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露出了他下身的伤疤。
我紧紧抱住他,“沈桑,你好好的,好不好?”
他没有反抗,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任由着我,不理会我。
我听到啜泣声,不是沈桑。
妍君的哭声越来越大,“哥哥,怎么办?“
我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沈桑的后背,对他俩,又像是对自己说,“没事的,没事的,会没事的。”
我仍让沈桑待在我怀里,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他穿上,“天气这么凉,就算屋里烧了火也不能只穿中衣,知道了吗?”
我捧起他的脸,盯着他眼睛道。
我多希望他乖乖点头,或者调皮地转转眼睛,就不听我的话。
可他只是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我。
或是根本没有看我,没有将任何人事放进他亮晶晶的眸子里,就那样呆呆着。
“你。。。要不要画画?”我笑着道,“我把我的画案给你,在一旁给你研磨,好不好?”
他没有回应。
“对了,我下次将墨鱼儿带来,你养它,它那么娇气,肯定喜欢这里的暖和。”
我将他眼角缓缓流出的眼泪擦掉,“还有格桑梅朵,你最喜欢的,我都给你带来。”
可他还是没有表情啊,那眼泪只是刚好从他眼角流出的咸水,他好像不会笑,也不会哭。
“宫人们若要来照顾他,全被他打了出去,只要我俩来他才不会反抗。”妍君小声说道,“这样已经很好了,你不要怪他。”
我怎么会怪他啊!若说这世上最爱沈桑的人是谁,那必定不是妍君而是我,可我只恨自己这般无用!
“小姐,官家来了。”端儿在门外唤道。
妍君抹了眼泪便要出去,我抱起沈桑将他放到床上,快步追上妍君,“我也去。”
盛大的封禅前前后后持续了整整一月,在泰山待了一旬的官家回到皇宫依旧是红光满面。
他笑呵呵地命妍君免礼,一面走入正殿内坐下,一面道,“是说要带你同去才好,这一月,辛苦沈娘子了。”
“皇上,”妍君并未随他坐下,而是行大礼跪在官家面前,“若我同去了,我哥哥是不是就不会受刑?”
官家面色一变,“你知道他犯了什么错?”
“妾不知。”
官家似乎放松了下来,语气也缓和了许多,“你入宫近一年,这月还掌后宫事务,可不再是沈家未出阁的小姐。沈桑忤逆朕,若是朕处置不当,偌大的沈家怎么会只有你一个人帮他?”
“你用着家里的名号把他从牢里带了出来,别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朕不管,是额外宽宥他,也是包庇你,若是沈家有一丁点的动静,你,还有你们整个沈家。”
官家说到这里便不再继续往下说。
“妾一时情急才与侍卫道族谱,绝没有外戚乱政的意思。”
妍君进宫,从大处来讲,最要提防的不是后宫诸妃,而是最为敏感的外戚势大,这种话题往往稍有不慎便会牵连满门。
“知道就好,那沈桑,说是你哥哥,其实不过沈相从前在外面结下的野果子,庶兄都算不上,怕是沈氏族谱中都没有他的名字,跟你,也算不得多近的关系,以后,休要再提起他。”
“他已经疯了。”妍君抬起头硬生生道。
“如何?你说给朕,是要干什么?”官家明显不悦。
“翰林图画院封牟参见皇上,恭祝皇上封禅事成,大兴赵宋!”我向前跪了跪,大声道。
我搜刮了肚内所有祝贺之词,去赞美这场显然荒唐的封禅,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又大大地作了一个礼。
官家很是受用,“封卿怎在此处?”
“回皇上,美人命下官做祥瑞图,故来殿内询问具体做法。”
“沈娘子有这心很好。”官家点了点头,“地上凉,快起来坐吧。”
妍君依言起身坐下。
“朕记得封卿更善做人物图,不如将诸卿也加进祥瑞图里去,让大家都看看我大宋盛世。”官家捋了捋胡须,“沈娘子觉得如何?”
妍君只点点头,却也丝毫没有减了官家的兴致,“朕许你向在场官员问询那日的盛况,这画要好好地做!”
“诺。”
宰相王旦。
我听说过他,寇相罢相后,便由他总领宰相事务,从前我一门心思画画,对朝堂之事实在知道的很少。
这位王相,我只知道他是有贤相的名号的。
前往泰山封禅一事没有宰相的支持绝不会进行地如此顺利,要做百官的祥瑞图,首先自然是要拜访王相。
他一眼就看出了我努力迎合别人的别扭,却没有戳破,“还是多琢磨琢磨祥瑞吧。”
他说了这一句,便起身回到议政的地方,那里的官员都忙忙碌碌,似乎没有一刻停歇。
我想到澶渊之役时官家曾大为褒奖王大人,当时他留守开封,十日十夜未曾归家,昼夜不停地在官署中处理事务,一力稳定了开封府的局面。
不愧为贤相。
“封大人是翰林图画院来的?”我转过头,见一与我年纪相仿的士子打扮模样的人同我搭话。
我点点头,“下官封牟。”我以为他是某个宰相的属官。
“我可不是什么大官,你不必自称下官。”他忙摆摆手,指了指刚进去的王相。
“那是我父亲,不过我不想靠他的荫补做官,如今还在念书,打算过两年便参加科举。”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便将自己这些情况都告诉了我,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怎样接话。
“对了!”他突然一拍手,“我单名冲,王冲。”
他将我拉过去,“一直站在宰相府外面可不好,你是画院的官,来这里做什么?”
我便将官家的吩咐都告诉他,受他口快的影响,连带着将方才王相的答复也告诉了他。
他哈哈大笑,又突然看了两眼不远处的宰相府,捂住嘴,像是要压低声音,其实却并没有一点作用地依旧大着嗓门道。
“你这可是正撞到钉子上了。”
他拉住我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封禅的事多荒唐你我都知道。。。”他突然上下打量了我,”这你不会不知道吧?“
“自然知道。”
“我爹更是知道,可还是作为百官之首请求官家去做这荒唐事,天知道我爹是怎么想的。你现在还要向他问封禅的事,可不是会碰钉子了。”
“不过,“他突然嘿嘿笑道,”你要问封禅的事我可也知道,当时我就在场。“
不待我说话,他便又道,“你要我告诉你,可得有条件。“
又是我没来得及回答,他紧接着道,“条件很简单,你先答应我我便立刻告诉你。”
我这才插得上话,“我答应。”
“爽快!”他拍拍我的肩,“走,酒楼说去。”
第47章 千丝落辉
我很少上酒楼,仅有的几次全是与沈桑一起,他爱吃,尤其爱将各式各样的吃食都尝一遍,却少见他有什么格外喜好的。
譬如眼前这一大桌子菜,若是沈桑,定然每个都要尝一尝。
不像眼前这位王兄,已将酱牛肉吃了两份了仍未意尽,旁的大部分却一口都没动过。
“我爹不许我们置办田产,说是省得以后争家产。可他没说不让吃美食,这人生在世啊,不能太委屈了自己,有钱咱就花不是。”
他将碗筷推到一边,专一地与我说话。
这一点又和沈桑不同,桑总爱边吃东西边说话,有时筷子还夹着东西,眼睛已放到窗子外去了,就会吃到我偷放的芥末,却没什么效果。
放得太少。
与其说是舍不得辣到他,毋宁说我不敢辣到他。因为他辣得严重了,双颊便绯红,这红若是放在别人脸上定然是又暗又脏兮兮的样子,可桑的脸很白。
便分外好看。
若有人见过桃树向阳那一面结的最大的果子,最好还有小小细细的青叶将它的梗裹住,那便一定要说,沈桑的脸就是晃在暮春春光下熟透了的蜜桃。
让人忍不住去咬一口。
“呵!你这么能吃辣!”我回过神,看到王冲惊讶的面目狰狞的样子。
我这才看到无意识中我吃下了整整一匙芥末,才反应过来咳嗽起来。
这一咳便咳个不停,喉咙里呛得分外难受。王冲走过来狠狠地拍打着我后背,我便用尽所有努力强迫自己暂停咳嗽。
“不,不用拍了!”
王冲猫着腰走回自己的位置重新坐下,我狐疑四下望去,却并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再看看他大开大合的样子,大概是真的没什么事的。
这一会功夫,他便与我称兄道弟——他比我小一岁,原来是从前就听说过我和沈桑。
听说翰林图画院里有两位画师年轻又厉害,去年刚及冠的那位从前十七岁时便为修仪娘娘做了美人图。
那图之美,之灵,是本朝以来的所有画师所不能及的。
除了修仪娘娘,还有许多神、仙的画像,也是分外灵动,女子巧笑嫣然、顾盼生辉,男子神采英拔、气宇轩昂。
总之是画人像比人还像。
“封禅时官家还曾求子。”王冲又压低声音道。
自三年前接连两位皇子夭折,宫中诸妃嫔便皆再无所出,以致不得不从宗族中寻了两名孩子放在皇宫中教养,以防万一。
即便如此,官家仍热切地期望着得子。
朝中攻讦刘修仪也主要在这一点,修仪服侍官家最久,获宠最多,却无所出,着实是很大的错处。
我曾做过一副《老君炼丹图》,自然是为了或许会转世成为皇子的炼丹童子,封禅时官家将这幅画带在身边,叫王冲看了去。
“那人像做得太好了,和我看过的所有画像都不同,我才知道,宫中也不全传播虚言。”
“你的笔究竟是如何使的?”他又凑过来,直愣愣地看向我的手。
“翰林院的画,做工尤其精致,着色尤其浓酽,鸟雀之图栩栩如生,草木之景历历在目。人像却欲写实而不实,似虚描而难描,直到你的画。”
“你画的人像太好了,便是。。。便是。。。”他拧着眉头想了半天,却也没有说出便是什么。
“便是人照着画儿长。”我接他的话道。
他一拍手,“对!就是这样。”
这是沈桑告诉我的,他趴在我的画案上睡着了,他举起我的画掂着脚看,他啊,是唯一一个,我的笔,画不出来的人。
他长在我心上了。
王冲颇有才识,出生世家的人,大概自幼就习惯了琴棋书画的意蕴悠长,和他谈起话来毫不费力,不知不觉就说到了日落西山。
他喝了酒,踉踉跄跄走到门口,店家便迎了上来。很有经验地叫了马车,将他送往城外。
去岁王相就将他送到了城外的一所草庐中,使他专心地念书。但我看他这样子,总归是念书行乐两不误了。
王冲所见,封禅那日,百官之中离官家最近的,并非王相,而是副相王钦若。此人虽与王冲同姓,却和宰相王家没有半分干系。
我对王钦若一向没有好感,先前寇准寇相就是被王钦若巧言攻击逼走的,他虽一度被贬谪,后却因大力推动了封禅这件“大功业”而升至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即副相。
王副相手奉天书站在官家身后,观摩了这场神圣的万古功业之后,依旧随官家回到行宫。
直至封禅结束,启程回开封时,王钦若依旧是唯一一个每日被官家召入行宫的大臣。
沈桑的事,问不了官家,这个副相却很可能知道些什么。
有官家的口谕,我拜访副相之路便畅通无阻,在王府,家仆斟上一碗茶,请我稍待片刻。
我暗自摸了摸袖中的金锭,这是元支给我的。
沈桑终日不发一言,我无从得知,也不愿再叫他回想起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便想方设法问询可能知道的人。
元支是我和沈桑为数不多的真心好友,她曾是庄穆皇后的贴身宫女,皇后死时,赐她一锭十分稀有的金器。
这金器虽只有拳头大小,却有着十分精美的形状,曾是皇后娘娘放在枕边的心爱之物。
皇后赐她此物,嘱她好声收着,若她日后无处可去,或以此物投奔别的妃嫔,或索性当了钱财,都可以。
她沦落为最粗使的丫鬟,却从未将它拿出来过。
“不舍得自然有几分,但靠这东西求来的地位,能保得住几时了?”她一向这般语气。
“我打探了那些侍卫,他们都不知道沈桑犯了什么错,这样看来,沈桑的错定然只有那些位高权重的人才知道了,你将这拿着,说不定会有用。”
去见宰相的时候我没有拿,来见副相,我便将这东西带来了。
王钦若形貌短小,故而他的椅子设得格外高,坐上去后,几乎与我等高了。
我向他一一询问封禅那日的情形,他说得分外仔细,一应细节面面俱到。
“画院中的人画画虽好,操持琐事却比不过我这家仆,祁睿。”他抬手缓过来一名家仆。
“你一会就跟着封大人回画院,可要好好做事。”
我忙起身道谢,掏出那金锭献上去作为回礼。
又道,“从前画院中倒有一人很是得力,封禅时还被官家钦点去做祥瑞图,只是不知为什么至今还未回来,或许是还在泰山作画?不知王大人可知晓?”
王钦若收下那金锭,一面问道,“画院去的画师多,你说的是哪一个?”
“官家钦点做祥瑞图,就一个,沈桑。”
王钦若脸色顿时变了,一脸质疑道,“你与沈桑交情很好?”
我连忙摇摇头,“不过同僚而已,王大人不知道就罢了。”
他依旧一脸审视,“沈桑被官家处了宫刑,还在泰山下关着。”
我心下一动,他果然知道,正要追问下去,却见他已起身欲离开,“你最好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被关。”
事情到这里就没有结果了,只有王钦若可能知道此事,可他讳莫如深,我便无从得知。
沈桑的头发披在背上,我轻轻地梳了几下,便十分顺滑,没有一处打结了。
从前他的头发总整整齐齐地束着,我便不知道,他的头发这样好,好到能满盈白月光。
千丝落辉。
只有这浓重的深夜里,我才能悄悄到妍君的宫中看看沈桑。他一定没有忘记我,每次我来时,他都立刻睁开了眼,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等我过去将他扶起来,为他穿上我带来的衣衫。
他身上的,在白天已经被他撕烂。
他不发一言,规规矩矩地坐在铜镜前,像个小孩子,生怕自己的顽皮使大人对他失望,便用尽全力地,在在意的人面前乖巧。
第48章 青云直上
这种情况下沈桑头一次见元支,也是发了疯的样子,还好我在他旁边将他安抚了下来。
元支的嘴很毒,现在却也不了,温温柔柔地跟他说话,他见我与元支也很要好,才渐渐不抗拒元支。
妍君的耐心却快要被磨没了,“凭什么我的哥哥要这样偷偷摸摸地过?”
元支便道,“沈桑是戴罪之人,你劫了狱是多大的罪过?官家不追究你将他带回来,已经是他的法外开恩了。
从前皇后娘娘在时,都没有过这种待遇。”
妍君依旧气愤,“若不是哥哥在沈家没有正经公子的地位,他也不会这样对哥哥,说到底,不管是谁,都是欺软怕硬的。”
是啊,欺软怕硬。
日北至,日长之至,日影短至,故曰夏至。至者,极也。
这一天,我升任了左谏议大夫。
虽三次推辞,官家依旧没有收回任命,我便勉力上任。
日落后我去了和王冲约定的酒楼,“我真是越来越不了解你了。”王冲喝多了酒,话也比平时更多。
“仲和啊,”我道,仲和是他的表字,“我却越来越了解你了。”我也喝多了,拍着他的肩道。
他向来不遵从什么礼节,随手挥开了我,“还记得我头次见你那天么?你喝了几盏酒?两杯?三杯?”
他摇摇头,“记不清了。今天你喝了,一、二、三,算了算了,数不清,数不清多少杯了!”
“你那天,很难过的。”他假装学我抹眼泪,“不是我这种难过,是流不出泪水的那种啊。”
他喝了酒口齿不清,我还是听到他一遍遍重复“难过”,我又灌下一杯酒,“我今天也在难过,每一天,那日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是难过着的。”
他趴在桌子上,“沈桑还没好吗?”
没有。
“我都听了大半年他的名字了,却一次都没有见过他,是不是得我去见他一面他才会好啊?”
我不说话,他咕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