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过他的衣角放到水中荡了几荡,还没搓洗,就觉脖颈处一阵寒凉袭来,抬头,他的手伸进了我的脖子。
还看着我嘿嘿地笑。
我便又扭过头去看漂在池水中的白衣衫,“哥哥,”
他在我耳后道,“为什么不回到屋子内再洗?”
“你不是要逗鱼儿么?”
我理所当然道,心内对自己的体贴很是满意,沈桑到底年纪小,还不懂我这善解人意的温暖情怀,不过我不怪他。
“可是,”他顿了一顿,“鱼呢?”
我瞬间扫视了目之所及的整个水面,却没有看到一点鱼的影子,大概,寒风来的时候它便不知躲到哪个温暖的石头下了。
我竟未曾注意到。
沈桑向我面前的水面看去,伸手捞起了一根枯枝,“哥哥,”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这个不是鱼!”
沈桑觉得我因为整日作画坏了眼睛,便不许我成日对着画稿。
这日太阳终于露了脸,照得整个院子懒懒散散。沈桑在库房里捣鼓了很久,终于找到两个大大的藤条椅,又在上面铺上毛砧。
便唤我出来晒太阳。
仰面瘫坐在藤椅上,虽闭着眼,日光仍可透过眼皮渗进来,眼前便是一片绯红。
我想到沈桑四处疯跑完之后,脸上通常也是这种暖暖的绯红,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听得沈桑在一旁嘟囔,“哥哥又在笑什么?”
“笑今儿的天气好。”我闭着眼睛晃着腿,快活地不禁要哼上两曲儿。
“有近一个月没有太阳了吧?”我算算日子,“今日初几了?”
“腊月初八。”
沈桑腾地站起来,惊得我也直起身。
“要吃腊八粥呢。”他眼巴巴地望着我。
画院中是有负责饮食的工匠的,可冬月一过,画院中人走了大半,都回家中过年去了,仅剩一些家中潦倒或者干脆没有家的人,谁还有心思煮腊八粥吃?
可沈桑分明馋得紧,往年此刻沈桑在自己家中,我也会在武大人府上,自然会过这腊八节。
今年却因为先前我们献画一事,虽然官家认同了我们的画,却叫我们看到了他曾经的怯懦,以致明里大赏我们,暗里却将我们变相拘了起来。
当此非常之时,我们怎敢如往常一般出去臣子家中,给自己传播谣言的机会?
我看着沈桑两手一摊,“明年再吃?”
他大概也想到了我们如今的境况,便点点头,又一屁股坐下,藤椅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搅扰得人烦躁。
“我好像闻到腊八粥的香味了。”
沈桑猛地嗅一嗅,却又呼出一大口气,使劲摆摆头,“不想了不想了,吃不到就不要想了。”
我看到他的样子,自己也觉得闻到了香咸的味道,且愈发浓了,盖过了无味的阳光气息,使劲涌入腹中。
沈桑狠狠地咽了咽口水,“哥哥。。。”
他话未说完,就听得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传来,“二位大人。”
转过身去,云寇正直直地走过来,手中稳稳地提着一个食盒。
我和沈桑对视一眼,那香气,并不是幻觉,而是那漆黑的食盒中散发出来的!
“封大人,”她朝我屈身做了个礼,“修仪娘娘赐的腊八粥。”
沈桑一个箭步走到我前面,“云寇姐姐。”
他双手背在身后,也如云寇一般直直地站着,却活像是学堂里背《弟子规》的孩子。
“请姐姐姑娘入内一座。”他咧着嘴说道。
云寇礼仪极工整,仍将身子放得板正,随着沈桑进去了。
修仪宫中的腊八粥,似乎是要比武大人家中的好吃很多,我悄悄望大口大口哧溜着的沈桑。
或许是与他在一起,他吃得香,我也觉得是人间至味了。
我刚从沈桑那里挪回目光,忽然斜里伸过一只手,倏地将我的碗拿走,扭头一望,云寇板着脸。
“沈大人,这是修仪赐给封大人的。”
我又回过头去,那小子才坐回自己的地方,努力装出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
“姑娘赎罪。”他微微颔首,眼眸低垂着,一看就是极听话的孩子。
便骗过了云寇。
云寇将碗还给我,仍站在一旁没有要走的意思。
“修仪娘娘是否还有什么吩咐?”
我将剩下的腊八粥用碟子扣住,一边问道。
她盯着那碗腊八粥——热气被木碟子笼住,生生憋回去,心思似乎在放空,口中仍说着。
“官家旬日前启程前往北部澶州城督战,刚至澶州,我军就在朔州大败辽人,数日前又传回战报,辽大将萧挞凛被杀,如今辽萧太后已派人至澶州城,以期签订合约。”
我和沈桑高兴万分,威威大宋赫赫铁军,本该如此!
“年节将至,官家将一应事务交给了寇相,御驾很快便会启程回京了。”
“寇相也前往北关了?”
“自然。”她见我二人急切地想要知道此事细节,想了想又道。
“若非寇相强硬,一力主战,到澶州后又与辽使坚决周旋,结果如何尚未可知。”
我与沈桑相视一笑,我们见到的寇相,就是这般铁骨铮铮。
“修仪娘娘传话,官家大胜归来之时,你二人可随百官前去拜谒。”
“诺。”
沈桑朝我眨眨眼,在说,终于可以在年节时出城逛集市了。
人似乎都是不安分的,若被人强留在某处,那地方再好,也不愿待了。
云寇低头将瓷碗上的碟子拿开,只捧起我剩的那碗腊八粥,转身欲走。我颇觉奇怪,“云寇?”
“修仪娘娘赐的还要拿回去?”沈桑也十分困惑地问道。
云寇转过身,看到沈桑,笑了笑,“这是我做的。”
似乎这是我们头一次见她笑,她嘴角生地很平,直直的一条细线放在脸上,看起来不开心,亦不难过,总之是浑不在意的一副样子。
此刻嘴角微微翘起来,那细线弯成极好看的弧度,笑得像冬天里早化的雪水。
凉凉的希望。
她没有看我,又将目光放回了天上,转过身去傲傲地走了。
她腰肢那样细,可又是那样有力地撑起了她盛满自傲的骨头。
过刚,则易折。
我追过去,“称赞寇相的话,若非修仪娘娘说的,我和沈桑会忘记。”
方才见她想了一想我就隐约觉得后面那句话是她自己加上去的,修仪应当是不准宫人做如此议论的,我们自然不想因自己连累到云寇。
“这有什么好怕的。”
云寇没有停下脚步,亦不多言,仍按着她一贯的步伐,很快便走了。
“这下好,本来是要将那半碗留给你的,谁知修仪娘娘竟会如此小气。”我回到屋内对沈桑道。
“你没听她说么,那是她做的。”沈桑语气有些不对,“我才不喝。”随即也起身走了。
第41章 格桑花开
十四岁到二十岁,大概是男子长得最快的几年,沈桑寻了京城中最好的木匠,请到图画院里来,指着我的画案道。
“现在看到了吗,谁说没有这么高的画案了,就照着这个高度,做个一模一样的。”
我放下正在洗的砚台,“要比这个矮这么多。”
我伸出两个指头比了大半搾的高度。
木匠仰起头看向我,“吼哟,还有这么高的人哟。”木匠寻常个子,却堪堪齐我下颌。
沈桑已跳了起来,“我不也是这么高的人,你没看到?”
木匠伸出两个手指也比了一搾,“差,差这么多。”
“哈哈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对,就是差这么多。”
沈桑在一旁碎碎念,“等我加冠的时候,一定比你高。”
他也比了一大搾,“高这么多!”
我看着他心想,三年前我十七的时候确实没有现在的你高,但三年后的你却绝对不会比我高。
我走过去按住他的头,使劲揉了揉,嘴上不说话,心里却想着,这样不就可以了。
他张牙舞爪地逃了开,又跑回来殷殷叮嘱木匠,“一定要做的和这个一样高,知道了?”
我将他揽住推了出去,“别打扰人家。”
延福宫中的翰林图画院,最惹人眼的是大片的格桑梅朵,花深处能将我都遮住大半。
这花生命力强,仅三年就霸占了整座图画院,深秋里它许久不凋,早春来它又开得最胜,宫内宫外的人一提起翰林图画院,首先要说的便是这漫园的格桑梅朵。
沈桑画的格桑梅朵有厚厚一摞,纸画的、绢画的、水墨的、工笔的。。。连我都数不清究竟有多少。
可他还是孜孜不倦地画着,甚至我即将要到的冠礼,他也打算送上一副裱好的格桑梅朵。
我将他推出来,他便就势钻进了花丛中,又“哞——哞”地叫起来。
我早就对这并不十分生动的牛叫声习惯,任他跑来跑去,叫来叫去,发泄他过于充沛的精力。
“我明日就去武大人府上了。”我朝着他喊。
他一溜烟就跑回来了,“明日便去?”
我点点头,三日后便是我的冠礼了,我没有家室,一直住在翰林图画院中,武大人待我有如亲生子,在他的府上办我的加冠礼,是最合适的。
第二日我便到了武大人府上,许久不见,武大人问了我很多翰林图画院如今的事,不知不觉已谈了两个时辰了。
“自我升虞部员外郎,画院的事是愈发不清楚了。”武大人摇摇头道。
当初武大人做翰林图画院左部长多年,画院凝聚着他许多心血,他自然放不下。
“好在有你掌管画院,我也少了许多遗憾。还有沈桑那小子,竟也出乎我意料地长大了。”
如今画院的事务已由我和沈桑一力操持。
“说起来,你可知道沈桑的父亲?”
我点点头,武大人便道,“你二人自幼熟识,情谊甚笃,我想他一定是会告诉你的。”
他看着我,“你们都长大了啊。”他拍拍我的肩,“坐着都是这么高的个子了。”
我笑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武大人又道,“还是没有长大,还是不善言辞,你小时候也是不爱说话,可遇到你喜欢的东西时,却是忍不住立刻要说出来了。”
“我一看你的眼睛就是有灵气的,手也生是画画的样子,可是若非你自己喜欢,我也不会带你走上这条路。”
武大人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在宫廷作画,也是一条路啊。”
作画的许多工具,包括绢、纸、颜料、石墨等等,若非身在宫廷,靠自己是太难找得齐全了,若不是在翰林院,我想我一定无法做这么多画了。
“可是在宫廷,免不得就要有官场往来,谁说得清是好是坏。”这大概是许多宫廷画家的困境了。
“你要比我好很多,你这样很好。”武大人语气中带着落寞,他饮尽一盏茶。
“天色晚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两日后的冠礼,武府分外热闹,副宰相王钦若是最早来的官员,他将代行我父之职为我加冠。
修仪娘娘对我的看重人尽皆知,甚至因为我无父无母,便要为我张罗冠礼。诏我入龙图阁时,恰遇官家御驾。
“不如就让哪位大臣为封大人加冠。”修仪向官家请命道。
官家点点头,问道,“你可有谁想要的?”
朝中官员中我最钦佩的便是寇相寇准,可他去岁已辞去相位。
我和沈桑曾去寇相府中为他送行,见他一身灰布衣,独驾马车欲行。
“寇相。”我们上前道。
“我已不是宰相了。”他皱了皱眉,“你们是?”
“澶渊之役时,我们曾向官家献了一幅画。”
“是你们。”他恍然大悟,“澶渊之役,呵。”他冷笑一声。
这便是他辞去相位的原因,当初与辽军签订的合约是寇相全权负责的,盟约内容是我大宋年年向辽国献岁币,以求得和平。
官家为这合约带来了难得的和平高兴了一小阵子,并对寇相大加赞赏,可很快副相王钦若便来谏言,“陛下敬寇准,为其有社稷功耶?”
“然。”官家道。
“澶渊之役,陛下不以为耻,而谓准有社稷功,何也?”
官家愕然,一时说不出话。
王钦若便道,“城下之盟,《春秋》耻之,澶渊之举,是城下之盟也,以万乘之贵而为城下之盟,其何耻如之!”
关于《春秋》里的城下之盟,我曾读过,但我们是胜方,怎会为城下之盟?
澶渊之盟中确实有献岁币的“屈辱”,自古签订这种合约的,都是史书钉上的无能之臣,甚或,弄臣奸臣。
可寇相怎会是这样的人?
我始终没有想通为什么明明我们大败了辽军,却签订了向他们献岁币的合约,但我知道的是,若按王钦若的来,现在恐怕连都城汴梁都没有了。
这样比较,他王钦若有何脸面视澶渊为耻?
可笑的是,朝中还真有一大波官员跟着王钦若的脚步攻击寇相,仅仅两年,满朝皆视澶渊为耻,寇相也不得不上了辞相位的表书。
官家没有挽留。
寇相挥起马鞭作势要驱赶我们,“为什么?”
我问他,我想知道为什么,签下了那样的合约,而受人把柄。
他摇摇头,猛地提起缰绳,马儿受惊,倏地飞奔起来,“澶渊之役已经过去了。”
这话说完,眼前已只剩茫茫黄尘。
寇相走后,我和沈桑萎靡了好一阵子,直到修仪娘娘召见。
她一眼看穿我们心中所想,她说,“寇相会回来的。”
我们相信。
“那可劳烦副相了。”修仪道。
我忙跪下谢恩。
“王卿古道心肠,乐于助人,不会觉得麻烦。”官家呵呵笑着。
我这才回过神来,官家指了王钦若为我加冠。
“劳烦王大人。”武大人在我一旁向王钦若作礼道。
“好说好说,武大人,还是你眼光毒啊哈哈。”王钦若转向我,“封大人,日后前程无量。”
待冠礼完成后,王钦若亲自带着我一一拜会前来祝贺的官员,旁人都道,我简直是他的门生了。
我向后退了一步,“小子怎敢当副相的门生。”
这场很是隆重的冠礼半日便落幕,我也要很快回到画院,武大人送我到门口,“修仪娘娘的排场果然不同。”
我点头,却又顿住,“武大人如何看王副相,修仪娘娘又是如何看?”
“我如何看他,对他并没有任何妨碍,但是修仪娘娘是明理之人,她看副相,也看天。”
武大人指指暗沉沉的天,衣袖划过紫蒙蒙的雾气,没能丝毫惊动它的庄严。
我于是拜别虞部员外郎,仍回到层层宫闱里的延福宫。
“你没有告诉我是王钦若为你加冠。”果然,沈桑很是责怪我。
他将一副裱得十分精美的画扔到我面前的案上,我拿起那画,“我怕告诉你了你便不去了。”
“可你没有告诉我,就让我白白跑一趟。”他气鼓鼓地看着我。
“专程去看你这个副相门生有多左右逢源么?你的冠礼,原也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男子加冠,即可成家。沈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不偏不倚地戳到了我们的最痛处。
我们可以同屋而住,同案而书,甚至同塌而眠,可是我们如何,同家?
但我仍想要沈桑在我的冠礼上,看看我终于成人的样子,而不是看到那无关紧要的外人。
沈桑,你如何懂我?
沈桑愣了一下,随即猛地转身出去了。
我打开那副画,果然就是格桑梅朵,八瓣的,白中带着丝丝浅浅的粉色,花心处斑驳着几点朱红。
真好看。
第42章 天书神迹
我和沈桑奇怪地别扭起来,他不会以为我忘记了寇相,转而投向王钦若,他所在意的,大概只会是我那个独独缺了他的冠礼。
我同样在意。
于是他崭新的画案一直放在我这里,连着我刚为他洗净的砚台也在这里。
我画完了画,便呆呆地望着那琴月样的花纹,苦苦想着,他不做画了吗?不会的,那他在用什么?
哦,我曾在街上淘来了许多砚台都赠与他了,肯定够用,可他,大概还不愿用我的。那他还是不要作画吧,免得用了旁人的。
我生气。
这样没有他的日子,过着过着居然也到了下一年。
去岁深秋还开得肆无忌惮的格桑梅朵,如今也变成了枯黄的枝子,见不到花朵,更别提那难觅的八瓣花。
今年的格桑梅朵怎么还没有发新芽?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破败的院子,二月自然春寒,可这花怎也不争争气,居然就这样被风声压了下去。
“封大人,官家下令召集百官前往承天门。”
一小黄门过来传话,“请封大人快些去,