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那日她看我的嫌恶样子,不难猜出官家看她时有多生气。
她无故关押我的事,我和沈桑早已不放在心上,不过宫里似乎从没见过她这种性格的人,便叫沈桑忍不住多去打听几句了。
“我还听说她从未做过浆洗一类的事,目下境况很是不好。”沈桑又道。
“呵,又是一个背后说人闲话的。”
居然是元支,正双手抱在胸前直挺挺地站在沈桑身后,眼神从他身上飘了飘,又到了我身上。
“我上次竟未认出你来。”她这次的目光中没有了嫌恶,而是满满的探究,“封大人。”
元支对我的兴趣不知从何而起,沈桑问时,她只将眼放在沈桑头顶,从未回答。
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画院勾当官将她调来了图画院,虽然也是最粗使的丫头,却似乎很合她的心意。
沈桑站在檐下,那里有不知从哪爬上房顶的葡萄枝子,我将枝子扯下来,他便能不紧不慢地做手里的事——枝子上已经发了好些小小的葡萄,都还是青色,不及拇指盖大。
这季节小葡萄容易染上萎缩的病症,沈桑便要将那些坏掉了的都摘下来。
他将摘下来的小葡萄都攒在手中,一面道,“从没见你有过什么朋友,你是怎样到画院来的?”
正在打扫院子的元支抬了抬眼,“凭你也能知道?”
沈桑也不恼,他愿意与元支交往的,也就是她这样的性子,自然我们都能看出,元支并非对我们有敌意。
她比沈桑小不了多少,没几天就已跟沈桑混熟了,两人早不知交换了多少宫廷秘闻。
对自己,她却缄口不言。
我对此不置可否,唯一疑惑的就是她对我表现出的极大的探究之意,不过这对我也构不成什么影响,便由她去了。
等我把葡萄枝子重新放上屋顶,就又有宫人来报,“美人娘娘请二位大人过去。”
我正想着美人娘娘是谁,沈桑已开心应下,“是妍君。”
妍君入宫已月余,她是后妃,没有命令自然见不到,今日来见,她已换了装束。
大概颇受官家看重,她衣着异常华贵,衬着她小小圆圆的脸愈发精致。
发髻也梳起来了,只额前掉下来一丝秀发还带着浅浅的黄,才知道她才十四的年纪。
她见到我们分外开心,一直与沈桑说着往日里如何外出去玩,说起宫外的种种,却并未开口问一句,“哥哥何时再带我出去玩?”
她懂事了,在偌大的宫殿中,熏香缭绕,我仔仔细细地去闻,却没能闻到一丝药香。
想来一个月的时间,也足够她手上的伤痕都好了。
直到宫人来询问是否备饭,妍君才发觉已过去了半日,她将宫人都挥退,站起来走到沈桑身边,踮起脚将他的耳朵轻轻往下扯。
沈桑侧身躬着,听她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沈桑的脸立刻变得通红。
她调皮地看着他,“哥哥要好好的。”然后又转向我,“哥哥的哥哥,你也要好好的。”
在回去的路上,沈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叫了几遍,他才红着脸转过身,傻呆呆地看着我。
“妍君同你说什么了?”我问道。
“她年纪小,什么都不懂,能说什么。”沈桑急着否认。
我立刻懂了,能让他脸红的,又是妍君还特意来叮嘱我的,不会有其他的事了。
我将手伸入他宽大的袖中拉住他,“爱人之间抱在一起,有那么让你脸红的吗?”
沈桑有的时候机灵地像个尘世中历经百年的老者,有的时候又扭捏地像个刚下地不久的孩子,便让我时而崇拜他,时而与他博弈,时而引领他。
但好在他的样子我都喜欢,喜欢他的我的样子,也那么讨人喜欢。
从二月天书下降开始,一些东西似乎就开始悄悄沸腾起来,到了六月炎夏,终于升至顶峰。官家下旨,十月将有事于泰山。
封禅。
舜、禹之后,真正封禅的帝王只有两个,秦始皇及汉武帝,而今,我们的君主将会是第三个了。
非贤能之主不可封禅,非大出之主不可封禅。官家继位以来,民富庶,国大体安宁,但经过王钦若等人的鼓吹,仿佛如今就是最美好的年岁。
除了一个,澶渊的城下之盟。
大概,官家是为了用这种方式洗刷一些耻辱。
可我为什么觉得有几分可笑?
那日宰相王旦率百官将校,州县官吏,蕃夷,僧道两万四千三百七十五人上表请求封禅,声势之浩大亘古未见。
我和沈桑挪到了队尾,在这样一群疯狂的人中,竟无所适从。
及至官家下了令,我们回到画院,似乎才回到了现世。
院中蝉鸣聒噪,沈桑拿了粘网来捕蝉,他翻墙上树的事情做得多了,却没想到被小小的蝉给为难住,在绿树荫中窜来窜去,也没能捕到一只。
那声音,仍嗞呀嗞呀地嵌在树缝里。
沈桑把网一扔,索性不管了,便回到屋内,昨夜刚画完的画还放在案头。沈桑瞥了一眼,“难怪叫我们都来画山水图,原来是为了去泰山。”
官家之前就下令这两月画院诸人皆画山水图以呈预览,算日子也到了完成的时间了。
元支恰巧进来,“官家要的画得送过去了。”
元支曾是庄穆皇后的大宫女,处事很是利落,如今几乎成了画院勾当官一类的女官了。
将画送过去,几日之后就传了官家口谕,十月封禅,命沈桑随行。
沈桑带的东西不多,元支不知用什么法子,将画具整理得齐齐整整,恰好装满一个箱子,又很便于携带。
因身居画院,不是什么正经官吏,沈桑可以穿着自己的常服,他一身白衣,背着木箱子,活脱脱一个赶考的书生。
秋风时而吹过他的衣袂与脸颊,他转过身,走向远处浩荡的人群,湮没在锦绣官服中。
第45章 定负长剑
沈桑走后,图画院里一下子就转凉,我在水上撒了一圈的鱼食,那墨鱼儿才不紧不慢地游过来,慢吞吞地吃上两口,又躲回暖和些的石头缝里去了。
除了日常作画,沈美人也偶尔诏我去说说话,官家不在,宫里空了大半。
后妃中以修仪娘娘为首的一众妃子都跟了去,妍君这新封的四品美人便成了后宫之首。
“他们都跟我说要处处防着刘修仪,谁晓得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几次。”妍君屏退了宫人,独对我说道。
她的眉毛画得很细,我记得上次见她,她眉毛和沈桑的仿佛一个模子出来的,平平的,没有什么锋芒,深灰色的眉不多不少,侧脸看着毛茸茸的,正面又十分清晰。
此刻她眉毛修得那样细,不知用了怎样好的笔描得精致异常。她同我说话时微微挑眉,使她的美愈发艳丽。
“你可知道刘修仪是怎样的人?”
“她很正直。”我想了想道。
妍君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态,“你可以说她端庄聪慧,知书达理,可正直?”
“从前澶渊之役,她曾力劝官家主战。”
“后妃不是不可妄论政事的么?”
没等我说话,她又自言自语般,“官家很宠她的,难怪。”
澶渊之役时妍君太小,不会知道当时的混乱,“为什么不能说她正直?”我问道。
“父亲本要升官,被她不知用什么法子给压下来了。她那个哥哥,在前朝拼了命的与父亲作对,敌不过我沈氏,便偷传了消息到后宫来。”
”若不是此次修仪随官家到泰山,我还不知道我连相貌都没记住的人,背地里早寻了人时时监视我。”
“是不是她们都欺负我年纪小?”妍君盯住我道。
她从前在沈府,自然是没心没肺无法无天的吧。
像沈桑一样。
“沈桑是你的哥哥,我也一样。”
她一下子就笑了,嘴角咧着也是圆圆的弧形,那样子怎么看都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他们跟我说,你是刘修仪的人,谁知道会从我这给修仪带什么消息回去,又说哥哥和你走得近,我也要防着,我当然不会防哥哥……”
她说着吐吐舌头,“却不知道你了。”
“那他们肯定告诉了你当初全靠修仪娘娘一路提携我们才走到今日。”
“这恩,可以还吗?”她问道。
我点点头。
可是,怎么还,何时还?
又一日妍君诏我,仍旧是屏退了诸人独与我说话,看得出她很害怕,那种害怕藏在心里,即使身体满附铠甲,心中仍是恐惧这里的人事。
我站她坐,刚说了几句话,外间急慌慌有人来敲门,“何事?”妍君问道。
“小姐,公子出事了。”那声音带着哭腔,端儿被唤进来扑通跪在地上,“公子出事了。”
我登时慌了,哪一个沈家的公子?“是沈桑吗?”我忙问道。
妍君点点头,“哥哥怎么了?
泰山离汴梁很远,太远了。
我□□的马前腿软了下去,噗地跪在了地上,我踉跄着向前奔去,哪里,沈桑,你在哪里啊!
”公子触怒了官家,被处以
宫刑。“
他已说不出话,阴暗的牢笼里,他如同一朵在黑夜中只开了一瞬的白色昙花,天子的汹涌怒火让他最绚丽的年华戛然而止。
他双目紧闭,愈发白的脸颊在我的掌中愈发小,他嘴唇是白的,身上那件终日的白衫却满是红色的脏污。
他睡了。
沈桑啊,你就这样睡着罢,等你醒了,一切也都好了,等你醒了。
他,和他们一定会付出代价。
”大。。。大人,有人来了,他们来了。“郎中手里抓着药,哆哆嗦嗦地几乎要把药都抖在了地上。
我怒瞪一眼他,他登时一激灵,手脚不再发颤。
我仍旧靠在竹榻上轻拍着沈桑,你好好睡,一会我给你喂药。
木门轰地被撞开,一队侍卫挤进来,夸张地将整个屋子都占满,而后才确认这屋内确实只有我与沈桑二人。
我决然不会让沈桑落入他们之手。
“原来是封大人。”竟是当初在我和沈桑面前处死黄开的侍卫。
他看向我紧紧环住沈桑的手笑了笑,“封大人还是适合看戏的。”说着向我跟前凑过来,“修仪娘娘十分赏识大人,大人。。。”
我猛地将手边的剑指向他,他退了一退,见那剑的样式,转过头沉声道,“这是谁的剑?”
剑的制式是宫卫的,我将沈桑劫出来时抢了前来阻止的侍卫的剑。
一人从后面走出来,维维应了一声。
“出去!”侍卫将他喝了出去,又环顾四周,将人全清了出去,两手一展,便对我道,
“我看您是修仪娘娘的人,不想,当然也不得为难你,这人,”
他指了指沈桑,“官家现在早忘了这人,你将他还给我,我们便皆大欢喜了。”
“他是沈美人的哥哥,我是他哥哥。”
侍卫笑了一笑,“新封的沈美人。。。”
话未说完便抽出佩剑向我袭来,我举剑挡住,站起身将剑朝他劈去。
他被我逼退了数步,见我足以俯视他的身高,便立刻叫人进来。
他们一齐涌上来,每一个都用尽力气,想要瞬间就结果了我。
劫狱,哪怕不是开封府的牢狱,只是一间临时的看押所,都有充分的理由杀死我。
何况我并没有修仪娘娘的庇佑。
我没杀过人,这辈子举起剑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大概两年前我曾用一把剑去矿山掘石料。
很漂亮的青色,只是一块巨大的石壁上只附了巴掌大的一块,用斧头自然没有将它完完整整砍下来的巧力。
沈桑不知从哪找来了一把短剑,跑过来递给我。我见那剑上似乎还有锈迹,便将手放在刃上试试锋不锋利。
就割伤了手。
沈桑又气又笑,“你不能用石头试?”
我咧了咧嘴,“这不是看它生了锈,准劈不动石头么。”
“那你用衣裳试。”他将他的衣裳扯住,劈下来一块,“这样不可以吗?”说着气冲冲地重重将我的手包扎起来。
“非得用手!”他一面碎碎念着,一面举起剑去掘石料。
我坐在他身后,看他左比比右比比,总算是将石料都劈了下来。转过身,将剑远远地掷了出去,划出一道亮光。
他捧着石块对蹲在地上的我道,“走罢。”
那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如今大概要用这十几名侍卫的剑才能换来了。
“封大人,走吧。”侍卫将剑架在了我的脖子上,又用眼神示意将还昏睡着的沈桑也带过来。
我拼命挣脱剑,扑在沈桑身上。
血瞬间滴滴答答流了沈桑满身,他永久煞白的衣衫混了我的和他的血,再也分不出来。
我将脖子上的伤口握住,五脏六腑中流出的血却怎么也捂不住,这血在我的体内冲撞,没有任何办法阻止它们对即将失去什么的恐慌。
我设想了无数的可能,却没有一种可以帮助沈桑。
没有哪怕一点点力量,可以救下我深爱的人。
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我身下,我却支不起可以保护他的屏障。我是如此无能,如果再多一把剑,我就可以多杀一个人,我要将他们都杀光。
然后,沈桑,我们就可以平安了。
沈桑,你睁一睁眼,看看我,我在呢,生、死,我都在呢。
“放了沈桑!”是妍君。
“美人可有圣谕?沈桑是官家亲自下令处以宫。。。”
“我让你放了沈桑!“
“官家未曾说过行刑完毕如何处置,要放沈桑,需要圣谕!”
“圣谕?”妍君冷笑一声。
“我祖父沈伦,□□时名列第四的开国功臣,官至宰相,先帝时以左仆射致仕,谥“恭惠”,我父亲沈继宗,如今淮南转运使,我沈氏满门忠烈,竟使唤不动一个小小的侍卫了?“
她指向北面,“你去把刘娥叫来,让她去请官家,看看我这个沈美人能不能带走我哥哥?”
侍卫似乎这才知道沈家是多么煊赫的氏族,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不再说话。
妍君的人恰在这时赶过来,不由分说制住了宫卫,又抬好了担架过来。
我将沈桑轻轻放上去,他的衣裳从血泊中分离出来,我想要攥住,却再也没有了力气,便晕了过去。
第46章 何以掩伤
元支不做画院的杂事,专一地照顾我的伤势,“还真佩服你。”
她将草药敷在我伤处,“中了那么多剑还能不死。”
沈桑没有死,我自然也不可以死。
宫城之中,官家和刘修仪一群人还没有回来。沈桑被妍君带到了她的殿内,总算是没有了性命之忧。
她留给我一张字条,“哥哥我照顾,你自保重,另,狱卒侍卫已打点好,勿忧。”
我才放下心来,若不是元支三日来寸步不离守着我,怕是我早就跑到妍君的殿中去了。
“沈桑没事了吧?”元支问道。
“你怎么知道沈桑出事?”我诧异了一下,又想到元支一向敏感聪慧,又与沈桑颇合得来,便点点头,“好些了。”
“沈美人专程来叮嘱了好多次,不许你去她殿中。”她道,“你若实在想他得紧,我倒可以去打听打听。”
“真的吗?”不待她回答我紧接着道,“多谢。”
我很想很想沈桑,因知道迫于种种形势,我不能叫旁人知道我的伤势,否则劫狱一事暴露,又添许多麻烦,便不敢出画院,更不必说去看望沈桑。
但想念,是缠绕四肢百骸的铁丝银线,怎能从骨肉中分离?
元支说沈桑在偏殿中住着,今日倒掉的药渣,药量减少了大半。又有妍君遣端儿来说的沈桑身体恢复得很快,想来是养好了很多。
只是偏殿内配了许多侍从,却从没有传出过一句吩咐,那里面明明住着沈桑,却终日悄无声息,没人知道他醒着的时候在做些什么。
包括妍君。
十日之后妍君才派了端儿唤我过去,我急急到了,见妍君紧抿着嘴,泪眼汪汪地望着我,“对不起。”
我心里一沉,忙追问她怎么了。
“他疯了。”
沈桑坐在窗边,认真地扣木头格子,阳光透进来,照在他缠了白布的手指上,“我怕他伤了自己的手,强给他包上的。”妍君在一旁道。
他拍了拍手,又揪起身上的衣服用力撕了起来,我跑过去拉起他,“天凉,别撕了。”
他仿佛没有重量,一下子就被我拉起来,我这才看到窝在他身周的衣服全是撕下来的,他的身上,只空空地挂着一件中衣,被我猛地拉起来,那衣服飘起来。
竟露出了他下身的伤疤。
我紧紧抱住他,“沈桑,你好好的,好不好?”
他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