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乡一中好几年也出不了几个一本,更别说名校了。
苏慎的成绩在清水乡一中毫无悬念地排第一,可往全县里比,还不算是最好的。按照苏慎自己的估计,他的这个成绩,应该就是属于那种能够的上名校的分儿,但是选好专业的话得拼一拼才行。
在高考里,一分都能差上好几千人,傻子才会不珍惜加分儿的机会。
苏慎这一个星期里,天天晚上到凌晨才能睡觉。先是写完作业,把各类题目都整理好,然后再把大倪倪从县里千辛万苦求来的物理集训题给做几页,做完再给杂志赶稿子,几乎从书桌上一抬头就是凌晨。
往床上躺的时候,骨头都能酥一半。
而且,他小腿平时不着地,为了保持血液循环,每天晚上都得按摩疏通血液,等真正能睡觉,实际也睡不了几个小时。
每次写完所有的作业,脑子昏昏沉沉不听使唤的时候,苏慎就会突然觉得很委屈。
实际上,这种委屈不是临时产生的情绪,而是一直潜伏在他的神经最末端,当他自控能力下降的时候,那些张牙舞爪的怪兽就立马电流似的顺着神经布满全身。就连头发丝儿都恨不得哭出声儿来。
真是太委屈了。
明明已经那么累了,但是永远不能沾枕头就睡。
明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可还是得挣扎着按摩,而且手法、手劲儿上一点不能马虎,不然肌肉萎缩立马能告诉你悔不当初这四个字儿怎么写。
苏慎原先觉得命该如此。
他这人一向不爱和命去争,以前,委屈完也就罢了,毕竟不能把委屈当日子过。
可是,他现在知道了,这些其实不是一开始写好的剧本,而是中途中有人把剧本给改了。
最心底里那点不甘心慢慢冒了头。
那点子委屈就越发控制不住了。
想问问为什么,想问问凭什么,这些都没有一个宣泄口,好像,天下人都逮着了他一个人可劲儿往死里欺负似的。
天天晚上做梦都是委屈。
周六的早晨,醒过来的时候,一摸眼睛,竟然摸了满手泪。
他看了看手边的闹钟,还不到七点。
然后笑了。
哭醒这件事情,也太逗了吧。
边耸着肩膀笑,边骂,“好不容易有个周末,给哭醒了。”
“操!”他闭上眼睛,打算睡个回笼觉,但发现死活睡不着之后又骂了一句。
他打了个哈欠,泪更多了。
睫毛都被沾湿在了一块儿。
刚吃完早饭,把试卷在桌子上铺好,还没来得及落笔,隔壁宋海林就背着他的书包颠儿进了苏家院儿里。
苏慎又接连打了一个哈欠,说:“干嘛?”
“来找你一块儿写作业啊。”宋海林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寻摸了一个小马扎,就在苏慎对面坐了下来。
苏慎正要说话,结果还没说出口,又是一个哈欠。
“诶,今儿周末,又不用早起,你要是困就继续睡呗。”
“我心理上非常希望我能继续睡,”苏慎边打哈欠边说,“但是生理上睡不着了。”
满眼都是打哈欠打出来的泪,看着怪可怜的。
宋海林没忍住,也跟着打了一个哈欠。
然后这俩人比赛似的,你一个我一个打了一上午哈欠。
苏慎边打哈欠边笑,指不定今天早上那些泪,都是昨天晚上做梦打哈欠打出来的。
宋海林翻着作业欲哭有哈欠泪,连声说着不该来苏慎家写作业。
“你化学作业写完了没?”宋海林看苏慎拿着物理竞赛题在做,问。
“自己翻。”苏慎指了指一边的一摞书。
宋海林翻出了一堆写完的试卷,“正常情况下,你不应该劝阻我么,让我自己写,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没那么闲,”苏慎手底下的笔不停,“再说,我的卷子,你要是在抄的过程里能顺便把我写在一边的各种解题方法总结看一遍,我能保证你高考上一本线儿。”
“这么神?”宋海林抖搂了一下试卷。
苏慎一本正经地说:“我就是神。”
宋海林笑了一声儿,“可惜,你是考神,我要拜的神是游戏之神。”
“没关系,我们神都是通用的,”苏慎稍微坐直了身子,“你拜我,我帮你跟游戏神说一声儿就成了。”
他停了笔,直着身子看了宋海林半天,宋海林问:“你干嘛?”
“你不拜我么?我等着呢。”苏慎说。
这人真无聊。
宋海林说:“说认真的啊,我下个周全国联赛,你陪我一块儿去吧。”
“下周?周几?”苏慎问。
“周四。”
“行啊——”苏慎拖着调子用笔尖儿戳试卷。
“不过周三就得走,联赛要去市里参加。”宋海林咧着嘴笑。
“周三?”苏慎摇摇头,“那不行了。”
他说完指了指自己手底下的卷子。
“不是吧?”宋海林说。
“周三物理竞赛。”苏慎点了点头。
“怎么全世界的竞赛都挤在这两天了。”宋海林不满地嘟囔。
苏慎大半天没说话,做完一道物理大题之后,突然说:“加油。”
“哈?”
“加油。”苏慎又重复。
“哦,”宋海林木呆呆的,“你也是……”
他觉得他们两个现在就像中年人之间毫不做作的加油鼓劲儿。
苏慎突然笑了。
“你对游戏真那么深的感情啊?”他问宋海林。
“那肯定的啊,我从小就这么立志来着,我还自己写了很多游戏攻略呢,都发在网上了。”宋海林一提游戏,就有些滔滔不绝了起来,把他从小到大玩游戏的心路历程挨个儿数了一遍。他写的攻略是怎么点击量好几万的,他是怎么和现在的队友认识的,他爸妈是怎么想尽办法整治他的,他是怎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
苏慎撑着脑袋听得很认真。
听着宋海林说这些,像是在听故事。那是一个他从来没接触过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人们比他想象的要勇敢得多。
梦想啊。
听着宋海林眉飞色舞地说梦想,他都差点要开始信“梦想”这两个字儿了。
“祝你成功。”
苏慎还保持着原先撑着头的姿势,微笑着无比真诚地说。
宋海林愣了一下,随后笑了,说:“你这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子中老年的味道。”
“不然你得叫我爸爸呢。”苏慎说。
“可去你的吧。”
谢谢,宋海林心说。
这是他所说的梦想,第一次被人真心实意地祝福。
没人认可他。
他的亲人也好,朋友也好。
明明他的周围都是些这辈子过得并不算坏的人,但是他们好像都害怕打破这份儿小平静,绝口不敢提任何脱离预想轨道的事情。就连和他鬼混了十好几年的潘世呈对他想做职业电竞这件事儿都只是笑笑,说是你还不成熟。
宋海林自认为挺成熟。
只不过,在自己的人生选择上,他更想天真一点。
他还年轻,才十七岁,难道一个人在十七岁这样的年纪就该看透了未来吗?那也太可怜了。
但现在绝大部分的人的确也是这样的,他们有一个美满富足的家庭,不说大富大贵权势滔天,但起码衣食无忧。从幼儿园一步一步走进初中高中,中间掺杂着七七八八的补习班兴趣班,再往后,努力高考,上一个可能不怎么好的大学,在大学里和一群没什么干劲儿的人一起浑浑噩噩过上四年,毕业之后考个公务员或者进企业,再走爸妈的老路,朝九晚五地干着无聊的工作,之后生一个同样一眼能看到未来的孩子,退休之后遛鸟喝茶等死。
太可怜了。
如果在年轻的时候就预见到了这样的人生,还能麻木地顺着走下去,大概,这也算是顶天的勇气吧。
宋海林盯着苏慎看。
苏慎冲着他笑。
笑得真好看。
人世间的人,只要是活着,就都已经攒了满心的勇气。
写了一整天的作业,苏慎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原先翻出来的那块儿诺基亚,就算是电池充满了电,也还是开不了机,应该是坏了。他试着自己修了一下,结果一丁点起色都没有。
只能趁着周天有空拿着手机去了喆喆肉食店。
田喆抱着猫一派退休老干部的姿态,一人一猫窝在大玻璃门前边晒太阳。
人,一派安然享受,猫,显得不情不愿。
田喆睁了一只眼,把手机拿在手里边掂量,狗蛋儿趁机从他怀里蹿了了出去,钻进了那个写着“宋大忽悠”是快递箱子里边。
“我在你这儿简直成哆啦A梦了,你就说说,你家啥东西坏了不是我给修的?就连你那轮椅都是我给改的,我要是开个万事屋,保准赚大钱。”田喆撇着嘴说。
“你不正愁成天帮你爸妈看店无聊么,照我说,你去给人修手机得了。”苏慎说。
田喆嫌弃地拿着手机左看右看,满脸不情愿,“你这从哪找出来的老古董啊,我不是给了你一块儿智能的么,还修什么修啊。”
苏慎抿了抿嘴,说:“这是车祸那时候留下来的。”
田喆不说话了。
“你还记得朐施然说的那条短信吗?”苏慎说,“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来着……”
他点点头。
苏慎继续说:“这个手机里,信息量绝对比朐施然知道的东西多,所以,修好之后,指不定,能从里边找到不少东西。”
田喆继续点头。
苏慎冲他笑了一下,“知道狗蛋儿为啥不爱往你跟前儿凑吗?你快看看你的脸,冤得跟苏三起解似的。”
田喆心说,老子就算苏三也是为你起的解。
他说:“比起你,狗蛋儿还是更喜欢我谢谢。”
“比起你,狗蛋儿更喜欢大黑。”苏慎打了个响指儿,学着田喆跟了一个,“谢谢。”
“说不过你,”田喆绕到收银台后边,拿出了一个小梅花螺丝刀,边鼓捣手机边说,“你快赶紧去成立个邪教吧苏教主,名儿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嘴炮功。”
“起名有功,就封你个右护法吧。”苏慎说。
“那左护法是谁?”
“狗蛋儿啊。”
田喆叼了一根儿烟,“弄半天我就跟只猫平起平坐啊。”
“你知足吧,放平时,你哪儿有机会和我们高贵的狗蛋儿大人平起平坐啊。”苏慎边说边笑,狗蛋儿还附和似的在箱子里边叫唤了一声儿。
“也是。”
田喆把手机盖子打开,苏慎在一边看着,也没看明白他到底是打算干什么。
“对了,有件事儿,”田喆把叼着烟口齿不清,“我这一阵儿打算去那边修车厂伍师傅那儿跟着当学徒。”
“修车?”苏慎一挑眉毛。
“天天儿跟这儿看店,忒没意思,我现在活得跟个七老八十的人似的。”田喆说,“修车,我本身就会点儿,上手不难,以后还能开个店什么的。”
“挺好。”苏慎很给面子地说,“比修手机靠谱。”
他想了想田喆自己翻新的那辆八手方头小轿车,又说:“你在这方面也的确挺有天赋,修吧,田老板。”
“借您吉言,苏教主。”
田喆把手机全拆开之后,摆弄了一会儿,说是难修,让他过几天再来拿。
苏慎点点头,跟狗蛋儿打了个招呼,“狗蛋儿,我走了。”
狗蛋儿在箱子里拱了拱,没理他。
出了门,他拐进一边的粮油店买了一袋子米,付完钱正要往外走的时候,正好看见宋海林从门口走过去。
他本来想打个招呼,结果跟在宋海林后边的,是那个新来的女生。
好像是叫栾景年。
苏慎皱了皱眉,他们两个怎么在一块儿?
他拎着米,在店里待了一会儿,估摸着两个人走远了,才出了门。
第16章 第十六章
周天,宋海林吃饱了早饭,正要再去隔壁铁蛋儿哥家写作业,刚出门,就在外边看见个熟脸。
厌世脸,死鱼眼。
他本着同学一场的精神,没怎么有诚意地打了个招呼,“早上好啊。”
栾景年满脸茫然,好一会儿才说:“我专门来找你的。”
宋海林觉得栾景年这个姑娘可能是不大正常。
“不好意思,我得写作业。”宋海林说。
说完,就要往苏慎家门口走。
栾景年跟在他身后,宋海林走一步,她跟一步。
眼看就要迈进苏家院门了,那姑娘还在后边跟着。
“你要干嘛?”宋海林脾气上来了,“咱俩认识也就才一个星期吧?”
“对。”栾景年认认真真地回答。
宋海林一肚子火,踢了一脚门口的石头台阶,回了自己家门口。
别说一个星期了,栾景年来的第一天就自来熟的像是跟他认识了好几年似的。这一个星期里,哪哪儿都有她的影子,又了死缠着不放的架势。
难不成是瞅准了俩人都是转学生,准备来个抱团儿取暖?
可算了吧。
“我请你去喝羊汤吧?”栾景年隔了一会儿突然说。
宋海林差点反应不过来,都快气笑了。
“这才几点啊?”宋海林说。
“九点半。”栾景年说,随后又补充,“那家羊汤很好喝。”
“哦。”宋海林放弃了和她沟通的想法,招了招手,让栾景年跟上。
栾景年什么话也没说,跟在了他身后,不远不近的。
要说这姑娘是对他有什么想法,实在是不像,要说没什么想法,也不像。
宋海林真是纳闷儿了。
他边走边回头问:“你到底是为什么老缠着我?”
栾景年面无表情地说:“你长得帅。”
语气极其不真诚。
哦,真是一点都不做作的理由。
宋海林没说话。
也许,栾景年本身就是一个自带尴尬气质的姑娘,所以,两个人中间流淌着的尴尬氛围反而还显得挺正常,想想,倒也不是那么尴尬了。
不过说实话,那家的羊汤确实挺好喝。
栾景年说是喝羊汤,还真是完完全全地喝羊汤,过程中一句话都不说。
看起来,两个人就像是陌生人无意间拼到了一桌儿。
宋海林喝到一半,特意打包了一大盆,带回家一半,再给苏慎他们家送一半过去。这家烙的饼也挺好吃,宋海林想趁着热乎劲儿给苏慎送回去,回去的路上,步子也加快了不少。
栾景年有点跟不上,一路迈着大步。
她拉了一下宋海林的袖子,叫了他一声儿,“宋海林。”
“干嘛?”宋海林回头看了一眼。
“你……”栾景年说,“你为什么转学来这儿?”
“哈?”宋海林皱着脸,不知道她又要搞什么鬼。
栾景年又重复,“你爸让你转学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宋海林心心念念都是手里拎的羊汤别凉了,也没注意她这两句话其中的关窍,就光是敷衍似的反问,“那你是为什么转学?”
“指不定,和你因为同一件事儿。”栾景年说。
宋海林心说,我是因为玩儿游戏被流放过来的,难不成你也是?
“肯定不是同一件。”他说。
栾景年冷笑一下,冲他摆摆手,拐了另一条道儿转身走了。
宋海林骂了一句神经病,跑着回去给苏慎送羊汤去了。
苏慎刚把米放进厨房没多久,就看见宋海林提着一袋子羊汤进了门,他“啧”了一声,“喝羊汤去了啊?”
“特意给你带回来的。”宋海林隔着塑料袋儿把羊汤给放进了大海碗里。
“自己去的啊?”苏慎说话有点阴阳怪气儿的意味。
“啊。”宋海林随便应了一声,把勺子递给他,“这家羊汤还真挺好喝的,对了,我还给你包了点胡椒面儿,你自己往里加。”
苏慎没说话,自己加了胡椒面儿。
舀了一小勺羊汤,略微吹了一下。
这么一个下午,苏家和宋家的小院儿里都洋溢着羊汤的味道。
栾景年回到学校之后,对宋海林的冷脸缠斗攻势一点都没缓解,一到课间就必定转身盯着宋海林看。
关键是,栾景年她本身不爱说话,又习惯性面无表情,好像宋海林欠她钱似的。
宋海林被她折磨地一个头两个大。
总不能像对胖子顾燕儿那样直接让她滚吧?
事实上,他确实也这么干了,可是我们的栾女侠不为所动,跟听不明白宋海林说话似的,连表情都没变一变。
这么一比,胖子都可爱了不少。
所以,胖子在课间偷偷摸摸拱到这边来的时候,宋海林并不是特别反感。
“大林,”胖子戳了他一下,“你打游戏是不是都打成全国冠军了啊?”
“你听谁说的?”宋海林皱了皱眉毛。
“你就说是不是吧。”胖子两个眉毛一起耸了耸,给了他一个一脸了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