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慎。
他在心里嘟囔了一声。
苏慎这人身上有种很特别的气质,就算是只见过几面,就让人忍不住想靠近他,可惜他又偏偏不近人,很矛盾。越矛盾越引人。他忍不住就想起了吃自助火锅的那天,苏慎坐在轮椅里,在剑拔弩张的氛围里慢悠悠地划过来,仰着脸笑得寡淡。
那时候他就觉得,这个人,完美和谐到了极点。
坐在轮椅里的苏慎,才是苏慎。才是那个和谐的整体。胡宇然想。
宋海林订的酒店环境挺好,离考点也近,两个人在大巴车上颠簸了一整天,都累惨了,苏慎还有点晕车,简单吃了点东西就往床上重重一滚,不愿动弹了。
宋海林空出了一个小书包,把明天考试要用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装在里边,又从另一个包里拿出要换的衣服,苏慎躺在床上睁了一只眼睛看他来回忙活,闷着声音小声嘟囔了一句:“你还真挺贤惠。”
“这么不会说话呢你,我这叫靠谱。”宋海林把衣服放好,拿出了一瓶水递给苏慎。
“诶,”苏慎晃了晃水瓶,“这个瓶盖儿挺神奇的。”
“什么?”
“据说只有靠谱的人才能拧开。”苏慎神秘兮兮地说。
宋海林笑了,“你直接说你懒得拧就行了。”
“那显得我多没面子。”
宋海林把瓶盖儿拧开,自己先喝了一口才递给他,“给给给,你最有面子。”
时间已经不早了,宋海林定了个闹钟,收拾好之后准备睡觉。苏慎早就钻进了被子里,可因为换了个新环境,死活睡不着。宋海林抱了他一下,问:“睡不着啊?”
苏慎低低地嗯了一声儿。
“没事儿,什么都别想,一会儿就能睡着了。”
宋海林轻轻地拍着苏慎的后背,固定不变的节奏容易让人入睡,所以,宋海林没多久就睡着了。
就只剩下苏慎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在黑暗里边自己郁闷。
苏慎半撑起上半身仔细看了他一会儿,心跳突然不受控制地加速跳了起来,他伸手点了一下宋海林的嘴唇中央。很奇怪,宋海林总有让他平静下来的能力,光是听着他的呼吸,就能感觉到心里有那么个依靠,任是多么空旷难容人的地方,都能屹立不倒的扶持。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有种冲动,想把宋海林叫醒,把他心里藏着的那些算不上秘密的糟烂事儿统统告诉他。告诉他,让他跟他说怎么办。
其实苏慎是没来由地不想让宋海林知道他正在查的这些事儿,不想让他知道他因为自己的残疾,因为命运的不公所做的所有挣扎。就像是,不想让他知道自己非常在乎这些竞赛,是一样的原因。一样的心情。
严格来说,他的满不在乎云淡风清不算是装出来的。但是人啊,既然是人,就不可能完全做到全盘的甘心。在这种情况下,他打心眼里偏执地不想让宋海林知道。设防似的。有时候想起来,会觉得自己对宋海林是不是没有做到完全信任。是不是?这个答案,苏慎现在听着宋海林的呼吸声,突然想明白了。不是,他不是不信任宋海林。
不让他知道,也不是设防。只是因为他害怕。
苏慎的嘴唇颤了两下,他把手指从宋海林的嘴唇中间拿开,声音低低地在空气里震颤着,他很坚定地说:“我爱你。”
是爱,想让你交付,也愿意交付自己的那种爱。
突然想说出来。不论他能不能听见。
不为了他能听见,但一定要说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
早上苏慎被闹钟吵醒的时候,宋海林已经把早饭买了回来。
他催着苏慎洗脸刷牙,自己又检查了一遍书包里的东西有没有带齐。苏慎满嘴泡泡,含糊不清地说:“你这以后容易发展成强迫症知道么。”
“遇见你的事儿我才强迫症。”宋海林说。
苏慎啧了一下,“我发现你现在撩话随口就来啊。”
“那也是对你。”
“啧。”
九点开始考试,靠谱的宋大黑同学七点半就带着苏慎等在了校门口,苏慎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打,迎着清晨的小春风蓄了眼睛的泪,“早知道你定了个六点半的闹钟,我肯定不起床。”
“老话说得好,尽早不紧晚。”宋海林看了看周围,马路牙子上已经围满了考生,“再说你看看,大家都这么早来了。”
苏慎带着鼻音“哼”了一声,又打了一个哈欠。
旁边的几个学生,可能是组队搭伴儿来的,有个扎马尾的女生正在高声问:“顾晓生,准考证是不是都放你那儿了?”
“在小白那里。”
苏慎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转头问宋海林:“大黑,准考证带着没?”
宋海林愣了一下,然后瞪了瞪眼睛,拉开书包拉链往里看了一眼,说:“坏了——”
苏慎没说话,盯着他翻书包的手看。
“我放钱包里了,钱包好像是落在买早饭的摊子上了。”宋海林拧着眉毛着急,“那摊子流动的,现在也没地儿找去,怎么办?”
苏慎还是没说话。
他盯着宋海林使劲看,直到把自己给看笑了,才说话,“你装屁啊。”
宋海林像是没听明白似的,绷着脸说:“现在不是闹的时候,我得想想我在美人儿手底下的一百零一种死法儿。”
那个严肃劲儿,像是真的在认真考虑每一种死法儿似的。
“你真无聊。”苏慎说。
“跟你学的。”宋海林笑着撇了撇嘴,“你怎么看出来的。”
苏慎把他从书包里拿出来的透明小袋子接过来,“笑话,我整人玩儿的时候你还吃奶呢,还想整我?”
“我这不是给你放松一下心情么,省的考试之前紧张。”宋海林嘿嘿笑。
苏慎拎着小袋子转了一圈儿,里边儿的东西都全了,“万一我心理稍脆弱点,现在就被吓得缓不过来了,还放松呢到时候就可以放飞了。”
“关键你心理也不脆弱啊。”
“其实我可脆弱了。”苏慎说得半真半假,“跟薯片儿似的,嘎嘣儿脆。”
宋海林没说话,突然把手心放在他脑袋上摸了两下。
苏慎连喘气都忘了。
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就光觉得有宋海林真好啊真好。
直到那边有几个人喊了几声“几点开门”,他的听力才慢慢回温。周围的喧闹声逐渐清晰地入了耳。
“提前一个小时开门,八点。”那边有人说。
苏慎抬头看了看宋海林,“现在几点了?”
“七点五十九。”宋海林说。
现在人群都已经聚到了校门口,熙熙攘攘的,保安挡在门口抬手看着表。宋海林和苏慎都不愿意往前挤,干脆躲到了一边。
刚才那帮组团的人也没往前挤,扎马尾的女生看着手表阴阳怪气儿地说:“说好的八点开门就是八点,少一秒一分一个小数点都不算八点!”
“刘诚曦你干脆改名儿叫刘虞姬好了,魔怔了。”另一个散着头发的女生笑嘻嘻地说。
“什么虞姬,改也改成刘蝶衣。”
“行了收了神通吧您俩。”手里拿着一摞准考证的男生推了她们一下,“快往里进。”
宋海林也跟在最末尾推着苏慎往里走。
为了查准考证,避免无关人员混进去,学校就开了一扇小门,进去挨个儿查,宋海林刚要进门就被拦了下来。
宋海林把苏慎的准考证拿出来,跟门口检查的老师商量,“他考场在三楼,我得送送他。”
老师来回扫了苏慎好几眼,点了点头,说:“你登个记。”
“谢谢老师。”苏慎说。
宋海林趴在窗台上登了记,抬头的时候,正好看见胡宇然从一辆黑色的车上下来,车是好车。
他推着苏慎就要转身走。
还没等把视线完全离开,从车那边下来了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拿着胡宇然的书包,快步给他递了过去。
宋海林眼睛一眯,更快地转了身,推着苏慎往考场走。
直到苏慎进了考场,他的心脏都一下一下跳得厉害。
他好像知道了为什么在收费站瞥到胡宇然的时候会觉得熟悉了。熟悉的不是那张脸,而是特定的那个场景。趴在车窗框儿上,两只手乖乖地交叠着,带着厚瓶底儿似的半框眼镜。
他见过。
在看到他爸爸的时候,记忆的提取出现了一个契机,就完全带动那段儿记忆浮了上来。
他见过胡宇然和他爸爸,应该说,胡宇然的爸爸和宋庆应该是认识的。
小时候,他见到胡宇然的时候,就是差不多的一个场景,胡宇然扒着车窗户往外看,他藏在楼底下的花坛后边偷偷地看着宋庆和胡宇然的爸爸在一边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想避开那个中年男人。
倒不是怕,但就是想避开。
甚至他觉得,这个人,和栾景年说的“他们”脱不开关系。
可以说是他草木皆兵,但是他的潜意识趋使着他去敏感。
他从轮椅一边的袋子里翻出了苏慎的烟,蹲在教学楼一边的台阶胡思乱想着抽烟,烟头扔了一地。这烟真没什么好抽的,不过说真的,真解愁。
一包烟斗被他抽完之后,他站在风口里散了散身上的烟味儿,等到考试结束的铃响起来之后,他等着人群都几出教学楼之后才一步三个台阶迈到了三楼。
苏慎正安安静静地坐在位子上托着腮发呆。
宋海林在门口冲他笑了一下,喊了一声,“哥!”
“诶。”苏慎答应着。
宋海林走过去,弯下腰,说:“抱你吧?”
“行啊,抱得动的话。”苏慎伸手围住了他的脖子。
“抱得动。”宋海林稳稳地把他抱了起来,“感觉怎么样,题难吗?”
“感觉……能考星际第一。”苏慎刚说完,突然抽了抽鼻子,问:“你抽烟了?”
“属狗蛋儿的吧你。”宋海林笑。
“狗蛋儿是猫。”
“抽着玩。”宋海林慢慢地往楼下走。
苏慎把鼻子凑在他胸口又使劲闻了几下,“抽烟不好。”
“你不也抽?”宋海林反问。
“我,我平时已经控制着自己不抽了。”苏慎声音闷闷的,“你以后不能抽了啊。”
“行,以后不抽了。”宋海林说。
他们坐了一下午车,赶在晚上之前回了清水乡。
苏慎在门口朝宋海林挥了挥手,“你快先回家吧,你爷爷奶奶肯定都担心着你呢。”
宋海林从大门往里看了看,院子里还亮着灯,点了点头,“那你回家赶紧休息啊。”
“知道了,就隔了一堵墙还恋恋不舍的。”苏慎抿着嘴笑。
“一堵墙那也是隔。”
“行了,快回去,明天就又能见到了。”
苏慎看着宋海林进了家门才自己划着轮椅往自己家走。刚到大门口他就觉得不对劲儿,他一把推开了大门。
果然。
门没锁。
院子里亮着灯,他奶奶的屋子里也亮着灯。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已经晚上十二点半了。往常这个时候他奶奶早就睡觉了,奶奶一直没有等他回家的习惯,所以今天晚上灯火通明的情况不正常。
很不正常。
他朝着他奶奶的屋子划了过去。要推开门的那瞬间,他把手放在门上,突然连轻轻一用力的勇气都没了。
莫名不敢。
他使劲闭了闭眼睛,手挨上门稍微一用劲儿,立马针扎了似的收回了手。门发出了一声古老的木头独有的“吱呀”声,慢慢打开,一点点把屋里的灯光给撒了出来。
撒了一地。在脚下。
作者有话要说:
抽烟有害健康。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苏慎从没见过这种状态下的奶奶,脆弱、无助,把自己蜷缩在灯火通明的房间角落里,周身却好像全都是黑暗,浓得化不开散不去,好像是被凭空抽走了在这个世界上或者的倚靠。
她听见声音,有些迟钝地抬了一下头,眼珠在黄灯的暖光下显得更浑浊了,抬起头愣是没有聚焦,好半会儿才像是看见了苏慎时候,定了定神儿。
“奶奶……”苏慎轻声喊。
“阿霖?”奶奶不大确定地说。
“奶奶,我是苏慎。”
“苏,慎?”奶奶跟着苏慎进行毫无意义的重复。
苏慎的心脏被揪了他一下,他划到奶奶身边儿,抓住她的手,说:“奶奶。”
奶奶半天没反应,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攥紧了苏慎的手,力气大到哆嗦了起来,她颤着声音说:“进贼了。”
苏慎吓了一跳,“您碰上了?”
“东西不见了。”奶奶说,“你爷爷不见了。”
苏慎拧着眉头,有点听不懂奶奶话里的意思。
但奶奶一直重复着“老头子被人偷走了,你爷爷不见了。”
一直嘟囔了大半宿,苏慎安抚了很久,才把奶奶给哄睡着。
可苏慎却翻来覆去没法儿睡了,什么叫爷爷不见了?难道只是奶奶脑子犯迷糊,以为爷爷还活着?
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
想不通。
珠城最近不平静。这种不平静其实是源于中央的不平静,上边正在进行权力交接,下一任一把手正慢慢把权利往手里攥,各地的权利也都不安稳了起来,乱乱的人事调动看似有由头有目的实则旨在来一场权利大换血地掀了起来。
珠城的调动不光范围广牵扯的人多,动作也狠,接连波及了不少人,要说有什么不寻常,那就是那位稳坐高台的胡省长,人称明哲保身派,民间诨号墙头草,在人事大清洗里边,硬是保住了自己的一条后路。之前那两位不管如何明争暗斗,到真正尘埃落定的时候,他的岿然不动,就已经是一种隐隐上升的趋势。
这里边还有一件蹊跷事儿,外人瞧不出来,但是里边的猫腻儿禁不住琢磨。
原珠城市公安局局长宋庆,原先和斗败的那位有些渊源,这回没躲过去,给撤了局长的职,调任的新职,表面上是降了,可细看起来,就让人不得不佩服背后操作人的手腕。因为这内里,先是退一步保全了宋庆这一时,而后,虽说职务降了,但日后的上升空间可大了不少,等过了这几年的风头,前途比原先可又通快了不少。
这事儿知道的不多,能看出来的就更是寥寥无几。
说是没有大人物在背后操作也没人信。
宋海林离家远远的,光在山沟里上课做题谈恋爱,这事儿一丁点都不知道。
可潘世呈得了信儿。
他自家人不少在机关单位工作,风声也漏出来不少,光是七零八落偷听见的都大体能把事儿给捋清楚。潘世呈原先查过不少宋庆的事儿,人事调动这事儿刚一出来,他浑身的敏感细胞都攒动了起来,但总觉得触摸不到关键。
他偷偷反锁了房门,从床底下拖出了那个年头有些久的玩具箱子。
箱子底儿和地板摩擦出了一汪浅浅的小细灰,在面前扑腾了一下,才慢慢四处飘到了地上。这个玩具箱,里边有一大半都是宋海林小时候从麦当劳肯德基德克士吃儿童套餐换来的小玩具,剩下的基本也是宋海林送他的各种节的礼物。
秃毛猩猩电动狗,赛车陀螺洋娃娃。
潘世呈把乱七八糟的玩具挨个往外拿,挖出一个小坑儿之后,他戳了一下最底层那个硬硬的牛皮纸袋子,揪着硬边儿把它从最底下拎了出来。
牛皮纸档案袋儿里鼓鼓囊囊的,好像装了多少东西似的。其实东西不多,只是归置的时候放的不板正,可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几张纸,承载的东西却是不得了,配得上一句鼓鼓囊囊。
他把绕了好几圈儿的绳子解下来,开口朝下抖了几下,里边的东西都散落在了桌子上,杂乱无章。照片的正面铺在最上边,上边的两个年轻男人背对着枣树,在岁月记下的二维平面里笑得模糊。
苏敬霖和宋庆。
潘世呈叹了口气。
邻居,从小一起长大,都有出息,同一年考上了同一所城市的大学,工作之后更是个顶个儿的出挑。
外人看过来,少不得都得说上句那两家宅子风水好。
这样的两个人,关系好,正常,毕竟是惺惺相惜一文一武他乡遇故知的发小儿,关系不好,也正常,所谓一山难容二虎。但是他们两个,很奇怪。在别人看来,互相之间不怎么有交际,看起来就只是普普通通还算得上认识的两个人,礼貌客气。
潘世呈对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相处状态并不算感兴趣,只不过是在想不明白事情关窍的时候稍微问了那么几句,在外人眼里看起来,苏主编和宋局长的的确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