球立马散了一桌子,花色的进了三个,单色进了两个。
白球停的位置不尴不尬,他找了一个角度,白球顺着杆子的力道往前推了单色球一下,单色球缓冲了原先的力道,正好把一个花色5撞进了球洞,那个单色球撞到了边上,反弹到了球台中间。
宋海林从这一个球里,就能看出来,金闪闪所言非虚,苏慎的确可以说是大佬。
下一球,白球擦着一个花球的边儿过去,把一个摇摇欲坠进球洞的单色球给撞离了球洞门口,顺便把花球给擦进了洞。
光头在一边吹了个口哨。
苏慎连进三个球之后,绕到了对面的位置,眼睛盯着桌面,随手拿起台子边上的巧克粉转了几下球杆,然后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用杆子比划了一下角度。
他在手上架好之后,轻轻一用劲儿,白球撞过去,擦了一下花球的边儿,没打进去,但是白球没停下来,反弹一下,撞开了一个单色球,最后紧贴着球桌边停了下来。
宋海林放眼望去,没给光头剩下哪怕一个好打的球。
而且,苏慎最后一个球显然可以打进去,但他收了手,看着好像是要放水的样子,但对光头的阻拦也见不留情面。
宋海林都能看出来的道理,光头这个在台球室混了十好几年的老油条心里肯定也明镜儿似的。
光头拿起一边的球杆,对着白球量了一个角度,耍了个花活儿,白球四处反弹了几下,惹得满桌子被苏慎仔细排布好的球都挪了位置,最后还是苏慎挖坑给自己跳,光头一下子把原先聚在一起的两个球一起撞进了球洞。
不知道谁在一边给面子地鼓起了掌,一瞬间,台球室二楼的气氛有了能跟演唱会媲美的架势,围观群众就差喊个安可了。
这个阵势显然让光头很满意,但他表现地不怎么在意,一脸严肃地盯着桌面找下一个角度,只不过,嘴角没完全压住,有那么一丁点儿上扬。
苏慎在一边也跟着鼓掌,笑得比谁都欢实,好像光头不是他对手,是他队友。
光头装模作样地也在巧克粉上转了几圈,对准了一个在门边儿上的球戳了过去,进球。
周围又响起了一阵叫好声。
宋海林回头一看,带头的不是田喆是谁?
田喆藏在人群最后边,不仔细看还真看不见他。
这俩人在这儿玩儿什么战术呢?宋海林心想。难道是把这光头哄飘了,再下手为强么?
可是,照宋海林来看,那光头的确有两把刷子,但苏慎的水平还是远远高于他,即便是按照放水的水平来打,也能赢。根本没必要用“战术”。
那这两个人是在搞什么鬼?
苏慎次次进球都得给光头的球设个坎儿,一轮三个球,绝不多进。
他把最后一个花球打进去之后,顺带连白球都弄进了洞,主动退了场。
轮到光头之后,他倒是摩拳擦掌、火力全开,可惜最后也没把黑八拿下。
不过,黑八和白球各自停的位置非常尴尬,看着好进球,实际上角度非常刁钻。
苏慎故意绕着台子转了好几圈,最后才架好杆子,把白球旋转着打了出去,让黑八往台子边儿上撞了一下,滚进了离它最远的球洞里。
苏慎赢。
打完这局之后,光头把围着的人都赶走,用球杆轻轻敲着苏慎的肩膀说:“越来越能耐了你,讹上我了。”
“愿赌服输。”苏慎把搭在他肩膀上的球杆移到了一边,冲光头一笑。
光头看了宋海林一眼,问:“你朋友?”
苏慎伸出三根手指,“三个人。”
光头笑了,“你和大喆来讹我还不够,又加一个人?我这儿早晚给你吃穷了。”
“这叫花钱买快乐,”苏慎转了个弯儿,往电梯那边走,边走边说,“你和我打球多舒坦啊。”
“那倒是。”光头远远地说了一句。
进了电梯,宋海林才问:“这什么情况啊?”
“那是老板。”苏慎说,“台球厅、自助餐厅都是他开的。”
“打球赢了他,能免费吃在这儿吃一顿。”田喆说。
电梯一下子就到了顶,田喆和苏慎都出去了,宋海林还在电梯里边喊:“诶,不是说我请客么?”
“也行啊。”苏慎说,“你愿意出钱出就行,反正这顿饭本来不用钱,不吃白不吃。”
宋海林闭了嘴。
三楼地界儿不大,但是人不少,各类的肉、菜也都挺齐,宋海林对吃的不是很挑,菜肉丸子拿了一大堆,来回好几趟,等他在座位上坐下来之后,才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