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我都听了大半年他的名字了,却一次都没有见过他,是不是得我去见他一面他才会好啊?”
我不说话,他咕嘟咕嘟又喝了酒,“从太庙斋郎,”他指向地上,又摇摇晃晃指到天上。
“到左谏议大夫,你用了多久?你说说,你用了多久?”
“七个月零八天。”
“你算得比我清,哈哈哈。”
他笑着笑着就栽到了地上,我也不去扶他,让他自己又撑着坐起来,“比我爹当初升得快多了!难怪他成天对我说起你,是要把你当儿子看了。”
他眯起眼,“我爹要收你做门生,你来不来?”
“不来不来,副相大人为我加过冠,还要收我为义子呢。”我哈哈大笑。
他推了我一把,“你小子倒是左右逢源,副相大人。。。王钦若,呸!”他狠狠啐了一口,“你知道京城的人都叫他什么么?”
不等我答,他便拌了个大大的鬼脸,“‘五鬼’之首。”他又过来捏起我的脸,“你认他做爹,就是小鬼了,你当不当?”
我将手中酒杯掷出去,“当!”
便和他厮打在一处。
元支的醒酒汤做得是越来越好了,喝下没多久,我就清醒了七八分,便叫她来给我研磨。
她非要等到第二日再让我写,我抢过磨,一面轻一下重一下地磨着,一面道,“知道谏议大夫是干什么的么?”
她一脸嫌弃地又拿过磨磨了起来,“不过是个寄禄官,能做什么?”
“我就是要做这寄禄官,否则,”我指了指四周挂满的画,“否则谁来作画?”
我拿起笔蘸了蘸磨,“谏议大夫,就是专门说话的,我自然要好生谏言。”
言罢提笔便写,倏忽便写好了。元支凑过来看,“立后?”
“庒穆皇后瓮后,后位一直虚空着,这可不合规矩。”我说着吹了吹墨迹,便将纸卷了起来,揣入怀中。
“要先拿给沈美人看?”
我摇摇头,“我告诉她就够了,这个是专门给另一个人看的。”
副相的府邸后院修得如同道观,走在其中甚至能闻到炼丹药特有的味道。认“仲父”的宴会结束后,我随王钦若进入府邸后院。
如同半年前的那次一样,我刚做完画,王钦若给我的家仆祁睿便报告给了王钦若,我就得捧着画来王钦若的府邸,经副相过目后,同他一起献给官家。
若很满意,便是副相的指导,若有不满意的,便是我做得不好。
这一切都无妨,我依旧每次恭敬地献画。这一次,还多了一份奏折。
“立后。。。立后。。。”他一面踱步一面思忖着,“刘修仪的身份,绝对不能立后,沈家,大概会等不及了。”
我知道,王钦若跟沈氏很有些交往,要立后,他当然会支持沈美人。
近来官家屡屡让我为沈美人作画,这事传到宫外,不知多少人在向往着这位美人的绝色容貌。
就相貌来说,我所见的后宫诸妃嫔,没有一个比得上妍君的。
而且,她比刘修仪要年轻太多太多,难怪官家也如此爱她的容颜。
“你怎么只说立后,却没写立谁?”王钦若指了指折子。
“立后人选,自然是要仲父率先提出来。”
“嗯。”他点点头,“你说得对。”
王钦若见我住在图画院中出入有不变,便上了折子,许我在宫外建宅子住,白日作画时才去图画院中,官家即刻便批了。
我没拿什么东西,只嘱元支将我和沈桑的东西都收捡好,莫让别人乱动,便带着元支一块出了宫门。
宫外的宅子是王钦若给的,他的田地不知道有多少了,给我一个根本算不得什么。
我请王冲过来一聚,他却拒绝了。我无奈直接去城外寻他,不想刚出门,就见他的书童来了,递上一封信。
“父亲一向爱惜人才,对你却只有无可奈何的惋惜了。
不过我知道你志不在此,听闻你已上了请求立后的折子,官家虽未答复,却已经在官员中引发了许多讨论,连父亲也在斟酌跟进此事,想必你的计划已经开始了。
我虽然还在念书,好歹家中有你所需要的势力,我会尽我所能帮你的。”
那书童道,“公子决心好生读书,日后怕也会很少进城,若有事会写信给大人的。”便离开了。
有了王冲的帮助,宰相王家一定会卷入到这场立后的风波中的。
我久久立在门边,看向北处的层叠皇宫,不知道凭我,会让它有怎样的颤动。
前朝的折子纷纷送上,所指向的却都是深宫里的那个后位。
王副相最近愈发烦躁了,他没想到同时有这么多人上书言说此事,仿佛这才意识到,后位并非他和官家密谈的私事,而是满朝皆关注的朝堂大事。
而官家的态度,也让许多人的决心减了又减。
虽然朝中有一多半的人都谏议立沈美人为后,可官家却无动于衷,反而数次讲出褒奖刘修仪的话来,这话自然被传了出来。
王钦若是最先听到的。
他开始后悔盲目地支持沈家,可同时又看不起刘家,于是整日为这件事烦忧,而无法处理公务。
我常去拜会我的“仲父”,顺理成章的,我可以代替他去做许多事情,在很多场合,我都代表了王副相。
他不守法度的事做得不少,但若非与他极亲密的人,是不可能找到任何证据的。
现在的我可以了。
王钦若在金陵发现古迹,为此官家拨了大量钱财修缮,并建立道观供养仙人,为了给官家祈福保寿。
可王钦若并没有照着官家钦定的图纸做,而只草草建了一个小道观,余下的钱财小部分打点参与人员,剩下的全部装进了自己的府库。
除此之外,我拿着王冲的回信,“已妥。”他在金陵的友人可以保证,那座道观里祈福的对象并非官家。
而是王钦若。
第49章 为人所用
我将所有证据摆在王钦若面前,不顾他的大惊失色,道,“官家究竟为什么处罚沈桑?”
他很快接受了我们角色的转变,诚恳地道,“不知道。”
“我调查的比你想象地要多得多,王大人。”我道,“沈桑知道了对你不利的事情,官家要保你,所以处罚了他。”
他点点头。
“可那件事,究竟是什么?”
“你既然知道是对我不利的事,那我怎么会告诉你,还给你又一个把柄?”
“我只想救出沈桑,别的我什么都不会管,要扳倒你只需要我手上的这一件事就够了,不是么?”
“你容我想想。”
“明日,王相的儿子便会将金陵的人带回来,我等你那个时候。”
图画院。
我点了许多蜡烛,映得整个画室如同巨大的灯笼,亮亮堂堂。有一株格桑梅朵被我移到了室内,就放在画案旁。
我又取了细绢铺好,准备作画。
整座小院只有我一人,夜色都只静悄悄地流淌,更听不到任何吵闹的声音。
我却仍觉得嘈杂,仿佛所有事物都要挤着藏到黑夜里面,这夜空已保不住那些虚伪的污秽了。
又画得不好。
我将绢揉成一团掷出去,怎么我总是画不好这小小的八瓣花。我看向手旁放着的沈桑赠我的《格桑梅朵图》,只想要画得和他相配一点,怎么就是做不好呢?
某次王冲到了画院,看到简直一望无际的格桑梅朵,惊住了半晌,临走时非要摘走一支。
还说,在蜀地,赠与格桑梅朵的意思就是“怜取眼前人”。
他故意做作地将刚折下来的花给我,被我一脸嫌弃地推开,便不曾再提此事。可我却记得了,格桑梅朵原来是怜取眼前人。
沈桑他,知道吗?
我将那画拿起来仔仔细细地看,烛光透过薄薄的细绢,在那画上竟映出一个人影。
我猛地拿开画,就见沈桑站在门口。
乖乖地看着我。
他的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肩上,袖口和裤腿仍是被他撕成了一缕一缕,好在正是盛夏,不会因此着了凉。
我将他扶过来,数日没有去看他,他好像又瘦了很多。从前我就觉得他已不能再瘦了,可他还是在每天每天的继续瘦下去。
他盯着那副格桑梅朵,歪着头看了好一阵子,又转而看向我,仍是不说话。那曾盛满潋滟水光的眼睛,如今转一转,都显得格外费力。
我读懂了他的意思,又取了细绢平平展展地铺好。为他研磨,将朱砂捣碎,和水调色。
你知不知道你已经七个月零八天没有说话了,沈桑,你就像不认得我,又像还记得我,你是疯是傻,还是在怪我?
我想抱着你,却害怕,怕你在我怀中抑制不住地发抖,害怕回想起锥心刺骨的那一天,那么痛。
沈桑啊,我很快就要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什么了,我现在是左谏议大夫了,我有很多很多的办法,一定可以光明正大的将你带出来,带你走,到任何地方。
我坐在一旁看着他,烛光将他近乎雪白的脸笼上橘色的暖光,将他凸出的骨头裹上圆圆的光晕,把他放在柔软里,没有任何伤害的世界里。
“封大人。”妍君在窗外唤我。
我见桑还在认真地作画,起身出去。
“还好哥哥是来了你这!他偷跑出来,吓死我了。”妍君朝里面望了望,“你不是搬出去住了么,怎么今晚还在?”
大概是天意吧,“很想他,又不敢贸然去你宫里,便在画院作画。”
妍君来了,我便正好将我的计划都说给她,“将朝局搅得这么乱了,总会成功的吧。”
我点点头,会的。
“其实我经常见到官家,直接去问官家,根本不用费这么多时间了。”她喃喃道,却又摇摇头。
“你们都不叫我问,我知道,我问了,他反而会更严厉地惩治我哥哥,还永远不会告诉我答案。”
她笑了笑,“这样的他和我,父亲他们是怎么认为,我会是她的妻的?”
我们都知道,上书立沈美人为后,只是为了将事情牵扯地足够大,去年妍君刚刚入宫我们就知道,她,和除了那一位的任何人,都是不可能被立为皇后的。
妍君领沈桑回去后,我看到画案上留下来的桑画的画。
原来乱涂而已。
清晨我还未去上朝,王冲便敲开了我府宅的门。“金陵有变,人被劫住,今天定是到不了京城了,日后也。”他摇了摇头。
我强自定了定心神,“怕什么,没有那人,还有很多证据。”便要出门。
王冲把我推回来,“你不要犯傻了!你知道我爹用什么理由才叫王钦若做不了宰相吗?”
“他说,王钦若是南人,□□有言,南人不得为相。我爹位极人臣,明知王钦若奸佞之人,也只得用这种说辞。结果你不知道吗?他照样做了副相,等我爹致仕,甚至不用等,他就是下一个王相!”
“王钦若在官家眼里是什么地位,你现在凭这几张纸,就想威胁他?你醒醒吧,封牟。”
“王冲,你让开。”我推开他,径自走了。
我听不清官家和王钦若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们在笑,我呈上去的“证据”就是最大的笑话。
一夜之间,王钦若就可以将一切掰向他那一面。
我最终被处以流刑,发往泰安,什么罪名不重要,结果就是,我失败了。
王钦若亲自监刑,他站在台阶上悄声对我说,“不用后悔你给了我一夜的时间,只要我能见官家一面,一切。”
他仰起头大声道,“一切都妥帖了!”
“沈桑的事,要是官家愿意告诉你,我一定会告诉你的,我可是你的仲父。”
他冲着我笑,颈上的疣凸出得更明显,无比渗人。
“你知道泰安在哪么?在泰山脚下,这地方熟悉吧,你就在那里让沈桑告诉你,究竟发生了什么吧!”
这里沈桑待过,墙上还有斑驳血迹。在这里的每一晚,我都做着噩梦,所有的梦都是血红色的,都是怎么也出不去的屏障。
都是沈桑。
带着锁拷走了一路,我的手脚早就被磨坏,在牢中只能瘫软着。狱卒来时,我只能扶着墙走到门口接过他递来的吃食。
这次我手伸出去,没接到任何东西。
他掏出了一把刀。
他将牢门打开,将我逼到墙角,他用那把刀将整座牢房染成血色,他做过一次这事情。
上一次是沈桑,这一次是我。
很痛,血在流,没有可包扎的东西,我便将衣服都撕成碎片堆在那里,想要止住汨汨流出的血。
我时而昏睡时而清醒,时而看到沈桑坐在妍君的宫中,他的衣服都撕成碎片堆在身下,我将他拉起来时他还要看看那些破布。
时而看到沈桑就在我面前,还是撕着身上的衣服。
藏在草堆下的泥坑里。
我疯狂地扒开枯草,挖墙角的那块松土,沈桑,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一刻不停地撕衣服了。
我扯出泥土下的碎布,赫然用血写着,“澶渊之役内情,老兵。”
沈桑,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
在牢中分不清时间的流逝,只觉得有一天,我就这样被放了出来。
看到王冲扶起我,看到满身满地凝结的血,那样不敢相信,“王钦若怎么敢这样做!”
我稍稍恢复了些,见王冲还在我身旁忙忙碌碌,“王冲,你回去吧,我还要在这里待一阵子。”
他很是不解,“官家已经赦免你了,待你伤一好,我们就回京城,这里的环境太不好了。”
“谢谢你救我出来。。。”
我话没说完,他打断我道,“我哪有什么本事,全靠宫里的人使官家直接传了赦免你的口谕。”
“还是要谢谢你,你帮了我太多了。“我道。
从第一次见到王冲我就知道,他的身份一定会帮到我,我便有意接近他,和他有了很好的交情,明里还是暗里,利用他做了很多事。
“我一直在利用你。”
他笑了笑,“我知道。”
他很聪明,自然能看出来我的有意接近,知道我在利用他,但我对他的愧疚并不因为这个。
而是因为我知道,他喜欢我。
“我一定会帮你。”他一面拿煎好的药过来,一面道。
我将脸别过去,“王冲,你走吧。”
“你也不叫我仲和了。”
“嗯。”
第50章 塞上烽烟
泰安郡参加过澶渊之役的老兵并不难找,他年近不惑,伤了腿,只能瘫在家中。
但见他谈吐,便知他在军中定是有职位的,所以才知道澶渊之役,竟是那样结束的。
当初辽军进犯,以王钦若为首的许多官员主和,甚至为迁都何处起了争执,官家也颇有南逃的意思。
后来在宰相寇准的力争之下,官家才主战,并亲自前往澶渊城督战。
我军大获全胜,却与辽签订了极为屈辱的合约。此事后来全盘归咎于寇相,所有人,包括官家,都在责怪寇相统兵不力,签下了这般合约,辱我大宋。
为此,寇准辞相,隐居外地,而王钦若步步高升,至今日,已成为副相。
那场澶渊之役再无人提及。
可是所有将士都知道,当时我军打败敌军,士气正盛。
若依寇相的统领,一鼓作气深入辽军腹地,在辽军大将意外身亡,宫廷斗争内乱不断的情况下,即使不灭辽,最起码会打得辽军几十年内再也不敢来犯。
明明是我军有绝对优势,却选择退兵,并签订辽人制定的合约,导致一国蒙羞的,不是寇准,而是那穿着龙袍的大宋天子!
是王钦若,懦弱至极,使天子一战胜利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回京,并不许再战。
而在此之后,王钦若竟将责任都推到寇相身上,逼他辞位,这是何等奸佞小人才做得出来的事情?!
沈桑听闻此事的激动愤恨,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恰好官家传召他嘱咐做祥瑞图的事情,而王钦若也在场。
于是沈桑大骂王钦若,将刚刚得知的一切都说了出来,并请官家取消封禅,下旨处罚这个奸邪小人。
可是他忘了,骂王钦若就是在骂官家。
天子一发怒,便将一个小小的画师处了宫刑,把他丢在泰山脚下,任他自生自灭。
我回到开封,仍住在延福宫里的翰林图画院中。
好几日,才得了机会去妍君的宫中,沈桑背对着坐在榻上不看我,似乎是为我一月没来看他而生气。
我强行将他转过来,“我很想你,知不知道?”
他便不生气了,眨巴着眼看着我,我将他紧紧抱住,在他耳旁道,“我给你看个东西,你看了,就会好的。”
我拿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